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不知多久後,溫雲眼皮顫了顫,緩緩地睜開眼。
她腦中仍混混沌沌,分不清這是何處,只能看到略眼熟的雕花和浮誇的幔帳懸在頭頂,耳邊是一聲勝過一聲的巨大鼾響,循著聲音望過去,卻發現自己腳邊盤蜷著小火龍,它睡得尤為香甜,小小的爪還緊緊地拉著她的裙角。
記憶緩緩地回歸,她才想起這兒似乎是沿海城的別院,先前為裝闊綽豪少,她曾斥重金租了一整年。
溫雲仍覺得像在夢境,記憶中她分明還在生死決鬥,怎麼突然又回這院中了?
她小心地將裙角從小火龍爪中抽出,又把被子蓋它身上,這起身朝外走去。
門半掩著,推開的瞬間一道炫目的白色映入眼帘,刺得她下意識抬手去遮了遮,待適應後再放下來時,卻發現院中不知何時已積了厚厚一層白雪,滿園的花草樹木無一不被染出層層素妝。
門外透出的凜冽寒氣也激得她腦中昏沉散去不少,變得清明起來。
院中那些歡快的嬉笑也傳入耳中——
「我們只聽到那邊噼里啪啦好一陣響,正想要趕過去支援時,卻聽到重物入水聲響在頭頂。」
朱爾崇從客棧老闆那兒要了個紅泥的小火爐,上面溫了壺酒,他伸手去摸了摸,發現酒還未熱,便繼續講著經歷:「我們以為是魔修又劃著名船打來了,趕緊鑽出去想將他們一一剷除,哪知道是葉師兄從天而降,落到了那個海穴的洞口。」
「當時他已經在往下沉了,他們仨都看傻了,是我反應夠快把他撈起來的!」包霹龍不甘落後,趕緊搶著出來表功。
姜肆跟千黎深坐在那兒聽得無語,只想裝作認不得這兩人。
宿垣真人將揣在袖中的手拿出來,笑吟吟地聽這群後輩講著,自己則是悄悄地將溫好的酒倒杯中,一口飲盡。
朱爾崇見狀大怒,想搶卻又礙於對方是個老頭不好動手,只好小聲嘀咕:「溫師妹的這個親戚怎麼這般不懂事?」
正說到溫雲,姜肆就眼尖地抬頭看向眾人身後,驚喜道:「溫師妹,你醒了?」
溫雲的視線自眾人眼前掃過,最後落到宿垣真人臉上,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是千黎深說你先前在城中落腳,我們就把你帶來了。」朱爾崇連忙起身讓出椅子,滿臉笑容地解釋:「正好你這個親戚出城來尋你們,這不就巧了,遇上了嗎?」
被點名的親戚宿垣真人摸著鬍子點點頭,半點沒有因撒謊騙了後輩而羞愧的意思。
「溫師妹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當時可嚇壞我們了。」
「你別誤會,我們不是不關心你,只是你睡了七天了,這位前輩又說你無事,我們這才趁著下雪出來喝喝酒聊聊天。」
朱爾崇這倒沒說假話,剛把溫雲扛回來的時候他們嚇得快丟了魂兒,個個眼淚鼻涕糊一臉。
後來滿城地尋醫修來看,結果都說溫雲只是太累睡著了,就連她那隻靈寵豬也這麼說,他們這才放下心來,該吃吃該喝喝。
姜肆趕忙給溫雲倒了熱酒,包霹龍也從小爐的炭灰中刨出一個小小的紅薯遞來。
她一一接過,只是卻始終望著宿垣真人,睫毛顫了顫,過了許久,才聲音沙啞地開了口:「他呢?」
聲音很平靜,好像只是在問一件很尋常的小事,只是裡面的小心翼翼任誰都能聽出來。
原本在火爐里掏紅薯的,往杯中倒酒的,這會兒都沒說話了。
他們這樣古怪的態度讓溫雲心中微沉,她喉嚨像是梗了什麼,明明表面上還是平淡自若,可是藏在袖中的手卻在抖。
