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繡婉驚駭地捂住嘴。
錢良後怕:「他這副鬼樣子,肯定是被這些女工打的!兔子急了尚且還要咬人,搞出十六小時制,他這是欺人太甚吶!」
他不由想起沈繡婉的紡織廠。
他前兩天還在稱讚黎報春的賺錢模式,對沈繡婉讓利的行為非常不理解,如今看來,竟是沈繡婉的生意更能細水長流。
遊行隊伍還在往前走,不少其他行業的百姓也跟著加入,一時間隊伍浩浩蕩蕩不見盡頭,激昂的口號響徹鬧市。
就在沈繡婉和錢良準備繼續往火車站方向走的時候,巡捕房的車到了。
成百上千名巡捕荷槍實彈而來,不由分說地朝天上開了幾槍,旋即就開始驅趕遊行隊伍,卻不知怎的和女工們起了衝突,隨著幾聲槍響,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
死人了。
場面開始失控。
憤怒的紡織女工紅著眼睛撲向那些巡捕,很多流氓地痞趁著場面混亂,砸開街邊店鋪的門窗大肆搶劫偷掠,又因為街面人群擁擠的緣故,彼此推搡踐踏,竟又產生不少事故。
黃包車拉著沈繡婉和錢良,飛快離開了這條血腥的街道。
沈繡婉忍不住回眸。
鉛灰色的天空下,長街兩側的梧桐樹枝葉凋零,一些女工倒在了血泊里,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婦女繫著褪色的紅圍巾,抱著胸前中了槍傷的小女孩兒嚎啕大哭,鮮紅的血液染紅了她的舊圍巾。
寒風四起。
女人花白的頭髮、凹陷的面龐和絕望的眼神,縈繞在沈繡婉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
在火車站送走錢良,已經是黃昏時分。
沈繡婉來到醫院找白元璟,卻被護士長告知他正在手術。
護士長殷勤地將她引進院長辦公室:「下午才從別的醫院送過來的病人,好像是內臟破裂,只能請院長親自做手術。聽說是被手底下的紡織女工打的,好像叫什麼……對,黎報春!作孽喲,平時作威作福慣了,太欺負老實人,這不報應來了?」
沈繡婉接過她遞來的熱茶。
沒想到,兜兜轉轉,報春哥被送到了元璟的醫院。
她把買來的一袋糖炒栗子遞給護士長吃:「那他的家屬也來了?」
護士長抓了一把,壓低聲音:「聽說他是個倒插門,不過不肯安分,非要去外面招惹女人。他老丈人就住在咱們醫院,前兩日得知他招惹女人的事情,直接發話要他閨女離婚呢!總歸他閨女已經懷了孩子,像他們這種家族,去父留子這種事情,也不是干不出來。他被送過來以後,他太太看了一眼就走了,現在就他老母親陪護在醫院。」
說著話,白元璟做完手術回來了。
他臉上的疲憊在看見沈繡婉時一掃而空:「婉婉,你怎麼來了?」
沈繡婉笑著起身:「剛送錢良去火車站,正好順路來看看你。」
護士長退了出去,體貼地替兩人關上門。
白元璟陪著沈繡婉坐到沙發上,單手環住她的腰肢,伸手剝起栗子:「黎報春的手術很順利,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沈繡婉抬眸望向他。
白元璟把糖炒栗子遞到她唇邊:「兩年前,我在你家見過他,你忘了嗎?他……似乎現在仍然很喜歡你,昏迷不醒的時候,嘴裡還在念著你的名字。」
沈繡婉沒心情吃栗子。
【 𝟲𝟵𝙨𝙝𝙪𝙭.𝙘𝙤𝙢】
她沉默地看著茶杯里起伏的茶葉,如果沒有她,黎報春現在會不會仍然在碼頭做著卸貨的活兒?
南豐工廠失去一個刻薄偏執的少東家,今天的女工遊行和那些血案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像是看穿她的心事,白元璟平靜道:「婉婉,不要把別人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他選擇走這條路,證明他原本就是這種人。即使沒有你,也會產生別的契機讓他走上這條路。」
沈繡婉垂著眼睫,半晌,她道:「我去看看他。」
黎報春住在單獨的一間病房。
沈繡婉提著果籃過來的時候,正巧撞見黎老太太給他掖被角。
兩年沒見,曾經一張利嘴罵過無數人的老太太頭髮白了很多,身形也佝僂清瘦,正默默低頭抹著眼淚。
沈繡婉輕易就猜到了她這兩年的處境。
兒子攀上高枝兒,入贅富商家中,她在親族裡面丟了顏面,在親家面前又因為貧寒而抬不起頭。
她強橫了一輩子,沒想到到老,卻被兒子的婚事磨平了稜角。
黎老太太終於注意到沈繡婉,盯著她看了半晌,才想起她是誰。
她不由大怒,指著她道:「你——你這個狐狸精,兩年前你害報春一次不夠,你還要再害他一次!現在萍萍要跟報春離婚,你高興了?!」
沈繡婉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
水杯壓著兩張薄薄的紙。
是還沒簽字的離婚文件。
許是被黎老太太尖細的聲音吵醒,黎報春虛弱地睜開眼睛,聲音嘶啞艱難:「婉妹……」
看見沈繡婉果然站在病房裡,他不由噙起一個溫柔寬厚的微笑。
他道:「上次想要搶你的生意,真是對不住……」
沈繡婉不知該說什麼。
她默默把果籃放在桌子上,就要退出病房。
黎老太太一把掐住她的手臂,哭嚎著伸手拍打她:「都是你這個賤人不好,把我兒子害到這步田地!你這個害人精、害人精!」
「媽!」
黎報春急了,
支撐著就要從床上起來。
黎老太太唬了一跳,連忙哭著過去按住他:「兒啊,你這是要我的命啊!她有什麼好的,叫你惦記到這個份上?!」
黎報春紅著眼眶,痴痴看著沈繡婉。
在他心裡,她哪哪兒都好。
他這輩子,就樂意一個婉妹。
「婉婉。」
白元璟的聲音忽然傳來。
沈繡婉回眸,白元璟脫掉了白大褂,已經換上一身常服。
他溫柔地牽住她的手:「探視完,咱們該回家了。」
她點點頭,朝黎報春略一頷首,和白元璟並肩離開病房。
黎報春怔怔目送她消失在門外。
片刻過後,豆大的一顆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
原來婉妹和白院長在一起了……
「兒啊!」黎老太太跟著心酸落淚,「你瞧瞧她,勾三搭四,像什麼樣子?!你何必為了這種狐狸精難過?!」
黎報春凝視著空蕩蕩的病房門口,一邊落淚,一邊苦笑:「媽,為什麼你要把我生在那種窮酸家庭?為什麼他們都可以是權貴公子,偏偏我就得一步步往上爬?!為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