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合歡 不想好了。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一聲過去,晏歌眉眼微凝。

  對母親的記憶止於七歲,對父親的印象始自這個夏天。中間的十年,是一長段的空白。

  當然也是有人陪的。

  外公外婆在,舅舅舅母在,還有哥哥。

  只是沒有父母。

  教室窗外面陰翳了,雨絲細細密密密密細細地落了。沉悶的空氣濡濕的板磚,鞋子在地踩出泥水交織的花紋。人走過來也走過去,來時收了傘,去時撐開傘,大的懷裡摟著個小的,書包被大人扛在肩膀上,邊走邊問著。

  「今天老師布置什麼作業了?」

  「又打架!又罰站!氣死老子你就快活了,是不是?」

  還有父女的對話,歡欣跳躍。

  「喲考一百了!走,爸帶你去吃肯德基。」

  「……爸,可是媽不讓吃,說有激素。」

  「那有什麼。」攬著女兒的父親,用的是大男人隨意散漫而無所畏懼的口吻:「你不說我不說,你媽怎麼會知道?」

  「……」

  校服是藍白相間的顏色,罩在身上寬鬆寬大的。被包裹在其中,也像是寄居蟹縮進了它的外殼。

  一扇窗外,那是窒悶欲雨的世界。

  而她是她的繭。

  直至平整衣角闖入視域,聲息亦不期而遇在耳邊,「小歌。」

  那一隻寄居蟹,才終於從藍白雜間的外殼中探出了臉。

  「哥哥。」

  一把傘傾斜了大半偏向身側,執傘的少年身影乾淨,眉眼暈染在濛濛雨絲,如宣紙染墨般的深與安靜。

  那是年少時的晏詞,在妹妹身邊撐著傘,行走在楊林天街小雨。

  連鎖快餐的包裝袋,紅印白底的顏色,在前面女孩的手心裡搖擺來去的。

  她看著,開了口。

  「哥哥。」

  晏詞側目。

  十分鐘後,她手中多了一模一樣的包裝袋。

  搖來晃去,在江南三月的雨。

  而那也是晏歌每每往回想,在往事裡記得最深的景象。

  關於父親的事情,母親在時從未提起。或許也提了,只是她記不清。其他人對此則閉口不提。

  父親。

  是其餘家庭活生生的成員,也是所有人都對她三緘其口的秘密。

  後來有一天,大約是高考剛結束的某一天。晏歌澆完外婆的花回來,看見客廳站著一道西裝革履的身形。

  他似乎在打量著這裡的居住環境:舊沙發上攤著一把蒲扇,一盤切好的西瓜擺在茶几;此外就是書,《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還有裝訂成冊的讀書筆記,這表示,這個家裡住著一個剛過高考的學生。

  老式電風扇在吊頂轉著,吱呀吱呀的。

  那個人就看著這些,脊背如同定格,在盛夏黏膩熱風裡紋絲不動。

  但也在她走近時,突然而極巧合的,他轉過了身。

  四目相對,她看見了他的臉。

  不認識,卻又熟悉得莫名。

  所以她問:「請問,您是哪位?」

  您是哪位?

  那是她和父親的初遇。

  ……

  後來的事情就成了理所應當。

  但即使是回了北京,也回到了父親身邊。但是同樣,對過去的事情,曾城提得並不多。大多數時候,只是一筆帶過。

  當年一段過去已被塵封,更不必提活在過去里的人。

  譬如說,江翡。

  所以在此時餐桌上,當江翡說出這一句時,晏歌手執的筷子也稍稍停駐。

  她所說的那些事情,她並沒有聽說過。

  而江翡穿戴整齊,從妝容至裝束,儀表均無懈可擊。眉目與女孩對視著,唇際掛滿盈盈的笑意,溫和之至,就如長輩對晚輩最普通最和藹的關切。

  她仍然在說著。

  「那個時候,我和采蘋還有曾城,我們都在一個學校讀書——就是北師。曾城和我認識得還要更早一點,我,」

  「四姨。」

  「小翡。」

  兩道聲同時地落,來自晏歌的左與右。江世應與自家外孫對視了眼,轉而去看江翡,語氣持重,也如不甚經意:「上次你讓銀匠打的如意放哪裡了?」老先生閒閒道:「你找一下,何部長孫女周歲,我正好送給他。」

