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師兄
大仁王朝幅員遼闊,下轄三十六州,四百七十二郡,人口無數。
盛仁,乃大仁王朝國都,也是整個王朝境內第一雄城,所居人口逾千萬,市列珠璣,滿目繁華。
盛仁城東,遠離中心鬧市的地方,有條可供兩駕馬車並排通行的街道,名為平安街,放在一般城中,已算寬敞,然而在這街巷無數的都城裡,實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平安街有條小巷,叫鳴鑼巷,因為離城中心太遠,所以這裡住著的沒有達官顯貴,只有尋常百姓。
小巷中一座青磚灰瓦很不起眼的兩進小宅里,屋前那棵粗壯榆樹下擺著一張矮几,几上一燈如豆,一個白袍書生正坐在樹下讀書。
他看去三十餘歲,劍眉星目,相貌談不上有多俊逸,卻讓人覺得風姿颯爽,正氣十足。
哪怕屁股底下只是一張低矮小凳,他也坐的十分端正,腰背挺直,沒有半點慵懶鬆懈。
聖人經典看的入神,絲毫沒察覺,院中已經多了一人。
「這麼多年沒見,還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學啥不好,非學那些古板呆滯的老學究!」
剛聽見說話聲時,白袍書生一瞬間身體緊繃,只是多聽了幾個字後,立馬又放鬆下來,臉上露出欣喜表情,不過也只露出一瞬便又收斂,似乎是怕太過喜形於色,有失儀態。
他站起身,往前邁出三步,無比莊重的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然後朝面前的乾癟老頭跪拜下去,拜了三次,每次以額觸地,動作幾乎如出一轍,最後挺直腰腹,恭敬說道:「徒兒拜見師父,您老人家別來無恙。」
乾癟老頭劉北斗臉上罕見露出無奈神情,齜牙咧嘴唉聲嘆氣道:「就知道過再多年你也不會變,走路每步都要半米,不多不少,吃飯永遠是七分飽,不肯多吃一口,喝酒最多喝到微醺,沒有醉過一次,真他娘的刻板沒勁到姥姥家了,白瞎老子給你取劉風流這麼個好聽名字。」
白袍書生,姓劉名風流。
誰能想到,朝廷大索天下都沒找到半點蹤跡的天下第一高手劉風流,竟然就住在守衛最多戒備最嚴的都城之中。
誰又能想到,說書先生嘴裡古道熱腸風流倜儻如謫仙般的天下第一高手劉風流,竟是這樣一個舉止呆板的書生。
師父沒讓起身,一襲白袍的劉風流便不會起身,仍舊跪在地上,臉上不悲不喜,沒人能看出他此刻心裡有多開心,又有多溫馨。
他與面前這個五歲起便是世間唯一親人的師父,也是將他一手養大的師父,已經十年未見。
老頭沒好氣道:「起來吧,跟個木頭一樣杵著幹啥?」
再拜一次,這才起身到屋裡給師父沏茶。
乾癟老頭在屋裡屋外轉了一圈,嘀咕道:「果然十年如一日,一點變化都沒。」
他在矮几旁坐下,接過徒弟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朝這個多年不見的徒弟打量幾眼,說道:「修行進度還不錯,沒給老子丟人。」
劉風流在矮几對面坐下,控制著內心久別重逢的諸般情緒,問道:「您這些年去了哪裡,過得順不順心?」
老頭砸吧了砸吧嘴,先贊了一聲:「好茶!」這才說道:「去了哪就不說了,過得也馬馬虎虎,不過還算有趣。」
劉風流點了點頭,稍稍放心,卻還是有些擔憂:「您看起來比以前更瘦了,一定要保重身體。」
然而萬萬沒想到,乾癟老頭搖了搖頭:「保重不了了,眼瞅著就要死了。」
忽然聽到這樣的話,劉風流一愣,仔細觀察師父的神情,似乎不像說笑,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起了波瀾,一時間變得無比惶急和焦慮,第一次忘了顧及儀態,猛然起身道:「這是為何?」因為過於失態,甚至碰翻了矮几上的茶水。
乾癟老頭瞪他一眼:「慌什麼?」抬手示意他坐下,說道:「壽元將盡,自然要死,這次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
書生模樣的劉風流愣住,片刻後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悲傷,眼眶也開始隱隱泛紅。
生老病死,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會讓他感覺到無能為力的事情之一。
不過師父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又讓他的眼中出現一抹神采。
乾癟老頭擦了擦撞翻的茶水,說道:「死歸死,說不定還有活過來的機會。」
劉風流連忙坐下,屏息問道:「此話何解,弟子能做些什麼?」
