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給你看。
入夜了天黑了,窗外秋風忽然起,吹卷落葉打了個旋兒,後又悠悠然地飄落至地。
兩人對視來回,疏落望著被自己捉著手捏著下巴的人,容綽唇噙著絲笑。
也在這時。
「咳、咳、咳。」
那咳嗽聲就跟古早QQ消息加好友提示音似的,音色清晰清明,儼然屬於晏平生:「怎麼還不睡覺?」
也不知是有意或者無意,晏外公人沒進來,就光站在門外邊,出聲挺低沉莊重的。聲音也不大,入晏歌耳時卻如驚雷一道,轟隆隆地就直接從耳鼓炸到心房去了。
晏歌:「……」
外公都上門了,還脫不脫,半裸全.裸呢。
被那雷聲一打,被捉手捏下巴壁咚那小嬌妻趕緊宣布退出成人高辣火熱群聊,用力一掙人就重獲自由了,匆忙忙說了幾句,敷衍人都不帶打草稿的。
「我去睡覺了。」
「你也早點睡。」
視線閃閃躲躲,她又來了句,「……你別胡思亂想。」
意思是叫人別滿腦子成人在線精彩脫衣了,他脫了她也不會給她雙擊六六六關注加點讚,強制營銷可沒意思。
「……」
有大家長在外面撐著腰,那膽子就明顯大到飛起了,說完話也不等對方反應,拖鞋底跟被加載了的嫦娥五號似的分分鐘要離開地球表面。眼疾手快,容綽拉住了女孩子的腕。輕抱回來,他囑咐一聲。
「待會回房了,給我打語音電話。」
「一起睡覺。」
「……」
別看男人年紀比她大,思想上還挺新潮,還知道連麥睡覺。
正說著,曲起的骨指就在懷裡人的額間敲了敲,「聽到了沒?」
外公就在外面,再不出去就得出問題了。急著出去,她連連點頭,於是被體貼而大度地放走,「去吧。」
「……」
黏人大狗勾。
手一松,那身影就噠噠噠踩著拖鞋噠噠有聲一路跑遠了,凝著那影子直至消失於門外,容綽眸稍斂。指節敲定在書架,敲擊聲富有節律地響起,他神情若有所思。
楊林。
說起來,三年前,他拍戲的時候來過這裡。當時偶然碰到了地震,他還救了個小孩出來。
也不知那小孩現在怎麼樣了。
……
晏歌在外公家呆了兩天,走時何星若將家裡曬的種的各種乾貨鮮貨裝滿了後備箱,原本一天要洗兩次車的卡宴車主也毫無意見,特別配合地跟茉香奶綠楊林分綠搬上搬下地照單全收,禮儀到位得不行。
重度潔癖?很難相處?
沒有的,那是北京那隻壞崽,不是眼前這隻乖崽。
晏外婆心裡可有著底,先前孫女被親爸接到北京去生活,也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的時候,知道人以後大半是要留在首都了。現在又談了個北京本地的對象,留京的可能性就一漲再漲。思及此,她不覺眼角微熱,輕微感傷,一面紙巾就被恰到好處地奉上眼前。順紙巾望去,正是楊林分綠。
何星若接過紙巾,展眉笑了笑,「謝謝小綠。」
雖不如何星若那般傷感,但晏平生臉色也不好看,楊林分綠遂也伸臂,遞了什麼東西過去。
晏外公垂目一看:一瓶速效救心丸。
「……」
與外公外婆告別前,晏歌最後帶走的是把琴,名喚綠綺。
壞了的綠綺。
她打包琴時,恰被男人看見,也被問了句。晏歌回了:「修不好了。」
是母親的遺物,但是修不好,往後也不能再彈奏了。
原因在於琴弦。
綠綺的琴弦構造中有天蠶絲的成分,卻不是一般的天蠶絲,而是生活在湘西的一種天蠶。對自然環境挑剔苛刻,亦不為人工馴養,因而珍稀難得。
若只是因為天蠶絲的緣故,倒還能修好,只是要費些時間和工夫。
真正難的,是用湘西天蠶絲製琴的工藝,天蠶織錦。
天蠶織錦出自湘派的制琴師傅,從明清時期一直流延至近現代,是獨門獨戶間傳承的非遺技術,亦於近十年間失落了。
和其他傳統非遺技藝一般,天蠶織錦失落的原因也不外於幾點:一是傳承範圍狹窄,技術不外流;二是技術市場需求量小,利潤單薄,以至於後代的子孫看見錢上沒奔頭,也就懶於接下老祖宗的飯碗了。
事實上,為了修綠綺的琴弦,晏平生曾與湘西那邊聯絡過,得到的答覆是,僅剩下的那一位天蠶織錦傳承人也已八十有五,雙目視網膜脫落,與失明無異,已經不可能再行這門工藝了。
也因如此,這把琴今後也再無修復可能了。
晏歌一五一十解釋,容綽也在旁聽著,眉目凝在那把斷弦的琴,直至收攏在盒,他俯下身,一併將琴盒攜走了。
……
