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合歡 上帝之手。

  晏歌將手落在弦,輕攏而慢捻,樂聲舒放緩慢,漸漸從那七弦上流瀉而出。

  在弦之上,她眉微凝。

  一、二、三。

  三個節拍過去,古琴三聲之一的散音流瀉,低沉,曠遠,令人如身置高谷山巔。一張、一望,山下情景,便盡在掌控。

  沉沉七弦,靜聽松風。

  是高大的巍峨的,是莊嚴的森冷的;

  是身負萬物、背載眾生的——

  高山。

  倏而,散音收,泛音開,弦音清泠,如山澗流經溪谷;又轉而急促,如九重天下銀河瀑布。時慢而時急,忽緩而忽猝,琴前人低眉信手斷續彈撥,那樂音也便若斷了線的珍珠,從珠鏈墜落、從弦歌迸發。

  是快的是慢的,是纖細的是澎湃的;

  是源遠流長、潤物無聲的——

  流水。

  Koenig小哥與Koenig先生都是業界內行,對世界名曲亦有涉獵,聞及此,彼此對視一眼,滿目均是瞭然。

  《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中國古琴名曲,亦屬中國十大古曲之列。因其後有先秦時期伯牙子期一段佳話故事,是以,高山流水也代指知音。

  《高山流水》原是一曲,然從唐代後,《高山》與《流水》便各自獨立出來,成為兩首單獨的琴曲。到近現代,二曲中的《流水》得到了更多的發展,也更為人所熟知。

  聽著琴音,Koenig先生視線在撫琴雙手上稍稍凝滯。

  這位東方小姑娘所演奏的,是完整的《高山流水》。

  一個音高,兩首曲目,演奏《高山流水》的難度當然比演奏單純一曲的《高山》或者《流水》要來得更高。而她技巧非常嫻熟,動作神態也顯得放鬆——顯然,彈一曲完整的《高山流水》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以Koenig先生多年積累的音樂素養,此時此刻,他聽得出:這位小姑娘的古琴技藝很精,並不只是她剛才所說的「學過一些」——大概,十年以上?

  Koenig先生這樣估計著。

  就十幾歲的年齡來說,能將《高山流水》演奏成這樣的精湛,已經算是很有天分。

  雖面不改色,對著這位來自東方的小姑娘,Koenig先生心中卻已生出些許欣賞。

  不過——

  還是平了。

  高山是平,流水也是平。

  作為古琴琴聲不平淡的論證,這支曲子缺乏說服力。

  Koenig先生是音樂權威,聽覺感官極度敏銳,音樂品位極高,所以會有這般觀感。但,於直播間觀眾聽來,這樣的琴聲已經足夠驚艷。

  【又安靜又好聽!感覺很適合做大作業的時候單曲循環誒!】

  【很[可]!所以有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曲子?】

  【是名曲《高山流水》……好殘酷,我是古琴八級的,怎麼感覺我彈得遠遠比不上晏歌妹妹烏烏】

  【……】

  彈幕發得密集,而在屏幕外,亦有三五成群的歪果仁聞樂上前,不時掩口悄聲交流一二。

  「嘿老兄,那個亞洲女孩兒是在彈琴嗎?」

  「啊好像是。」

  「Ummm這歌聽著不錯,就是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不然我回去可以下載一首,用來當搖籃曲哄我家的trouble2。」

  「……」

  手落在琴,晏歌看不見彈幕,亦無暇顧及四周,仍是垂首,全神專注七弦。

  古琴有「一琴三聲」的說法,也即散音,泛音與按音這三音。三音當中,散音低沉空曠,泛音清泠空明,按音則不拘一格,共有一百四十七個,極富變化。

  先前的《高山流水》,她在演奏高山部分時多用散音,流水部分則多用泛音——按音雖也用上了,但與主旋律相比,並不顯得突出。

  散音收,而高山遠。

  泛音盡,則流水止。

  高山流水皆不見,晏歌抬手,徐徐地,將指腹按在弦上。

  靜,止,停。

  曲沒了聲息。

  Koenig先生流露出鬆弛之意,也在同時,直播間裡觀眾紛紛問詢。

  【這就沒了?】

  【有點可惜,我還想再聽的[憤怒的小鳥]】

  【感覺這個吧……老實說聽著還行,不過完全就應了那個姓K的大叔的評價,就是很平淡啊。不要說說服這個外國大叔了,連我都沒法說服EMMM】

  【……】

  這就停了嗎?

  Koenig先生收回目光,直播間觀眾表示遺憾,現場聽眾則抬腳要轉身離開。

  也就在此時,一聲清越動地起,也若山林風嘯,從四面八方疾馳而來!

  Koenig先生的目光再度投向那琴與人,直播間裡則被感嘆號刷了屏,而那風聲入耳,原欲離開的外國聽眾不覺駐足,彼此間大眼瞪著小眼。

  「我好像聽到了風的聲音?」

  「我也【。】」

  外國聽眾不由面面相覷:可今天的維也納風力極小,又是快要下雨的陰天,哪來那麼大的風聲?

  於是,不覺地,眾人轉首,朝著那聲源望去。

  一琴,一人,一撫弦。

  也便於隨意撩撥之中,風嘯已如筆直利箭,大大小小,盡數從弦的弓上拉滿,而後飛出!

