你還知道叫人?
六個字輕飄飄的,確實是跟她說話時一貫的語氣。但與平時不同,在今天話里話外,斥責顯見。
一聲入耳,莫璃唇角揚起的弧就僵住了,「……怎麼了六哥?出了什麼事嗎?」
電話彼端,容綽沒有直接回答的問題,開腔聲線冷感,「這句話該我問你。」
「……」
臉上尚敷著層蠶絲膜,年輕女人不知不覺繃起容色來——什麼叫,該他問她?
她做了什麼不該做的嗎……?
仔細在腦內過了遍:因為電影開機,她最近幾天都在記台詞,也就中午才跟劇組一起聚了一餐。
聚了一餐。
也就在瞬時間,莫璃反應過來了,「六哥,是不是那個晏歌跟你說什麼了?」
「她跟我說什麼了?」
「……」
明明是不疾不徐的反問,莫璃卻好半晌如鯁在喉般的,被噎到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
因為她在背後用的那些小伎倆,都是既上不了台面、也不夠光彩的東西,若是被捅出來了捅到當事人這裡,聽聽都要讓人笑掉大牙了。
我是他的未婚妻?
上趕著送上趕著貼,甚至自己認領了個未婚妻稱號在外招搖撞騙。然而男人分明是認都不認,甚至聞所未聞,丟不丟人。
還是她私心愛慕的男人呢。
究竟是女孩子,再怎麼虛榮自矜,待談到了情愛二字,總難免要皮薄三分。
然莫璃也的確沒有想過,自己跟那個晏歌說的話,她竟然就轉頭告訴了本人。
本人偏偏也聽進去了——若是不然,也就不會有這通電話了。
他們就那麼熟的嗎?
如有碳酸軟飲在心內打翻,氣泡迸發,滋啦啦的聲冒出來,酸辛的味從心口悠悠蕩蕩地漫了出來。
混亂酸澀,莫璃動了動唇,要為自己辯兩句:「六哥,」
「莫璃。」指腹輕敲在機身,容綽眸光低垂,凝在花紋斑駁的大理石地面,散漫如沒有焦點。在打斷莫璃之後,他低徐徐地開腔,說的卻是閒談,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初中時有一次打架,把同桌男孩子腦袋給打破了,最後還是他去見的班主任。
不知男人突然提及這節是什麼意思,但憶及往事,莫璃神色鬆弛少許,低低應一聲,「記得。」
怎麼不記得。
那是因為同桌的男生說了她賭鬼生父,十幾歲的年紀青春叛逆,渾身上下長滿痛點。別人碰都不能碰的,但那男生越了界,所以一觸即發。
她掄了椅子打人,而那男的文弱,也沒防備,腦袋被打成了輕微腦震盪。
讀的是私立學校中的私立學校,學生的父母輩都是有頭臉的人物。出了這檔子事,對方父母要求找家長,而她不敢告訴示她嚴肅的母親——
所以喊來了他。
獨生子被打傷,同桌男生的父母固然生氣至極。但他來了,隻身坐定,先表示醫藥費可以補償,但對方家長拼死不認,說不缺錢,但兒子不能白挨這一頓打,他們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讓女孩子退學。
這是要把小事鬧大的意思。
莫璃也在場,聽見退學兩個字,心下當時就慌成了團線。但她視線所及,端坐椅上的人形容平靜仍然,如同隨意地說著:監控他看了,是男生先找的人;后座前座同學他也都問了,是男生先說了侮辱性質的內容。具體說了些什麼,如果他們有興趣的話,待會他可以叫那幾個學生過來。
事實上,也就在男人陳述這些事實的時候,那夫妻二人臉色已經微滯。畢竟,這幾句話看似寥寥,但也是在變相地說明:人證物證,他都掌握了。
證據確鑿,是他們的獨生子先惹的禍。
但那說話的人如對二人神情變化全無察覺,語調不緊不慢地往後說著,說他們想讓莫璃退學也不是不可以,多大點事,反正學校多的是,這所不行換一所就是了。不過北京知名中學鬧出這樣的事情,應該很快會吸引記者過來採訪報導了吧,到時候事情登了報上了網,鬧得滿城風雨的,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可能多少都要受點影響。
聽聽。
多好心的人,自己親戚都要被鬧退學了,還在替別人考慮。
聽到這兒,夫妻二人那氣勢也就跟泄了氣的氣球似的,自上而下地癟到了底。
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主動招惹人犯事兒的是誰啊?
他們兒子。
鬧大了形成輿情了,公眾會站誰啊?
