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親王那位心腹老僕沒有說錯,那一刻李青石確實對自己這個親生父親動了殺心。
之所以沒有動手,是因為沒把握一擊必殺,倘若有把握的話,他恐怕真的就出手了。
至於事後自己會是什麼下場,怎麼從這座親王府邸逃出去,當怒火頂到腦門的時候,李青石根本就沒考慮這些。
當初那個乾癟老頭對他的評價一語中的,有的時候,他是真的莽。
從大廳出來後,李青石跟在李成賢身後,向王府後院走去。
對這位初次見面的同父異母的兄長,李青石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沒有血脈相連帶來的那種玄之又玄的天然親近,也沒有將他視作除之而後快的仇敵,畢竟母親的死與他無關。
從見面開始,他一直安安靜靜規規矩矩,沒有對李青石流露出善意親近,也沒有居高臨下冷眼相看,而且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讓李青石實在難以判斷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似乎對李青石沒有半點防備之心,見李青石一直落後他兩個身位,主動放緩腳步,然後與李青石並肩而行。
他突然開口,說出的話讓李青石著實有些意外。
「你何苦來京城?一旦到了這裡,你就再也沒有自由,這裡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也有太多叫人無可奈何的事,世人只看到王公貴族的風光,卻沒人能看見那些不為人知的心酸。」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掏心掏肺,李青石感到有些難以招架,不知該怎麼回應,畢竟大家還不是很熟,所以他顧不得氣氛會不會變得尷尬,只能保持沉默。
李成賢也不在意,不過總算換了個話題,說道:「其實我也不贊同父王的做法,你雖然從小就不在我們身邊,但我們畢竟也是兄弟,怎可厚此薄彼?你放心,我會再去勸父王的,只是他一向固執的很,未必肯改變主意。」
李青石不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在虛情假意收買人心,依舊沒有搭話,也不怕傷他臉面。
雖然沒將他視作仇敵,但也絕不可能與他走的太過親近,上輩人的恩怨不算到下一輩頭上,這已經是李青石能夠做到的極致,他沒有那麼寬廣的胸懷,不可能與仇人的兒子發展到親密無間的地步。
李成賢大約終於發現了李青石的冷淡,又或許醒悟自己說的這些顯得過於交淺言深,不再多言。
只是在進入那位王妃的居處之前,又提醒了一句:「母親有些不好相處,如果她說了什麼令你不悅的話,還請多擔待些。」
來到一座名為「春暖閣」的獨門小院外,李青石被攔了下來,王妃有交待,讓他先在外面候著,李成賢先行入內。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終於又有僕役過來傳話,讓李青石進去。
這春暖閣的院門不大,裡面卻別有洞天。
往裡沒走幾步便是一座小湖,從院外引入活水,清徹見底,其中錦鯉自在游弋,湖面探出幾朵名貴荷花。
走過一座白玉拱橋,後面種有幾方花圃,牆角處還植有幾叢青竹,清幽雅致,透著幾分詩意。
李青石按照習慣打量著周圍環境,看見遠處有個僕役經過,不由愣了愣神。
這僕役的身影為什麼會這麼熟悉?
剛轉過這個念頭,那僕役似有所覺,轉頭向他看來,這一下李青石看清了他的容貌,險些就呆立當場!
竟是何清流!
下山時王玄一告訴他何清流來了京都,他從來沒有忘記這件事,每次出門都會留意目力所及的每一張臉孔,就是希望能撞大運不期而遇,如今真的不期而遇了,卻萬沒想到是在這醇親王府中!
他到醇親王府來做什麼?
為什麼成了王府里的雜役?
莫非將何家滅門的兇手,是醇親王?
在這一瞬間,李青石腦袋裡連續轉過好幾個念頭,有太多疑問需要這個朋友解答。
好在他沒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相遇沖昏頭腦,只是稍微愣神後便立刻恢復常態,負責領路的那個僕人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
繼續不緊不慢向前走去,眼角餘光卻一直在觀察著何清流的動靜。
何清流明顯也十分意外,同樣微微愣了愣神。
與李青石不一樣,他連李青石來了京都都不知道。
所以他腦袋裡閃過的念頭是,他怎麼來了京都?