就在這時,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我在這兒。」
她回頭,卻見撐了把紙傘的葉疏白就站在院子門口。
那把天青色的傘上積了層薄薄的雪,他立在那兒,便像株秀麗清挺的雪松,極其俊秀。
他收了傘朝溫雲走來,而她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過了會兒才低垂著眼帘,極為淡定地嗯了一聲,半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前輩說想吃燒雞,正好我想出門走走,所以就去買了。」
他低頭溫聲解釋著,抬起手示意,溫雲這才發現葉疏白手中果真提了一隻還在冒熱氣的燒雞。
宿垣真人取了燒雞,笑著同溫雲解釋:「他比你還要先醒兩天,你可別誤會我在欺負他,只是他醒了也不願意去歇息著,就睜著眼守在你屋裡,我怕他熬壞了,這才支他出去走一趟。」
葉疏白有些不自在地微抿唇。
溫雲抬頭看著他,忽然朝葉疏白走了兩步,下一刻,毫不顧忌周遭人的眼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包霹龍在邊上看得一臉感動,嘆道:「真是師徒情深,但凡我師父也有葉師……祖一半的慈愛,我也心滿意足了。」
算了,輩分這種事情亂糟糟的,已經說不清了。
姜肆在邊上猛點頭:「說得對,葉道友跟溫師妹真是師慈徒孝。」
千黎深:「……不要隨便改成語。」
唯獨朱爾崇在邊上露出古怪的笑,心道你們這些凡夫俗子但凡看過夢然師姐寫的話本,也不至於單身了幾十年也沒尋到一朵桃花了。
自從跟夢然師姐合夥後,她負責寫話本,朱爾崇則負責將手稿送去萬寶閣交接,兩人配合默契,狠狠撈了一大筆靈玉,現在他已經闊綽地開始物色各種礦材,預備在年底換柄絕世好劍了!
溫雲沒理這群憨貨,她冷靜地打量著葉疏白。
眼前這人的確沒缺胳膊少腿,漂亮的臉蛋也依舊白淨,只是她的眉卻越皺越緊。
她握著那雙冰冷的手,一時間心情沉重。
修真之人修為高后極少存在體虛這種說法,哪怕寒冬臘月也不會畏懼,所以先前姜肆還敢跳到冰冷的海里撈王八。
但是這會兒葉疏白的手卻被凍得沁人,不似平時那般溫熱。
她怔怔地看著他,艱難地問出一句:「你的修為……為什麼沒有了?」
朱爾崇這群金丹期修為一直都比葉疏白低,也從來都看不穿他的修為,就跟做題似的,學渣永遠都看不懂題目究竟是難是易,所以他們乍一看葉疏白也只覺得這就是高人返璞歸真,不覺有異。
但是溫雲卻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眼前的男子姿態從容,眉眼間是一如既往的淡泊平靜,似天邊白雲漫捲。
然而他身上沒有一絲修為了。
這話一出,院中方才還在嬉笑鬧騰的聲音戛然而止。
朱爾崇結結巴巴地問:「修為沒……沒有了?」
葉疏白剛被救回來時的確氣息全無,嚇得兩個劍修哭出了聲,就差預備通知宗門各峰峰主來為掌門收屍了。
但是很快,他身上便開始閃出一絲絲金色光芒,像結繭似的將其包裹,裡面的氣息也逐漸恢復正常,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但是溫雲現在說他沒修為了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斬了仙人被天道所懲,變成凡人了?
