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至於顛覆,理固宜然!
嬴政無奈的搖了搖頭:「即便終你我一生可一統天下,且彼時你我仍年壯,你我依舊有精力蕩滌天下。」
「即便乃兄抗住了天下壓力、王弟征討八方,果真將關東權貴豪強,甚至是關中的權貴豪強盡數除去,而後呢?」
「由誰來治理地方?」
嬴成蟜毫不猶豫道:「自是我大秦培養的官吏!」
一縣之才足以治國!
我那麼大一個大秦軍校,再加上各地官署法吏培養的那麼多弟子,還不夠滿足治國需求了?
嬴政誠懇的看著嬴成蟜:「王弟緣何以為他們不會成為新的豪強和權貴?」
「人性貪婪啊!」
「我大秦在付出了巨大代價之後,除卻為天下換了一批權貴豪強之外,一無所得!」
「王弟以為,此非大謬乎?」
嬴政點破了這個議題的根本。
當今天下黔首的平均識字率偏低、受教育水平偏低,他們莫說進行集體自治,甚至沒有直接接受朝廷命令的能力和條件。
國家的運轉離不開一群『人』來擔任官吏、管理地方。
是『人』,就會有可能藉由手中權力去奪取利益。
即便他們自己遵紀守法,也無法確保他們的所有親眷好友都不借用他手中的權利牟利,更會由此形成新的利益集團!
在交通並不發達、以土地為主要生產資料的大秦,這個利益集團最終會以什麼方式呈現?
地方豪強!
各個地方豪強又會藉由自身資源催生出足以入駐朝廷、影響朝廷的權貴!
付出天下震動的代價,結果只是給豪強權貴階層換次血?
愚蠢至極!
面對嬴政的發問,嬴成蟜無從辯駁。
便是嬴成蟜也不知道該如何讓地方官吏不成為地方豪強!
不由得,嬴成蟜的底氣就弱了幾分:「弟承認,當今天下避免不了地方豪強。」
「但為天下換一批豪強本就是我大秦所得。」
「故國權貴必會有心復國。」
「然我大秦的官吏至少是我秦人。」
「且他們都為我大秦赴湯蹈火,他們也合該享有應得的收益!」
嬴政再次搖頭:「王弟所言,過於天真。」
「爵位和田產就是我大秦與將士們約定的封賞,乃兄必不會食言。」
「但乃兄也不會為了給他們爭取更多的利益而去冒天下動盪的風險!」
「待天下承平百年,生於故六國之人壽數皆終。」
「王弟以為,彼時各地權貴豪強是故六國的權貴豪強,還是我大秦的權貴豪強?」
「但若天下不穩,戰火四起。」
「即便各地豪強皆是秦人,他們難道就會來護我大秦社稷嗎?」
嬴政聲線低了幾分:「我大秦,又何嘗不是周之民也?」
這是一句只有嬴政和嬴成蟜之間才會、才敢說的話。
這番話也戳破了嬴成蟜心中的另一份天真。
秦人就一定會對大秦忠誠嗎?
秦武王在身為秦王的同時,難道不是周人嗎?
他是。
但他依舊去問鼎重幾何了!
嬴成蟜無言以對!
輕聲一嘆,嬴成蟜轉而發問:「王兄意欲如何從各地豪強之中揀拔官吏?」
「總不能誰人勢大便揀拔誰人吧?」
嬴政笑道:「非是乃兄揀拔官吏。」
「否則,豈不是令朝廷再次置身於眾矢之的?」
「而是各地黔首父老因官吏缺額、政務不暢而上書朝廷,共同舉薦當地德高望重之人為官為吏。」
「若朝廷考教之後確認此人確有能為,便順應當地民聲,准其為官為吏。」
若是直接由朝廷揀拔各地豪強為官吏,非但費時費力,還會進一步加劇大秦和地方之間的矛盾。
落選之人必定生恨,被選之人沒準還會和落選之人一邊暢飲一邊同罵大秦。
所以嬴政選擇讓各地地方自行舉薦,這既能讓嬴政一眼看清究竟誰才是當地最大的豪強,同時也能讓各地散亂的豪強自發內鬥,便於未來一網打盡!
嬴成蟜皺眉發問:「即便不得不如此施為,王兄可曾想過此舉會撼我大秦的軍功爵制,又可曾想過此舉會寒了我大秦將士們的心!」
嬴政的聲音有些冷酷:「正如王弟所言,若我大秦果真能一統天下,外戰必緩。」
「戰事變少、軍功變少,由軍功而封爵為官者也會越來越少,無法滿足我大秦的需求。」
「地方舉薦豪強,朝堂徵辟賢良,方才是我大秦一統天下後拔擢官吏的主要方式。」
嬴成蟜微怔:「察舉加徵辟?」
徵辟制由來已久,秦孝公的求賢令便是原始徵辟制的一種表現形式。
在原本歷史上,嬴政也將徵辟制進一步發揚光大,徵辟來了被譽為『漢家儒宗』的叔孫通等一眾人才。
至於鄉舉里選,這不就是察舉制的初級階段嗎?