又怎麼到了這醇親王府?
還有,他為什麼會穿著鎮武司的公服?
何清流一向是個很機靈的人,尤其是隱瞞了身份混入這座王府之後,更加機警,所以他極快的掩飾住自己露出的異樣,若無其事繼續做自己該做的事。
只是眼角餘光迅速觀察了一下周圍,確定無人後,極隱秘的做了一個手勢。
李青石自然看到了這個手勢,而且看懂了這個手勢,於是他忽然說道:「我要上個茅房,請問茅房在哪裡?」
領路的僕役停下腳步,轉回身來,他輕輕蹙起眉頭,並未遮掩臉上不耐煩的神色,說道:「王妃娘娘在等你,你還是忍一下,等見過了娘娘再去吧。」
李青石也蹙起眉頭,說道:「也好,若我一時沒忍住,在王妃面前失儀,這個罪過由你來擔。」
僕役臉上露出冷笑,說道:「你若不嫌丟人,便隨你。」
李青石挑了挑眉道:「你這麼與我說話,莫非不知道我是誰?」
僕役撇了撇嘴,說道:「自然知道,你是王爺遺落在民間的私生子。」
一個王妃院子裡的僕役,如果不是在主子那裡聽到了什麼,就算李青石只是個私生子的身份,又怎麼敢這麼說話?
啪的一聲脆響。
李青石直接給了他一個耳光,說道:「不對,我是一個已經突破鴻蒙境的武人,你猜一猜,要是我失手打死了你,用不用給你償命?」
僕役捂著臉,吐出一顆牙齒,一半臉紅一半臉青的咬著腮幫,總算沒糊塗到以為自己的命會比一個王爺的私生子更加值錢,伸手指了指道:「茅廁在那裡。」
他只是指了路,沒有帶李青石過去,顯然雖然挨了打,卻還是打心底不把這個一步登天的私生子看在眼裡。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正合李青石的心意。
李青石朝他指的方向走了幾步,伸長脖子看了看,輕輕皺起眉頭,然後四下里一掃,「正巧」發現了何清流這個雜役,於是自然而然走了過去,客氣的說道:「勞駕,能不能帶我去個茅房?」
何清流趕緊恭敬施禮,伸出手道:「公子請隨我來。」
經過一片視野開闊的地方時,不等李青石發問,何清流已經不動聲色且言簡意賅道:「我現在已經基本確定,滅我何家滿門的幕後兇手就是醇親王。」
他發現家裡遭遇變故後,曾托人給老君山去信,所以他相信李青石已經知道他的事,能聽懂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李青石也很默契的沒有廢話,說道:「我的事以後再說,你潛入這裡,可找到機會報仇?」
他知道何清流一定會好奇,或許他能猜到自己來京都是為了那位錯認了爹的李先生,但他一定猜不到自己為什麼會來了醇親王府,又為什麼會穿著鎮武司的公服。
眼下這些不是最重要的事,以後再說也是一樣,沒必要現在浪費這寶貴的時間去解釋這些,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說。
他知道何清流的脾氣,既然找到了兇手,那麼他潛入這裡就一定是為了報仇。
何清流一邊用餘光觀察周圍,一邊以極快的語速說道:「沒機會。」
至於為什麼沒機會,現在沒必要也沒時間詳細解釋。
李青石保持著目不斜視的姿態,說道:「一會兒我會找機會刺殺王妃,如果不出意外,你不需要暴露,但若有意外發生,我需要你找機會挾持李成賢,你同不同意這麼做?」
問的是同不同意,而不是願不願意,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提出請求,何清流一定會幫他。
他這麼問,是想知道何清流的想法,是選擇繼續潛伏下去尋找機會,還是選擇先殺一個王妃。
如果他選擇繼續潛伏下去,那麼沒有一個人完成的十足把握,李青石就不會出手,因為一旦失手,何清流一定會跳出來幫他。
若何清流選擇先殺王妃,那麼就算只有三成把握,李青石也會試一試,畢竟何清流藏在暗處,出其不意挾持住醇王世子的成功率極大,就算他失手沒能取掉王妃性命,兩人也能用這醇親王唯一一個兒子的命,換來全身而退。
何清流只是稍作遲疑,便說了一個字:「好。」