一目了然。
另有一層考慮,來自夫妻中的女方。女人是服裝設計師,認得出眼前人一身的行頭,從衣到鞋,到腕上表,一套下來,七位數起步。
能隨便花出七位數的男人,想必言行一致對他而言也不會太難。
於是最後不只沒再提退學,醫藥費也沒要了,甚至莫璃還得到了同桌男生的一個道歉。回去路上,斜陽將並肩影子拉扯很長,莫璃低垂著頭,就問,剛才他說要請記者報導那事是不是真的。
他彎彎唇,而光讓五官輪廓漫漶,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彼時她仰了臉,也讓夕陽鑲嵌金邊的光墜入了眼。
是玫瑰色的。
……
怎麼會不記得,不會不記得。
不如說,那是她永誌不忘的。
電話那頭,容綽閒閒再問:「知道我為什麼出面?」
他說:「因為你叫我,六哥。」
「……」
下午的片場,校園欒木枝幹筆挺,樹冠葳蕤如叢雲,蔽去了大半的天光。站在高樹陰影之下,莫璃握著手機貼在耳畔,指尖輕顫,不可察覺。
因為你叫我,六哥。
潛台詞是,他認她是親人,即使她是養女的女兒。
也只認她是親人。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出了那聲六哥,對他而言,她也什麼都不是。
一句是玫瑰色的夕陽;一句是刀身上最鋒利的冷芒。
刀刃寸寸抵入,也一下下地、割開往事裡溫馨的地方。
因為她叫他,六哥啊。
而後再過幾天,說要回來的人依言回來了,也按口頭約定的到學校里來接人了。再然後接人上了副駕,調頭離開,晏歌想著今天要去的地方,拘謹感油然而生。
他要帶她見家裡人了。
她要見他家裡人了。
對她而言,這是挺嚴肅,挺正式,也挺令人緊張的一個事。
誰都知道,戀愛和結婚是兩碼事情。譬如一個男人可以先後談幾個女朋友,一個女人也能前後交往幾個男人,但不會是每一個男女朋友都會往家裡帶的。
往家裡帶,給家裡人看,就像是為這段關係加固了一層地基。而有基礎的愛情,總要比沒基礎的來得牢固。
當然,這也不是說,見過了父母就能固若金湯堅不可摧了,畢竟結婚都還能離婚呢不是。只能說見了家長,公之於天下的戀情,是比悄摸摸藏著,連個朋友圈都不敢發的戀情要穩定的。
上了副駕,卡宴往並不熟悉的方向開著,晏歌的拘謹感沒有分毫減弱,反而隨著時間流逝而益發增加起來。
人一緊張,就會多想。
比如說,他家人不喜歡她怎麼辦。
然後比如他家人不喜歡她怎麼辦。
最後比如他家人不喜歡她怎麼辦。
「……」
事實上,就這一個問題,就已經能讓她思考挺長一段時間的了。
因而當車到了紅綠燈前面,也停穩在車流裡面的時候,容綽視線無意抬舉,觸及前視鏡里的人,臉色凝重,不知是在想些什麼,但肯定是在想什麼不太好的事情。
晏歌正一心一意鑽研思考男票家人不喜歡自己的可能性有多大,甚至想拿手機上知乎搜個問答,就感覺綠松石耳墜子晃了兩晃,一偏頭,看見是男人伸手過來撥的它。四目迎上,他問:「想什麼?」
她抿抿唇,回答了,說也沒想什麼,就是在想萬一他家裡人要是不喜歡她……
「沒有這種萬一。」
「……」
紅跳綠前,容綽最後看了她一眼,唇半掀。
「我喜歡你,我家人就會喜歡你。」
「……」
他話里的邏輯,是一種因果關係,也透著一種肯定。
換言之,是他的態度在決定其他人的態度,而非他被別人所左右。
只是那兩個字被這麼輕巧巧地說出來,在女孩子聽來多少是有點不知羞,當時就偏過頭去,跟只小鵪鶉樣的假裝無事地四處看風景去了。
容綽扯唇輕笑。
晏歌手機里消息競相跳出,是同系同學在微信群聊作業,說陳教授分享了一條連結在朋友圈用做參考借鑑。自然而然,晏歌點入了朋友圈。
入目就是三條分享。
江爺爺:【分享連結:26套現代風格別墅,你鍾意哪一款?】
江爺爺:【分享連結:在路邊小店吃了這一食物後,他竟患上了這種病……】
江爺爺:【分享連結:蒙格斯智庫:夫妻相差七歲,婚姻最幸福】
晏歌:「……」
這位江爺爺就是上次她在學校里碰到的那位迷路老爺爺,後來在公益演出又湊巧碰到了,所以就交換了微信。
看分享連結,晏歌覺得,這位爺爺涉獵的新聞挺廣泛的。
還有就是……
她目光下移到最後一條分享。
夫妻相差七歲,婚姻最幸福。
「……」
看著那條分享標題,晏歌下唇輕咬。
……相差七歲。
他和她,剛剛好。
同一時刻的江家老宅,燈火如星,衣香鬢影。
江世應八十六的壽辰,以江姓在京城裡的聲勢地位,結交的人脈資源,多少圈子裡的頂層精英都來了。就這樣,能不能跟老人家見一面、聊聊天,那也是要看運氣的——畢竟老先生歲數大了,又疲於社交。
一如此刻老宅廳堂,江世應才跟幾個稍相熟的打過了招呼,就致了句歉說大家好吃好玩,老爺子身子骨老扛不住,就先休息了。
正要上樓呢,管家悄悄走來,跟老先生耳語,說六少來了。
江世應:「哦。」
外孫的到來顯然不能改變一位年邁老人想要碎覺的心意,老先生邊應,邊便往上一級台階,步履不停。
管家:「……」
管家:「晏歌小姐也在。」
江世應:「……」
瞳孔地震,老先生腳步驀地一頓,倏而回眸向管家。
「快快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