  唇邊的笑收斂,江翡頷首:「知道了,爸爸。」

  在六之前,江家孫輩還有四位,老大江琪、老二江瑜是長房所出,三姑娘江華年、老四江弦是對龍鳳胎,是二房的兒女。五姑娘早夭不算其中,但也列了牌位,故而江家孫輩有六,但輪次排輩則以七計數。

  老大老二都在家族企業的上海分部工作。三姑娘是個後現代畫家,常年滿世界跑,老四與他那同胎生的姐姐脾性相類,是職業電競選手,也是成日不著家的性子。昨日老先生壽辰,四人都給足面子回來了,此時也都還在,那老大老二是眉頭稍動,但沒說話,老四則全然未有反應。偏是三姑娘江華年一連聲輕笑了,「四姨好奇怪。」

  江華年邊拿了紙巾在唇邊擦拭,邊望向江翡:「好好的提什麼過去的事情,把我都聽懵了。」

  她五官深刻,形容艷麗,眉梢眼角揚著恣肆風情。看似瀟灑不羈,實際藏著顆七竅的玲瓏心。

  誰不知道,這老六領回家的女朋友,就是啟悅天華那董事長剛認不久的女兒。

  剛認不久,還是姑娘家,母親早早地去世了。父女關係指不定還沒修復好呢——這會兒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這些,不是當場揭人傷疤嗎?

  江翡笑笑以對,「我是想到了,順便說說而已。」

  風平浪靜,也針鋒以對。但老先生才剛過完八十六的壽辰,第二天就鬧成一團未免不好,因而此番話畢,那江家的二房兒媳,也即三姑娘江華年的生母便瞅著老先生臉色,開了嗓,輕輕一聲:「華年。」

  江華年如是置若罔聞,望向晏歌,手比了個V:「小歌妹妹,你的唱功真的很不錯子。」

  然後話鋒一轉:「你和老六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拍綜藝的時候嗎?是第幾期?直播指南我都追了。」

  晏歌:「……」

  小手拉拉,容綽聲撂下來:「不用理她。」

  江華年:「……」

  江華年哼了聲,「我問你了嗎老六?我問的是小歌妹妹。」

  容綽臉色淡然:「我也沒跟你說話。」

  江華年:「……」

  江華年朝對面招招手,亮了下微信二維碼,意思是網絡一線牽待會再聊天。

  那早飯的全過程,江華年那同胎弟弟江弦便全程狀況外,喝了杯牛奶便起身走了,手插衛衣兜里打了個哈欠,看樣子是又要去補覺。江華年看著自家弟弟的背影,明晃晃地diss:「吃了睡,睡了吃。」

  從遠處撂來江弦散漫的聲:「你對自己的評價很準確,姐。」

  江華年:「……」

  還能不能再愉快地一起玩耍了!

  姐弟一對線,江老先生就樂呵了。連帶著旁邊的管家都掩唇偷笑起來。

  二房這對龍鳳胎姐弟,可是一對活寶。

  齟齬微小如不可覺,早飯過了,晏歌當天有課,而後便被送回了學校。

  這送回學校,人家想著是不是今日一別又是數月什麼的,心底里還暗戳戳有點小感傷,孰料被對方一句話封住了,說他這兩天沒戲份,今明兩天還留在北京。

  「等你放學,我再來接你。」

  「……」

  那點暗戳戳小感傷煙消雲散了,情緒就跟股票似的綠轉紅了。後來近現代文學專業課老師點名讓她朗讀詩歌,讀著讀著,老師就打斷了她,皺著眉,「晏歌,你讀得不對。」

  眾人:「……」

  那聲音不只唱歌得宜,連閱讀都是字正腔圓,富於流轉波折,極具代入感。大家這會兒正聽得甜甜蜜蜜的呢,就聽見老師兩個字不對打斷,心裡還疑惑著——怎麼就不對了?