「不必憂心。」宿垣將最後一個紅薯刨出來,剝了皮,眯著眼一邊啃著熱氣騰騰的烤紅薯,一邊不緊不慢道:「只不過是靈力用竭過甚,再好生休養些時日就好了。」
他說得跟真的似的,溫雲不信,但是其他幾人倒是都信了。
此番事過,見溫雲安然無恙轉醒後,姜肆領了一眾刀修拜別眾人重歸東洲,千黎深也是重回吹雪島。
二人拜別之時臉上都帶著樂觀的笑,安撫溫云:「你家那位老前輩不都說了嗎,葉道友馬上就就會恢復了,溫師妹不要太為你師父憂心。」
溫雲笑著對他們微微頷首,只是道了別再登上回返宗門的雲舟後,神情卻變得凝重起來。
雲舟尾的兩位師兄正在逗沈星海的倆徒弟玩,時不時御劍飛在雲端擺出帥氣姿勢,惹得小孩們羨慕不已,小火龍飛在空中冷眼看著,時不時地朝那兩劍修噴口龍炎,嚇得他們險些從飛劍上面滾下去,一時間雲舟之上熱鬧不已。
而另一端,不能動用修為的宿垣真人跟葉疏白面對面坐著,像凡界的兩個老頭似的一本正經地下著棋。
溫雲走過去時,正聽到宿垣真人正老不羞地預備悔棋:「就讓我五個子行不?我是你老祖宗,你總該對我孝順些。」
葉疏白端坐著,淡聲提醒:「前輩,我們下的是五子棋。」
溫云:「……」
見到她進來,宿垣真人立刻大喜:「雲丫頭可算來了,你來跟我下,跟他下老輸,沒意思。」
溫雲依言坐下,面無表情地走了十多步棋,贏了。
老頭不服,喊著重來,結果這次只走十步,溫雲又贏了。
精通陣法算計的人在這種簡單的遊戲上怎麼可能會輸。
宿垣真人臉僵了一會兒,嘀咕一句「怎麼比葉小子還變態」後,將棋子一收,抬眼瞅著溫云:「你是想問他的修為到底怎麼回事吧?」
「是的。」
「我也是沒想到,你們竟然瞞著我去設計擊殺道劫,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膽大包天。」
東玄界的人現在仍在追尋他的蹤跡,他不好再動用修為,此事算起來也是他這當長輩的沒能護好後輩,心中慚愧不已。
宿垣真人長嘆了一口氣,鄭重道:「若換成尋常修士絕對要死在道劫手下的,然而我沒想到葉小子居然領悟了生死法則,所以他性命無憂,只是修為被道劫拍散罷了。」
聽宿垣真人說起自己修為沒了,葉疏白臉上卻依然淡然,不見半點驚慌。
他反而看向神情肅穆的溫雲,語氣溫和地安撫起她來:「無事的,我重頭修行便是。」
溫雲知道他是個不輕易言棄的性格,只是想起他自孩童時苦修而來的境界全或作虛無,心裡隱約地替他難受。
「我還沒說完呢。」宿垣真人將手揣在袖中,感慨笑著看向葉疏白:「也算是因禍得福,你體內的兩道力量被道劫拍散後竟徹底融合在了一起,化作了天地源力,此番你再重頭來,便是同上界之人一樣,直接修煉天地源力了!」
道劫怕是死也想不到,葉疏白之所以能修成天地源力,還是出自他的功勞!
雲舟穩穩地停在了清流劍宗山門外,這次朱爾崇大方地從芥子囊中摸了靈玉付了路費,看得包霹龍嘖嘖稱奇,連連追問師兄何時發了財,他卻笑而不語。
朱爾崇看向溫雲,指了指宿垣真人,好心道:「溫師妹,你這位親戚雖然沒修為,但是見識倒也很廣,不如我替他尋個灑掃山門的活兒,就留在宗門內吧。」
宿垣真人笑呵呵地轉過來,盯著這個孝順孫子看了又看,看樣子是想要記住他的模樣。
溫雲覺得朱爾崇最大的天賦不在於劍道,而在於作死。
最後宿垣真人還是沒成為清流劍宗的掃地僧,而是跟著溫雲和葉疏白回了第十峰。
路上遇到不少親傳弟子,皆是恭敬地對葉疏白和溫雲行禮,而後朝氣洋溢地約著同門一道去比試。
宿垣真人饒有興致地看著這群年輕劍修們,雖然他飛升前的記憶全無,但是再回到此處依然覺得親切熟悉,看這些年輕人也只覺得滿意。
東玄界是上界,那兒靈氣充足,二十多歲的金丹期再尋常不過,只是興許世世代代都生在安樂窩失了鬥志,裡面的修士比試的並非劍術道法,而是家境權勢。
出身大族者,便是廢物也能靠著丹藥輕易飛升,踏碎虛空來往於各界;而無權勢者若不依附大族就只能泯然眾人,或是種植靈植,或是去開掘靈礦,空有天賦而得不到施展。
相較之下,反而清流劍宗更像是真正的仙門。
他嘆了口氣,跟著溫雲一直走到第十峰。
