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敬初

  時值正月,迎客的商鋪本就不多,幾乎不可能有生意的樂器鋪子,更是鮮有開張。【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而這聽弦坊,卻似與旁家不同。

  窗明几淨,薰香裊裊。

  在前堂里待客的,是個穿著藏青色貢緞長袍,束著冠發的男子,十指纖長,眉目如畫。

  他正在給一張琴調音,時而眉頭緊鎖,時而舒心淺笑,仿佛,這塵世都與他無關,唯絲竹,堪與他共鑒天地,同賞朝夕。

  「這便是,先生輸給我的琴麼?」

  緩步上前,朱堯媛微笑著,在距離男子五步遠的位置站定,尚餘三分稚氣的嗓音,讓人有一種心都被貓兒抓撓的酥癢。

  聽到朱堯媛問話,男子微微一滯。

  抬頭,看到來人是她,才頗有些尷尬的紅了耳垂,微笑著站起身來。

  「不知公主到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男子自琴案旁移出,後退半步,態度恭謹的對朱堯媛行禮。

  「先生不必拘禮。」

  朱堯媛平移一步,沒有受男子的禮,臉上的微笑,卻是比尋常時候,有了幾分不同。

  「輸贏乃兵家常事。」

  「堯媛能贏,也是憑了七分運氣和先生的三分輕敵。」

  說罷,朱堯媛緩步上前,繞過男子身邊,伸出右手,輕輕的撫了下琴弦。

  聲若滾珠。

  清似醴泉。

  便是與他父皇贈她母妃李氏的那張相比,也毫不遜色。

  「此琴,可有名字?」

  朱堯媛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指,附上了沒有一絲雕飾的琴身。

  它很乾淨。

  或者說,純粹。

  純粹的容不下任何,琴弦之外的東西,在它身上落下痕跡,一如,傳說中的名琴「望月」。

  「聽弦。」

  男子的肩膀,稍稍顫抖了一下。

  許久,才慢慢的,從喉嚨里,擠出了兩個字。

  琴名,與鋪名相同。

  這意味著,此琴,是這家店鋪里的,鎮店之寶,縱是店鋪關張,亦不會售賣。

  「琴如其名。」

  朱堯媛顯然知道這慣例。

  她稍稍遲疑了一下,將手收回衣袖,轉身,看向了男子,略有些單薄的背影。

  「過獎。」

  男子的聲音里,已經有了些許哽咽。

  若非朱堯媛還在,他定會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的琴。

  自他出生,就伴他左右的琴,竟是,竟是要因他的一時糊塗,易手旁人,他……

  「先生可願再與堯媛賭一局輸贏?」

  朱堯媛很喜歡這張琴。

  但比起這張琴,她更喜歡看到,這位好看的先生頷首淺笑。

  所以,她打算割愛。

  不,確切的說,是打算,把笑容,還給這位,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

  「以何為注?」

  「如何定輸贏?」

  男子不曾轉身,自無法看到,朱堯媛的神色舉止。

  他輕輕的抿了下唇瓣,強忍抑鬱的,跟朱堯媛問道。

  每個人,都當為自己犯下的過錯,付出代價。

  他,自不例外。

  如今,他眼見就要與自己的琴離別,許今生,都不能復見……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再聽一次它的聲音……

  反正,沒了它,他便等於是一無所有,縱是輸,又能再失去什麼呢?

  「以琴和先生為注。」

  「贏,此琴歸先生所有,輸,先生歸堯媛所有,如何?」

  最後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琴,朱堯媛緩步上前,跟背對著她的男子,詳述了「賭局」的籌碼。

  「我們賭《鳳求凰》。」

  朱堯媛是個善於觀察的人。

  從男子的背影,便已知曉,自己的「提議」,得到了認可。

  「以聽弦奏。」

  「先生先來。」

  「如何?」

  說罷,朱堯媛緩步走到了香爐旁邊,打開腰間荷包,從裡面摸出了一塊兒上好的崖香,投了進去。

  男子沒有說話。

  但他的動作,卻證明了一切。

  琴聲起。

  香菸繞。

  一曲終了,朱堯媛投進香爐里的那塊崖香,也剛好燒盡,只餘一撮兒淺灰。

  「先生不曾愛人。」

  「自不知,求一人白首,是何等不易,盼一人回眸,是何等煎熬。」

  「堯媛技藝粗陋,雖曾有幸,聽人彈過此曲,卻無能模仿。」

  朱堯媛的母妃,李氏,極擅音律。

  她自幼跟李氏研習琴藝,技藝,又怎會粗陋?