回京後一切如常,再過半月的時間,兩家人全部正式見過面,將婚事先訂了下來。而後擺了個類似家宴的訂婚儀式,規模不大,來的都是家裡人。
主角是誰毋庸置疑,只是關照過了新訂婚的壞崽和寶貝崽,觸及那一隅的影,江世應眉頭稍動,出聲叫人,「璃璃。」
莫璃就坐在位上,兩手間攏著支手機,垂眸在手機屏上,目光也出神得厲害。此時老先生開了口,她也全然未聞,只一心在想自己的事情。
「璃璃。」
在莫璃一側,江翡如要端杯淺飲,手肘卻暗地用力撞了莫璃一回。那廂的年輕女人才如大夢初醒般的,「……媽?」然後又在江翡的示意下偏過眸來:「外,外公。」
對她的出神,江世應渾若不覺,只朝她招了招手:「璃璃,你過來。」
「到外公這裡來。」
莫璃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去,外公面前呢,少不得振作精神打起笑意來,「外公。」
江世應笑了笑,望向她滿目和藹,說話亦是溫言,「老六人生大事一定,現在你就是我們家最小的了。要是有心儀的對象,隨時帶回來給我看看。」
在場的默默聽著,面上不作表示,心底里念頭卻千迴百轉了遍。
誰聽不出啊:這是老先生在敲打呢。
是養女的女兒,雖說都在一個戶口本上不假,可根本沒血緣關係的。這位所謂的七姑娘是什麼心思,七姑娘的那位母親又是什麼心思,外面人或許不清楚,可自家人卻是個頂個的清楚明白。
老爺子那話彎彎繞了幾層,總結起來也無非是一個意思,就是讓人死了這條心。
其他人能聽出的,莫璃如何聽不出,可當著老先生的面,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嘴上怎麼說那就只能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族出身,丟什麼都不能丟了面兒。
因而莫璃抿了抿唇,勉強應道:「……我會的,外公。」
江世應微作頷首。
從走來到走回,莫璃面上始終強撐著笑,只那笑意委實過於勉強,因而也如張不服帖的面具般地,被人強行地扣在了臉上。
這些日子下來,晏歌亦知悉了江家結構。雖未有人與她提及,但從先前莫璃與她說過的話,以及剛剛江老先生說的那些,她心中隱約有所推斷。隨著此時莫璃遠去,晏歌眉眼在那背影上多凝了幾秒,然後驀然,有熱意包裹了手背。
男人的手。
晏歌偏過首來,四目交視,容綽唇啟,「吃飯。」
她應一聲,遂不再看。
中國人的飯局有諸多種類。婚宴家宴喬遷宴升學宴,細分起來,名目繁多。
但真正說來,其實只有兩種:想去的,不想去的。
想去則不覺東方既白,不想去則坐如針氈度日如年。
於莫璃而言,這頓飯顯然是後一種,因而時間便分外顯得漫長而難捱。直至結束上車,她捂著臉,在角落裡小聲啜泣出來。
江翡才落座,手臂的包尚且沒有放下,聞見一陣哭聲從側傳來,秀眉徑直一蹙,朝自己的女兒望去,開口即冷嘲,「現在知道哭了,剛才老爺子說你的時候,怎麼跟個啞巴似的?」
莫璃如未聞見,兀自地低泣,一時車內氛圍窒悶壓抑,駕駛座上司機也不敢發一言,只悶著頭在那開車。唯余了江翡一人,坐姿端正挺直,滿臉卻如布烏雲般的,滿布了煩躁與無奈。
兩家訂婚,木大半是要成舟了。可她沒成想過,老爺子竟那樣偏袒晏采蘋的女兒,就為了讓人安心,非要逼她女兒到那樣地步,甚至要她當著眾人的面直言不諱。那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老爺子就是要借這一事劃道楚河漢界,從前的事他一概不管不論,但從今往後,璃璃便再別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了。
打她女兒的臉,不就等於打她的臉嗎?
晏采蘋。
反反覆覆,唇瓣蠕動無聲的,是這三個字的姓名。
從前是晏采蘋不放過她,現在時過境遷,是晏采蘋的女兒不放過她的女兒了。
江翡唇微上勾,如同在笑,細探卻滿目森冷,並無半分笑意。
半晌,她唇弧收緊,從Hermès的尼羅鱷皮包里取出手機,一通電話就此撥了出去,嘟聲後接通,聽筒傳來沙啞聲音:「江夫人。」
沒跟他客氣,江翡直接切入主題。
「胡四,幫我做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