劉北斗難得露出鄭重表情,盯著他道:「我雖然最終都沒能跨過那道門檻,但已經隱隱約約看見門後的風景,如果將來伱能突破神仙境,說不定就能讓我再活過來。」
劉風流愣住,片刻後臉上出現十分複雜的表情,先是為難,然後是泄氣,再然後是愧疚,最後是彷徨之後的決心。
乾癟老頭臉上的鄭重瞬間消失,嘿嘿笑道:「行了,別發愁了,跟你說著玩的,你的根骨資質沒話說,只是性子不行,心裡頭太多條條框框,這輩子撐死了比我強點,想跨過那道門檻,難,也別想著刻意去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有些改變,也不會徹底,還不如順其自然,如果刻意去改,說不定反而會適得其反。」
劉風流默然不語,心想師父果然已經將他看透,修行至今,已經知道武道一途,越往上越難,方才之所以心情複雜,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知道恐怕窮極一生,也很難突破師父所說的神仙境。
焦灼的情緒重新出現,問道:「那怎麼辦?」
劉北斗飲盡杯中茶水,說道:「這些年我又收了一個徒弟,把之前琢磨出來的重塑根骨的法子用了,沒想到竟然成了,效果還出奇的好,如果不出意外,那小子有五成機率能修成神仙境。」
白袍書生眼中煥發神采:「他在哪裡,弟子去守著他,絕不讓他出現半點意外。」
劉北斗瞪眼道:「胡鬧!什麼難題都叫你解決了,他還修行個屁!」
劉風流定了定心神:「您總得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畢竟我是他的師兄。」
劉北斗猶豫半晌,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道:「算了,等他武道有成,你們師兄弟自會相認,你那脾氣,老子還真有點不放心,回頭再給他保駕護航的舒舒服服,老子可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劉風流沒再追問,他知道師父的脾氣,既然已經決定不說,那麼便不會說,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您什麼時候走?」
他問的這個「走」,自然不是離開這裡。
劉北斗道:「今晚就走。」頓了頓道:「其實還能再活幾年,只不過沒意義,不如省下精力生機給那小子埋顆種子,這樣勝算更大些。」
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劉風流當然能夠理解師父的想法,只是內心仍舊湧出壓制不住的悲傷。
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終於沒有發抖:「弟子能否送您最後一程?」
劉北鬥起身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腦袋,笑道:「虛頭巴腦的東西,沒用,要是我能再活過來,找你喝酒,你小子一定要醉一回。」
白袍書生使勁點頭。
乾癟老頭最後拍了拍他肩膀,輕聲道:「走了。」
身影瞬間從小院消失,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這一別,便有可能不會再見。
白袍書生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渾身顫抖。
他從凳子上踉蹌起身,跪倒在地上砰砰磕頭,泣不成聲。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
一個乾癟老頭,背著一個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凍僵了的小孩,行走在漫天風雪的山道上。
乾癟老頭細聲細語:「小娃娃別怕,以後我會把你養大。」
小孩趴在老頭衣衫單薄瘦骨嶙峋的後背上,雖然有些硌得慌,可是覺得溫暖如春。
後來就是在這座小院裡,那個明顯沒養過孩子的老頭,笨手笨腳,卻拼盡全力當爹當媽。
不知過了多久,白袍書生停住磕頭動作,哭聲漸歇。
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起身,飄然離開小院。
師父若走了,師弟就是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
哪怕不與他相認,也要遠遠看著他。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安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