  但她無意求勝,或者說,是不忍,「橫刀奪愛」。

  「此局,堯媛認輸。」

  「琴,是先生的了。」

  乾脆的認輸之後,朱堯媛緩步走到了前堂里的另一張琴旁邊,淺笑著,在琴凳上坐了下來。

  她突然想彈琴了。

  彈這首,她早已背熟了琴譜,卻總也彈不好的《鳳求凰》,給這個,給這個她連名字都不知曉的男子聽。

  琴聲縹緲,宛若鳳鳥落於梧桐。

  期盼。

  求索。

  寂寞。

  她從不知道,自己可以把《鳳求凰》彈得這麼好,這麼貼近她母妃李氏的技藝。

  但,她終究沒有,任性的把一曲彈完。

  錚——

  彈至中途的樂曲,突似裂帛一聲,戛然而止。

  朱堯媛微笑著站起身,順手,將那張擺在她面前琴架上的琴,抱了起來,然後,自腰間荷包里,摸出了翎鈞剛給她的那張,價值千兩的銀票,放到了已經空置的琴架上。

  「這張琴,堯媛抱走了。」

  「多出來的銀子,且存先生這裡,待將來,需要添置琴弦碼柱了,先生自其中扣除便好。」

  男子沒有阻止朱堯媛離開。

  他唇瓣緊抿,於琴凳上緩緩起身。

  許久。

  久的朱堯媛已抱著琴,行至店鋪門口,他才唇瓣微啟,低聲跟她說了一句。

  「萬煒,字敬初。」

  朱堯媛抬起的右腳,於半空里,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便似什麼都未聽聞般的,走出了商鋪。

  她聽見了。

  敬初。

  但,她不能回答,亦不該回答。

  那個已經尾隨了她一路的「敵人」來了。

  只等著她孤身一人,便欲上前搭話,套取三皇子府消息的「敵人」。

  她不能為圖一時之快,將這宛自畫中走出,全無勢力傍身的男子拖入深淵。

  她母妃李氏曾多次告誡她。

  生於皇家的女子,是沒有「自己」的。

  美貌。

  學識。

  禮儀。

  佳名。

  她們自出生開始,就已擁有的一切,都會在將來,成為助父兄安穩社稷江山的籌碼。

  縱是遇上心悅之人,也萬不可訴之於口。

  倘對方,非社稷可依之人,更是該揮刀斬麻,速與其斷絕往來。

  否則,輕則累對方成自己軟肋,遭人脅迫,重則,害對方死無葬身之地,宗族盡毀。

  帝王,永不會對無用之人吐哺掃榻,亦不會允無用之人,浪費自己手中棋子。

  古來如是。

  相濡以沫,終不及,相忘於江湖。

  她不知,自己對這萬煒,到底是何種心思。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希望這個名喚敬初的男子,遭自己牽連拖累,或因自己殞命。

  「瑞安公主?」

  「好巧!」

  來人,是個身材中等的少年,演技拙劣的,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特意趕來,與朱堯媛「偶遇」的。

  聽聲音,就知來人是誰。

  唇瓣緊抿,朱堯媛瞬間入戲的後退了半步,仿佛,是被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嚇了一跳。

  站穩,朱堯媛頗有些緊張的,低頭看向了自己懷裡的琴。

  細細的檢查了一遍,在「確認」自己的琴沒受損傷之後,她才頗有些不悅的抬起頭,看向了距自己約有三步遠,佯裝是與自己「偶遇」的黔國公府嫡子,沐德豐。

  「沐少爺怎神出鬼沒的!」

  「若是摔壞了兄長新給我買的琴,沐少爺可能替堯媛遭責備!」

  朱堯媛佯裝慍怒的,給了沐德豐一記白眼,像是對他的魯莽,很是厭煩。

  「嚇到公主,是德豐不對。」

  「不過是一張琴,公主若是喜歡,德豐幫你把這鋪子買下來,可好?」

  今晨,沐睿收到了翎鈞使人單獨送去的請柬,這讓整個黔國公府後院,都陷入了無止境的竊竊私語。

  幾日前,三皇子府的侍衛,跑到黔國公府,給沐睿送信,已使一些人對他這個次子少了許多殷勤,他費盡心思,花了不少銀子,才與那些老傢伙們恢復了親密。

  不曾想,府里的閒言碎語,還未平息徹底,就又來了這麼一檔子事兒!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或者說,不敢再等下去了。

  沐睿是嫡長子,本就比他多了承爵便利。

  這些年,若不是他父親竭力扶持他,打壓沐睿,他哪可能有,與之相較之力!