雖然早就從溫雲那兒知曉這座峰其實是出自上界,只不過真正抵達此處,感受到同其中熟悉的天地源力後,宿垣還是忍不住面露喜色。
「這兒極好,葉小子在這兒修煉的話,想來再過個數百年也能修到飛升境了。」
說完這句,他感受了一下其中的力量,又忍不住嘆息:「可惜這裡的天地源力已開始逐漸散去,也不知剩下這點夠不夠你倆修行……」
話音剛落,溫雲面色略微古怪,輕咳一聲道:「我倒是知道個地方……」
那地方自然是玄天秘境,自溫雲在裡面布置了定點傳送陣後,這兒已然成為了她們一家三口的後花園,來去自如。
跟著溫雲被傳進來的宿垣大喜過望,當即指點著葉疏白吸收此地的天地源力。
溫雲在旁邊聽得也是認真,這種來自上界的修為方法果然不錯,遠比她自己摸索的法子要好,秘境中的金色源力不斷被她吸收入丹田內。
她現在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等境界,只知道自己丹田中的天地源力越來越滿,原來用得不太順手的時空法則隱約間也有了得心應手之感。
眼下葉疏白正跟著宿垣前輩修行,溫雲不好打擾,只好悄悄地把目光投到不遠處。
那邊,正有一隻肥碩的小紅豬正在努力刨地,土裡埋著的那粒粉色寶石已經顯露大半。
小火龍眼睛在放光,心滿意足地搓了搓前爪上的泥,一口朝著寶石吞過去——
溫雲悄悄地伸手一抓,原本該進小火龍嘴的寶石落到了她手裡。
啃了一嘴泥的小火龍愣了半天,瘋狂地開始掘地搜尋失蹤的寶石,卻沒料到已經被主人拿走了。
溫雲將寶石上的污泥拂去,輕輕一丟。
一道空間波動閃過,那閃亮的寶貝重回小火龍眼前,失而復得後它再也不敢大意,立馬將寶石吞下藏進肚子裡。
這兩次精準的操控讓溫雲確定了一件事。
現在,她已經能熟練地運用簡單的法則之力了。
葉疏白的修為像是野草般瘋長。
進玄天秘境時他還是個毫無修為的凡人,半月後出玄天秘境時,他已經到金丹期了。
雖然主要還是因為他以前經歷過這些境界早有經驗,加之有飛升前輩在旁指點,未走彎路,但是這速度依舊過於妖孽了。
宿垣也笑得很滿意,連連點頭道:「我們先前的飛升都是假的,不修天地源力是無法踏碎虛空,只能由上界之人帶著離開。就連我也是被帶到東玄界後,以天地源力重新修煉,這才入得飛升境。葉小子若是好好修煉,倒能成為真正飛升的第二人。」
溫雲聽到這裡,由衷地替葉疏白高興:「雖落在前輩後面了,但是第二也不錯。」
宿垣真人被她氣得想笑,冷哼道:「你以為我說的第一人是我自己?我說的是你!」
他瞪她一眼:「你這次醒了就沒發現自己哪兒不同了?」
溫雲思忖片刻,觀察了一下,最後搖頭誠懇回答;「沒有。」
宿垣真人便指向溫雲頭頂,怒道:「呔!你這蠢丫頭,你的修為原本就是半步飛升,同道劫一戰後又有突破,如今已快要臻至圓滿,這朵劫雲都跟著你從秘境飄出來了,你居然還沒發現它?!」
溫雲抬頭看了半天,還真就勉強從裡面找到一朵隱約有電光閃過的雲。
「主要冬日天氣陰沉,頭頂一直陰雲密布,我哪能知道裡面還藏了朵劫雲呢?」溫雲抿了抿唇,給了個真實的理由。
老劍修朝天空望了眼,哦,好像還真是這樣。
這事兒溫雲屬實無辜。
魔法界跟修真界都是下界,也沒有誰能授溫雲飛升常識,一切全靠她自己摸索,還真不知道原來飛升要遭雷劈。
比溫雲先注意到那朵雲的是許挽風。
此刻的他正站在第六峰的山頂,手中執了摺扇輕搖,一雙桃花眼帶著深情望向身側的女子,溫聲道:「韻兒,曉看天色暮看雲,你是天色也是雲,餘生朝朝暮暮,我只看你。」
紫韻長老似笑非笑看著他:「你這話對多少女修說過了?」
許挽風鄭重萬分說:「我發誓,這些話句句肺腑,只對你講。」
瀟灑地合上摺扇,遙遙地往天際一指。
「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下一刻——
「轟隆!」
被他指中的那朵雲閃過一道金紫色的電光,竟然朝著清流劍宗劈了道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