  眾人:「……」

  所以,那不是風聲,而是琴聲?

  這是怎麼做到的?

  一時之間,現場的歪果仁均怔在了原地。

  至此,琴聲仍未停歇!

  它如風,有柔亦有剛,有溫風如酒,亦有狂風漫捲。也像雨,有淅淅瀝瀝潤物無聲,有暴雨譁然洗刷大地。亦似細密霜雪,在黑雲銀月背景里散漫,拂面是極度深寒。

  風聲,雨聲,霜雪聲。

  聲聲入耳。

  似風霜雨雪,而非風霜雨雪;

  似曲,也非曲。

  因它是風霜雨雪的聲,卻由一雙人手彈就!

  Koenig先生:「……」

  從風到雨,從霜到雪,Koenig先生面上的悠閒自得早就沒了,滿目凝重取而代之——且,隨著那樂曲推演,那凝重神色呈現有增無減的趨勢。

  她所彈就的,已經不是音樂意義上的曲目了。

  而是仿聲,是亂彈,是完完全全地炫技!

  彈風就能像風,彈雨就能成雨,彈霜彈雪,就能讓人感覺身在落著霜雪的夜。

  聲臨其境。

  不知是出於怎樣的心緒,或許是吃驚,或許是震撼,又或許二者兼而有之——耳濡著那陣陣琴聲,Koenig先生情不自禁地閉上了雙目,用心去感受。

  是真的像,也是真的好聽。

  還是真的……

  並不平淡。

  那古琴三音,散音泛音按音相互交纏,若透明的絲線流動在她指尖。流轉之間,自成樂章!

  《娛樂圈直播指南》沸騰了。

  音樂之友協會大廈前,聽眾聞聲蜂擁而來,漸漸形成緻密的包圍圈,交頭接耳議論紛紜。

  「我的上帝,這是什麼曲子?怎麼我感覺彈出了風雨聲?」

  「難道這就是古老東方的神秘魔法??」

  「噢等等……我先來發個推。」

  「……」

  樂無歇。

  ……

  同一時刻,同在廣場。

  「親愛的聽眾朋友們,現在,我就在查理教堂對街,音樂之友協會大廈前的廣場。那麼就在今晚,維也納愛樂樂團將在這裡舉辦今年第八次演出。這一次的演出主題為何?和上一次又有什麼區別呢?現在,我將去大廈里採訪協會的負責人Koenig先生,從他那裡了解一些信息。」

  說完台詞,《維也納之聲》的女播音員便抬腿朝前走去,身後幾位負責錄音收音的工作人員則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然而沒走幾步,女播音員便觸及了Koenig先生的身影,亦於同時觸及了Koenig先生身旁里三圈外三圈的緻密人群。

  播音員微微一愣。

  什麼情況?

  不明所以,她卻好奇,因而回頭,對隨行的工作人員使了個眼色,一行人快步往前。

  到稍近處,播音員方聽見了那一線的聲,如三四月多瑙河畔的夜晚,春風和煦,百草生香,聞之令人沉醉。

  只是,這是什麼聲音?

  是音響外放嗎?

  播音員稍稍向前探出身,自然而然望去,因而也見到了那風聲的來源。

  不是音響,而是琴……看樣式是東方的樂曲,撫琴之人也是東方臉孔的少女。

  一時半刻間,播音員的腦迴路沒能成功地轉過來。

  琴聲=風聲?

  這是怎麼做到的?

  作為土生土長的維也納人,身在音樂之城,對音樂耳濡目染,每年亦會定期來協會大廈的幾大音樂廳,買票欣賞音樂——播音員是有些音樂素養在身上的。

  但聽著那古琴發出的聲,音樂素養卻分毫不起作用了。

  因為在下一時下一刻,她還聽到了雨落,聽到了霜雪陣陣,聽到了鳥鳴啁啾,聽到了山崩壯烈,聽到了浪潮將至,而海水呼嘯!

  有濕咸氣息撲面而來,而人身置在深海燈塔,目之所及,是漩渦狂卷的浪潮!

  如要將人淹沒的窒息感,兜頭兜腦。

  那麼像,那麼逼真——

  如果閉上眼,就是身臨其境。

  聽著那琴弦聲聲,播音員瞪大了雙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這……這真的是,人間存在的音樂嗎?

  這應該是上帝之手才能彈出的吧?

  天吶!

  ……

  女播音員震驚的同時,那七弦琴上聲也通過了收音儀器,通過無線電廣播,傳遞到了奧地利各地公路。

  「親愛的,外面是起風了嗎?」

  紅燈亮起,駕駛位上的丈夫看了副駕上低頭刷手機的妻子一眼,順手搖落了車窗——窗外風平。丈夫的神色便古怪起來,「……沒有啊。」

  「Judith,是不是下雨了啊?我們的小狗還在院子裡,這下肯定得淋慘了。」

  「我看看……唔,我沒看見?」

  「寶貝,你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嗯媽媽,外面是不是下雪了?可是現在才八月……」

  「……」

  當然,很快,這些乘車的夫妻、兄妹、母女就會發現,他們所聽到的風霜雨雪,並不來源於自然界,而是來自正在播放的廣播——

  《維也納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