  必須與三皇子結交。

  至少,要比沐睿,更得三皇子青眼。

  不惜代價。

  「呵,沐少爺好大的口氣!」

  朱堯媛已經知道,翎鈞單獨給沐睿送了請柬的事兒,此時,與沐德豐應酬,自然明白,該對他使什麼態度。

  「沐少爺莫不是覺得,我兄長買不起一間鋪子?」

  低頭,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懷裡的琴,朱堯媛毫不客氣的,把翎鈞搬了出來鎮場面,「還是說,沐少爺覺得,自己比我兄長金貴,買的東西,能更討堯媛喜歡?」

  「不!」

  「怎麼會!」

  「瑞安公主冤枉,冤枉德豐了!」

  沐德豐本就是來跟朱堯媛套近乎,打算藉此,與翎鈞交好的,怎可能答應,因自己言辭不當,而落人話柄這種事兒?

  忙不迭的告饒致歉,生怕說的慢了,惹了朱堯媛誤會。

  「德豐是覺得,覺得……」

  「姓沐的,離我妹妹遠點!」

  街角,突然傳來了,朱翎戮的怒吼。

  他不及沐德豐年長。

  但他是皇子,而且,還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所以,縱是這般,毫不客氣的跟沐德豐說話,也壓根兒沒人,會覺得奇怪。

  至少,沐德豐不敢。

  武技尚未練出成果的朱翎戮,做不到翎鈞那樣,飛身而至。

  所以,待他掐著佩劍,用兩條小短腿兒奔到朱堯媛身邊兒的時候,沐德豐早已「聽話」的後退了數步,站在了離朱堯媛「遠點」的地方。

  「四殿下。」

  沐德豐強忍著笑意,把自己的目光,落到了朱翎戮還沾著幾塊點心渣兒的臉上,態度恭敬的,對他行了一禮。

  「德豐奉父親之名,視察府中產業情景,幸遇瑞安公主。」

  「便上前來,與公主問個安好,並無騷擾之意。」

  沐德豐本以為,朱翎戮會因為貪玩,在隔壁街上多呆些時候,給他足夠時間,與朱堯媛攀談。

  不曾想,他竟是只買了幾包點心,就隨侍衛一起回來了,撞了自己個措手不及。

  然事已至此,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將自己的「失禮」之嫌洗淨,至於……

  與翎鈞結交的事兒,只能,再另尋其他法子了!

  「男女授受不親!」

  「媛兒還是個孩子,不懂事,你個成年人,也不懂麼!」

  朱翎戮只是貪玩,並不蠢笨,不然,也不會在皇宮裡「作惡多端」至今,一次都未被揪到「罪證」。

  毫不客氣的,給了沐德豐一個白眼兒,朱翎戮便把目光,轉向了被他擋在背後的朱堯媛。

  「他有沒有欺負你,媛兒?」

  「跟你說了多少次,在鋪子裡等我回來,你怎這麼不聽話呢!」

  「沒,沒有。」

  「只是他突然出聲兒,險嚇得我把兄長新買給我的琴摔了。」

  哭,是所有生活在後宮裡的孩子們,最基本的技能。

  朱堯媛眨了眨眼睛,連一個呼吸都不到的工夫,就紅了眼珠子,緊接著,眼淚就滿了眼眶。

  她嘴上說著,不曾被沐德豐欺負,但眼淚,卻遠比言語,更有「說服力」。

  「姓沐的!」

  朱翎戮的聲音里,帶了明顯的惱怒。

  下一刻,他便把佩劍拔了出來,毫不客氣的,指向了沐德豐的胸口。

  「敢惹我妹妹哭!」

  「瞧我把你捅個透心兒涼!」

  若這劍,是在翎鈞手裡,他又是當真想取沐德豐性命的話,此時,沐德豐定已是個死人。

  但朱翎戮,這學藝不精的,卻顯然,沒這個本事。

  一番追打,幾次刺偏,直累的朱翎戮氣喘吁吁,沐德豐也傷到半點兒皮肉。

  只是,事情莫名其妙的,走到了如今地步,卻讓沐德豐頭疼至極。

  他是來示好的。

  可這,這怎麼,怎麼……

  「哥哥,哥哥不要胡鬧。」

  「這裡可是,可是大街上,若是,若是傷了尋常人,回了宮裡,你又該遭母妃責罰了。」

  朱堯媛的勸阻,像是慢了半拍,未來得及阻止朱翎戮動手,卻又分明,恰當有效的,在朱翎戮累倦了,沒力氣繼續追打沐德豐的時候響起。

  「再讓我瞧見,你離我妹妹十步以內,當心我使人打斷你的腿!」

  朱翎戮就坡下驢的冷哼一聲,又威脅了沐德豐一句,便就此作罷,拉著朱堯媛的衣角,同她一起上了馬車,氣鼓鼓的跟負責駕車的三皇子侍衛「斥」道,「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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