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金城比他高出半個頭,比報紙上刊登的照片還要英俊矜貴。
是了,他是權貴家的公子,通身的氣派自然和他們這些從泥濘里摸爬滾打爬上來的人不一樣。
這就是把婉妹從他身邊奪走的男人……
黎報春眼睛裡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紅血絲。
他無比確定,當初要是婉妹沒有嫁去燕京,那麼憑他和婉妹青梅竹馬的感情和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他們肯定早已成了夫妻。
他和婉妹會像那條巷子裡無數平凡夫妻一樣,他早出晚歸仍舊做著碼頭卸貨的差事,而婉妹則留在宅子裡操持家務。
他們的生活將簡單而幸福,他會好好保護婉妹,絕不會讓她變成現在這種咄咄逼人的強勢模樣。
可是,婉妹被傅金城搶走了。
他搶走了她,卻又不肯好好待她……
明明離了婚,卻又把她護在身後,仿佛對她有多深情似的!
一股壓抑多年的火氣從黎報春的胸腔里竄了出來,他恨極了傅金城這個虛偽霸道仗勢欺人的男人,突然狠狠一拳砸向傅金城!
傅金城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手腕,將他往旁邊一推。
比起草根出身的黎報春,傅金城畢竟是在行伍裡面歷練過的,只不過輕輕一推,黎報春就狼狽地撞倒了桌案,果汁酒水淋淋漓漓地灑在他身上,弄濕了他的西裝,令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
黎報春艱難地爬起來,厲聲道:「婉妹,他都拋棄你了,你還跟他在一起做什麼?!你還不趕快到我這裡來?!」
沈繡婉眼眶通紅,呼吸急促。
眼前的黎報春形容狼狽,被酒水打濕的頭髮黏在他的額頭上,眼睛血紅猙獰,看起來十分陌生,和小時候那個溫和忠厚的鄰家哥哥大相逕庭。
她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報春哥,我今天過來,不是為了計較從前的事。我今天來,就只是為了錢主任這樁生意。我的合作工廠已經開工,上百人巴巴兒等著,這筆訂單我無論如何都要拿下。」
黎報春被落了面子,不禁羞惱交加。
他一邊黑著臉拿手帕擦拭面龐,一邊沉聲斥責:「傅金城是什麼人?他是傷害過你的前夫!他介紹的生意你也要做,婉妹,你的骨氣呢?!」
沈繡婉默然。
她從前也是這般想的。
她不願再和金城有任何交際。
可是送上門的賺錢生意,她為什麼要拒絕?
她手底下還有幾十個女工等著發工資養家餬口,這樣的訂單可遇不可求,她跟誰過不去都沒必要跟錢過不去。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對過去釋懷。
她不愛金城,也不恨金城。
她為什麼不能接受他介紹的生意?
她正欲和黎報春辯駁一二,傅金城按了按她的手臂。
他落座,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香菸。
他吐出一口煙圈,抬眸盯向黎報春:「你也好意思和婉婉談骨氣?我瞧你是喜歡婉婉的,現在你既知道這樁生意是她前夫介紹給她的,你哪來的臉和她搶?什麼少東家,根本就是個吃軟飯上位的廢物。」
黎報春的臉色由白轉青,又漲得通紅。
他死死瞪著傅金城,手背上青筋暴起。
傅金城無視他,冷眼睨向錢良:「這樁生意,究竟怎麼說?」
錢良早已冷汗涔涔。
他咽了口唾沫,弓著身子賠起笑臉:「三爺,您這還用問嗎?您都親自出面了,別說這一件生意,便是千千萬萬件生意,那也得先和您談呀!」
傅金城又瞥向散落在地的文件。
錢良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連忙笑道:「這東西沒簽字,做不得數的!您放心,我今晚一定連夜擬定和沈小姐的合作合同!」
他彎腰一一撿起文件,當著所有人的面撕成碎紙。
他又把那隻塞滿鈔票的皮包還給黎報春:「少東家見諒哈,這特產我是真不能收!生意談不成,交情還是在的嘛,改日,改日我請你吃飯哈!」
黎報春的錢和傅金城的槍,他還是分得清輕重的。
他一家老小都在燕京,他可不敢得罪傅金城!
黎報春臉頰火辣辣的燙。
他以為他已經混的有個人樣了。
沒想到站在婉妹的前夫面前時,他仍然弱小的可憐。
他站在一堆碎紙屑中,緊緊盯著傅金城。
這就是他的一生之敵。
大家都是男人,他看得出來,傅金城對婉妹余情未了。
他不甘心地諷刺道:「傅金城,你已經和婉妹離婚,為什麼還要『婉婉』、『婉婉』地喚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和她復婚呢!你也不想想你以前對她做過什麼,你現在假惺惺哄著她,算怎麼回事?!」
被拆穿心事,傅金城吸菸的動作頓了頓。
餘光瞥向沈繡婉,她似乎才意識到他剛剛對她的稱呼,也怔怔看向他。
他有些不自在地吐出一口煙圈,掩飾情緒般端起侍應生端來的新茶飲了一口。
旋即,他不動聲色地勾唇笑道:「我和婉婉的感情一向很好。」
包間裡寂靜了一瞬。
黎報春顯然是不相信的。
傅金城夾著煙,透過金絲眼鏡望向沈繡婉,薄唇仍含著三分淡然的笑意:「是不是,婉婉?」
沈繡婉抿著唇。
她和金城認識快十年,他這麼稱呼她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未作它想,只當是金城為了在外人面前給她撐場面。
她在和金城的這場婚姻里,沒能得到愛情,卻意外收穫了保護。
於是她頷首:「是。」
此時,包間外已經聚集了不少偷偷看熱鬧的人。
傅金城往後靠在椅背上,在菸灰缸里撳滅菸頭:「我如今既調任上海督軍,那麼上海灘的一切人和事就都歸我管。婉婉在這裡一日,我便罩著她一日。姓黎的,你既已經有了家室,就不要再『婉妹』、『婉妹』地叫,免得叫你夫人誤會。」
黎報春一噎。
餘光注意到圍觀的人,他頓時意識到今夜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到他現任太太和老丈人的耳朵里。
他臉色一白,想起如今還沒有徹底掌控南豐工廠,到底沒敢繼續和傅金城叫板,只深深看了一眼沈繡婉,才不甘心地匆匆離開。
回去的時候,沈繡婉坐的是傅金城的汽車。
今夜晴明,透過車窗可以看見許多星星。
沈繡婉看著那些星星,無端想起她和金城做夫妻的時候,每夜獨守空房看見的那些星星。
她曾從天黑數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