雖然察舉制說起來是對德才的評判,可德才的評判權本就是對地方話語權的直接表現!
嬴政若有所思:「察舉?」
「此名,倒是妥當!」
「王弟以為乃兄此策何如?」
嬴成蟜沉默數息後,痛飲爵中酒:「弟,心中不甘!」
從社會角度來看,嬴政的做法非但沒有錯,還對社會發展有著十分積極的促進作用。
當他一統天下,便會將世卿世祿制、養士舉士制掃入歷史的塵埃,讓軍功爵製成為天下選官的主要手段。
待到天下穩固,嬴政又會將軍功爵制擱置,帶領天下進入察舉徵辟制的初級階段。
可對於大秦、對於秦人而言,這份進步卻是致命的毒丸!
嬴成蟜看向嬴政:「王兄!」
「你甘心嗎?」
「你安心嗎?」
嬴政默然。
嬴政的整體思想看似完備,但若是果真完備無缺又符合他的心意,嬴政也不至於為此心憂,甚至是與嬴成蟜長談此事。
見嬴政不答,嬴成蟜繼續說道:「弟不知王兄是否甘心,但弟不甘心與那些故國餘孽分享勝利的果實!」
「弟不甘心,弟竊以為我大秦的將士們也不會甘心。」
「我大秦內部嫌隙,必由此生!」
「弟不知王兄是否安心,但弟也不安心。」
「僅僅只是因為地方豪強勢大便給予他們官位,不會讓他們有絲毫滿足,反而會助長他們剝削黔首、違法亂紀的囂張氣焰!」
「若我大秦給予了他們更高的官位他們還不滿足,還想討要更多的土地和利益。」
「彼時王兄又該當何如!」
嬴政再次默然。
嬴成蟜卻知道答案。
秦王政三十一年,嬴政明命天下『令黔首自實田』,徹底於天下範圍內終結了土地公有制,真正拉開了天下土地私有化的序幕,開啟了地主階級的狂歡!
嬴成蟜承認這依舊是順應時代潮流、順應社會變化的進步。
可這又何嘗不代表著嬴政和大秦朝廷對豪強權貴、故國餘孽們的進一步妥協?
要知道,自商鞅變法以降,大秦的土地制度始終都是以『國家授田制』為主,以土地私有制為輔。
即便大秦也混入了土地私有制的洪流,但大秦卻一直都是戰國七雄中最為抗拒土地私有制的國家!
嬴成蟜慨然悲嘆:「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起視四境,而故國餘孽又至矣。」
「然則大秦之利有限,故國餘孽之欲無厭!」
「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
「至於顛覆,理固宜然!」
嬴成蟜突然萌生出一股宿命感。
好像大秦的存在就是為了帶領天下完成社會階段的跨越,將社會躍遷時的所有仇恨都拉到自己身上,化作等待勇士去屠殺的惡龍。
而後伴著自身積攢的所有矛盾和仇恨一同死去,徒留一個已經完成社會進步的乾乾淨淨的天下!
但!
不該如此!
也不能如此!
嬴政眼含疲憊,笑著舉爵撞了一下嬴成蟜的酒爵:「你這豎子!」
「安敢言如此狂悖之語!」
「勢力傾軋、利益糾葛,此皆為乃兄自幼便在面對、解決之事。」
「與你我一統天下的大宏願比起來,此皆不過小事爾。」
「怎會致使我大秦傾覆?」
「且今日你我尚未竟大宏願,不過是奪了近半天下,便為一統天下之後的事而煩憂。」
「與杞人憂天何異也?」
正如嬴政方才所說,在這個問題上,全天下只有嬴成蟜願意和嬴政站在同一戰線,其他任何人都有著與嬴政不同的政治訴求。
所以嬴政心中鬱結無法對旁人言說,只能對嬴成蟜訴說心中的不甘和憤懣。
但現在,嬴政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
自己都無法解決的政務,嬴成蟜又能怎麼辦?
他也只能陪著自己一起長吁短嘆、徒增煩惱罷了。
見嬴成蟜不語,嬴政加重力氣又撞了一下嬴成蟜的酒爵:「政務自有乃兄擔負,待乃兄思得妥當之策,必對王弟言說。」
「王弟現在要做的是好生享受凱旋後的輕鬆。」
「喝酒喝酒!」
嬴成蟜舉起酒爵一飲而盡。
而後放下酒爵,若有所思道:「王兄可曾考慮過驅狼吞虎之策?」
嬴政見嬴成蟜還不願結束話題,遷就的溫聲道:「王弟意欲如何驅狼吞虎?」
嬴成蟜沉聲道:「由朝廷分科定題而舉天下才。」
「天下人非刑徒者無需舉薦皆可參加考舉。」
「才為上者,擢為官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