  老師:「你的朗讀過於歡快甜蜜了。」

  眾人:「……」所以有什麼問題嗎。

  老師:「但這首詩是《棄婦》。」

  眾人:「……」啊這。

  在座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著心裡都挺驚訝:因為剛剛聽的時候,他們不自覺就被那聲音帶著走……然後就完全忘記了這是首棄婦詩來著。

  老師沉吟了會兒:「如果換個詩名叫《戀愛中的少女》,你的朗讀就相得益彰了。」

  眾人:「……」

  晏歌:「……」

  上了一天的課,下午最後兩節是體育。晏歌和三個室友選到的是羽毛球,巧或不巧,邱栩也選的是同一天同一節。

  不過從活動中心那件事後,邱栩就沒再做那些有的沒的了。只是都從體育場館回暢春新園這塊,是一個方向。是而一前一後,彼此間距並不遠。

  晏歌正和陶橘她們往回走著,手機一震,她低眸瞟屏幕一眼,立刻就跟室友說晚上回家吃飯回家睡覺了。接著人就先走了,朝著角落裡的卡宴小步過去了。陶橘三人在後面看著,就猜測說那大概是人爸來接人回去吃飯了。

  晏小歌,你爸爸喊你回家吃飯。

  邱栩離陶橘幾人不過幾步路,但角度刁鑽,幾個女生在閒聊著,邱栩卻看見了,那車窗降落後,露出來的側臉明晰。

  什麼回家吃飯,明擺著就私會男人去了。

  還是個老男人。

  ……

  就這一個月間,茉香奶綠的程序再度更新,單是廚房系統就新增了不少項目。主人難得在雲珠國際過個夜,茉香奶綠當然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大展廚藝,廚藝水平大概是開餐廳能讓人排隊到法國的程度。

  展示完了廚藝,茉香奶綠就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嗯,邊洗刷刷,邊動動藍眼睛,用資料庫思考起問題。

  比如今晚要不要再問一下,需不需要來一個避孕設備。

  但是,言猶在耳。

  閉嘴。

  再說話就把你扔廢品站。

  茉香奶綠:「……」

  茉香奶綠,決定放棄。

  放棄避孕模式的同時,茉香奶綠自覺調整到了助孕模式,並本著男女平權的原則,在播放過一期母嬰課堂後,又滴溜溜轉到水聲正響的浴室前,為男人播放起父嬰課堂來。

  「茉香奶綠父嬰小課堂開課啦!專為準爸爸服務一萬年,容老闆聽了也說好。下面開始播放第一期:孕吐一般發生在哪個階段?孕吐的護理方式有哪些?」

  「……」

  「眾所周知,」

  「廢品站。」

  茉香奶綠:「……」

  我零歲,我心累。

  晏歌晚間還有篇paper要寫,微信就掛在電腦上,忽然響動起來,是邱栩發來的連結。

  邱栩:【年齡對男性性功能影響的Meta分析】

  晏歌:「……」

  消息過了界,晏歌一字未回。

  然而過了會,邱栩卻發了個雙手合十的表情過來。

  邱栩:【抱歉,生科朋友拿我知網帳號查資料,不小心轉發到你微信上了。】

  邱栩:【收到請忽略,謝謝![雙手合十]】

  晏歌本沒想回,只想把聊天框關掉,但小本微卡,光標不知怎的挪到了那連結,也自然點開了那篇論文。

  晏歌:「……」

  晏歌想要關掉,但電腦恰在此時卡住,而臥室門開,裹著身菸灰浴袍的男模出來了,胸腹身材精瘦緊緻,脖頸還在向下滴水。兩件事發生在了同一時刻,她莫名生了些心虛慌亂出來,還沒等人看見了,先自行交待了,「你,你別看。」

  「……?」

  容綽淡瞥她一眼,「別看什麼?」

  「……」

  草莓夾心小餅乾心虛,就說不出話來了,只知道站起來把小本擋住,一副此地無銀的樣子。

  「……」他唇往上勾了勾:那他就更要看了。

  雖然整個人都擋在那,但是很遺憾,小餅乾就是小餅乾,人家管你是草莓夾心還是紅豆夾心呢。三兩步走到跟前來,男人手輕而易舉把兩隻小手捉住了,跟押解犯人似的反扣在懷,氣息灼熱貼近,眼風跟著就往筆記本屏幕上飄了。

  【年齡對男性性功能影響的Meta分析】

  「……」

  以及光標點中的位置。

  【折線圖顯示,25歲是男性性功能的關鍵轉折點。在25歲後,87.88%受訪男性性功能有所下降,其中57.54%嚴重下降,時間縮短……】

  「……」

  十八加七等於幾,是一年級學生也能做得出的算術題。

  有那麼幾秒鐘,主宰房間的是一片寂靜。

  再然後,反扣著小手,容綽俯下身,唇貼耳側輕語。

  「晏小歌。」

  「你是不是,不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