此時天色已黑,兩人在王府明亮的燈光下步履如常邁步前行,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就在這短短几步路的時間裡,他們已經敲定了刺殺王妃的計劃。
李青石其實已經察覺到暗中有乾坤境高手,在利用天地元炁鎖定著他的蹤跡,但在這一片視野開闊的地方,根本沒有藏身之地,所以他確認就算有乾坤境暗中偷窺,也不可能聽見他們說話。
……
醇王妃端坐於大廳之中,四十多歲年紀,歲月卻沒能在她臉上留下絲毫痕跡,這讓只有中人之姿的她,比起大多數婦人更有魅力。
她周身沒有半點珠光寶氣,卻又無處不在透露著她的高貴,此刻她正輕輕皺著眉頭,只是這樣一個細微表情,就讓大廳里的氣氛變得無比壓抑。
正當侍立在廳中的婢女緊張到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出去領人的僕役終於跨入了廳門。
那僕役故意將自己腫起的臉頰露在王妃娘娘眼前,畢恭畢敬說道:「娘娘,人帶來了。」
話音剛落,李青石不等人叫,自顧自走進廳來,在廳中站定,旁若無人環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在高貴典雅的王妃身上。
王妃被他肆無忌憚的目光激怒,卻很快又平息了心中波瀾,看向那個僕役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僕役下意識捂住紅腫臉頰,委屈說道:「走到半路,世子殿下忽然說要出恭,奴才說娘娘在等著,不如先忍一忍,等見過了娘娘再去,世子殿下就賞了小人一個耳光。」
聽見「世子殿下」這個稱呼的時候,王妃的眉角輕輕往上挑了挑,她冷峻的目光落在李青石身上,說道:「就算再不懂規矩,見到本宮連下跪都不知麼?」
李青石平靜與她對視,說道:「不知。」
王妃眼皮輕微跳動一下,卻沒再說話,就這麼與李青石對視了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對一旁的僕役說道:「去將你挨的耳光打回來。」
僕役先是一愣,緊接著眼中就露出喜色,走到李青石身前,抬手就向那張好看到叫人厭惡的臉蛋扇去。
在這春暖閣中,王妃的話就是聖旨,從來沒人敢違逆,王妃讓打的人,自然也從來沒誰敢反抗。
然後就是啪的一聲脆響。
僕役捂住另一側臉頰,又吐出來一顆牙齒,但他此時已經忘記疼痛,滿臉驚異看著李青石,實在不明白一個私生子,怎麼有膽量在王妃面前如此放肆。
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委屈巴巴看向王妃娘娘。
王妃這次沒再遮掩自己的怒氣,微微向身後側了側頭,提高音量道:「再打。」
僕役朝站在王妃娘娘身後的那位嬤嬤看了一眼,這回更加底氣十足,再次掄起手臂扇向李青石的臉。
果然,這一巴掌終於結結實實落在了那張漂亮臉蛋上。
李青石皮糙肉厚,挨這一下不痛不癢,然而傷害雖然不大,侮辱意味卻是十足。
他本可以不挨這個耳光,然後再打落那個僕役的第三顆牙齒,但剛才王妃微微側頭的那一刻,他立馬察覺到有天地元炁侵入了他的身體,意圖自然是要將他禁錮住,讓他失去還手的能力。
於是他便裝作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
此刻廳中除了他與那個掉了兩顆牙齒的僕役,李成賢安安靜靜站在王妃身側,一個不知多大年紀的老婦人站在王妃身後,另外便只剩下將頭垂的極低的兩個十五六歲的婢女。
那老婦人的乾坤境修為已經暴露,這讓李青石刺殺王妃的把握增加到了八成。
這時他心裡忽然轉過一個念頭,李泓是知道他能無視這種乾坤境禁錮手段的,而他顯然沒有將這件事透露給王府里的這些人。
倘若他真的在背著老皇帝替醇親王做事,為什麼要將此事隱瞞不說?
是自己猜錯了,其實他與醇親王並無暗中勾連,所以懶得多管閒事,還是他的確在為醇親王辦事,但出於某種目的,所以才故意瞞下了這件事?
又或者他就只是單純的忘記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