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長翅膀的肥豬

  且不論其餘弟子私下是如何議論,第十峰卻是真熱鬧起來了。

  新進的弟子有六人,正好被三位師兄一人領走兩個。阿寶起先一直明示自己想跟溫雲混,然而架不住上山後一直沒尋到溫雲人,還是被同樣臉黑的白御山收走了。

  三個帶孩子的化神期大能將袖子一挽,任勞任怨地把山腳下的幾個院子擴寬了些,好歹像樣了許多。

  然而白御山很頭疼。

  他不過是路過柴房時隨手一指,同阿寶說了句:「那兒就是你溫師叔先前最愛待的地方」,然後這小丫頭當晚就把被子抱著去了柴房睡,第二天出來時整張臉糊滿了菸灰,比先前還要黑三分。

  這還沒完,其他幾個小孩也總嚮往著同傳奇故事裡的主角溫雲講幾句話,成天就仰著腦袋問什麼時候可以看到溫師叔。

  許挽風被纏得沒辦法了,直到深夜才算得了些消停,拎上一壺酒就往半山腰的越行舟院子裡鑽,不曾想剛翻進來就看到同樣苦著一張臉的白御山。

  三兄弟聚齊了,互相對望兩眼,最後皆是長長嘆息出聲。

  「太慘了。」許挽風自覺地替大師兄斟滿酒,滿腹的牢騷這會兒盡數傾出:「我原想約著紫韻去賞日出的,結果現在天天早上帶孩子,再帶下去都入冬了,怕是太陽都見不著了。」

  倒不是說這群孩子多頑皮或驕縱,這些貧寒出身的孩童最勤勉懂事不過,然而再懂事也都是些小孩,他們這群幾百歲的老頭也是頭一遭收徒,到底該如何教,是半點都不清楚。

  這么小的孩子能跟大人似的天沒亮就起來練劍嗎?先學學怎麼汲取靈力還是先練習劍招?該怎麼跟他們解釋為什麼不能叫隔壁第九峰那個白髮老者為老爺爺,得叫他師侄?

  為人師者,真是半點含糊都要不得。

  越行舟不說話,仰頭一口將杯中的酒飲淨,看得出這兩日帶孩子的體驗也讓他很絕望。

  白御山遲疑著開口:「我看他們都挺喜歡溫師妹的,而且她比我們年輕,與這些孩子年紀相差也不多,不妨請她來教?」

  說起溫雲,三人齊刷刷地抬頭看向峰頂,那兒先前是葉疏白閉關的洞府所在,洞府外面有處極其清雅的的小院,現在溫雲就住在上面。

  明明這群小孩多是衝著她來的,結果她倒好,上去了就懶得下來了,他們又不敢上去找人,只能認命做苦工。

  「溫師妹真是太受師父疼愛了,我記得他老人家喜歡清靜,無事的時候咱們都不能上去叨擾。她居然能住在上面。」白御山嘆口氣,說出的這句話里滿滿都是酸味,絲毫不掩飾羨慕。

  越行舟寬和地笑著哄小師弟:「御山,你我都是幾百歲的老人了,溫師妹還只是個十多歲的稚童,不說師父要多多照拂師妹,就連咱們也得好好看護她才是。」

  白御山鄭重點頭認同這說法,只不過一談起溫雲的年齡,又忍不住長嘆出一口氣:「溫師妹是何等變態,我以為師父三十歲結元嬰就了不得了,結果她這才十五六歲也結嬰了,難怪師父如此看重師妹。」

  「是啊,所以師父才將她時時刻刻帶在身邊親手教導吧?」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喝酒,許挽風摸了把瓜子嗑,聽著這番話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沉思,摸了摸下巴,遲疑著開口:「話是這麼說,我怎麼總感覺師父對師妹的態度不太一般?」

  「畢竟是女弟子,肯定跟咱們仨不一樣吧。」

  「不,問題就在於,師父他對溫師妹壓根就不是對徒弟的態度啊!」

  見另外兩人眼神茫然渾然不覺的樣子,許挽風一邊將瓜子嗑得飛快,一邊語重心長地同這兩個老光棍分析:「我先前也很有些不足與外人道的往事,你倆該是清楚,所以在這男女情事上,我還是很有眼色的。」

  「師父他啊……瞧溫師妹的眼神不對勁,平日裡同她說話的語氣也不太對,就連跟她站在一處時的姿勢都不太對。」

  他以為自己說得夠直白了,哪知那兩人還是懵懵懂懂。

  許挽風將瓜子殼一丟,拍拍手低聲道:「我瞧著,咱們師父對溫師妹像是生出了些不一般的想法!」

  「哐當——」

  白御山一臉受驚,手中的巨劍掉下來徑直砸到了腳上,就這樣他還沒反應過來,仍震驚地呆坐在那兒。

  越行舟好容易逮到機會喝上兩杯,這會兒酒意上來了,打了個酒嗝,臉漲得通紅,猛地一拍桌子:「真……真是豈有此理,我不贊成這樁婚事!」

  「哦?」許挽風眼睛一亮,瞬間覺得嗅到了不一般的糾葛,馬上追問:「為何不贊成?難道你對溫師妹有什麼不可告人之心?」

  「溫師妹她——」越行舟醉醺醺地,含糊不清地怒道:「她才十六歲,她還是個孩子,師父怎麼下得去手!」

  說著說著,他搖搖晃晃地使出一記御劍術,一邊打酒嗝一邊躍上飛劍,嘴裡還豪氣萬丈地說著要讓師父醒悟過來,不能這樣糟蹋小姑娘云云……

  許挽風臉色大變,暗道一聲糟糕,竟然忘記自家大師兄喝高了是什麼德性,連忙招呼著白御山一道去把他追回來,然而越行舟畢竟是大師兄,加上他每次醉後修為都會暴漲,所以兩人拼命驅動足下飛劍,卻也追不上義無反顧往峰頂飛去的那人,只能隱約聽見他作死的聲音——

  「師父,放過溫師妹,切勿為老不尊啊!」

  溫雲原本住在柴房也只是為了守著那一大堆寶貝木頭,現在柴房空空芥子囊滿滿,當然不會再委屈自己睡裡面了。

  正巧葉疏白與她有靈魂契約,不能離得太遠,她索性理直氣壯地霸占了後者的別院,安心地住在裡面了,至於葉疏白也很有做劍靈的覺悟,乖巧地搬到了旁邊的小屋中。

  這院子甚好,同她當初在他記憶中待的那小別院幾乎分毫不差,甚至連那株白梅都是移栽過來的,時下又過了五百年,原本算得上纖柔精緻的樹身變得粗大許多,眼下未入冬,略發黃的枝葉不曾掉完,優雅地懸在木屋頂上,同院子的主人類似,格外秀麗端方。

  只不過樹能隨年月漸生漸茁,但是房裡面的床褥都得換新的。

  溫雲這幾日不見蹤影,其實並非一直窩在山頂同葉疏白探討劍術或魔法,而是拉了他一道悄悄出了山門,去最近的萬寶閣中搬回了不少好東西。

  新搬回來的床是深海軟石雕琢的,據說冬暖夏涼,而且質地柔軟;有了床也得有被褥,那是天蠶絲織成的,輕若無物;枕頭就更厲害了,不是尋常的瓷枕木枕,而是溫雲最喜歡的軟枕,裡面填充的是柔軟的仙鶴絨毛。

  樣樣都是溫雲私下定做的好物,樣式材質都是她指定下來的,價值上萬靈玉,當然,由葉疏白掏芥子囊。

  溫雲將這些東西挨個擺放在正房,先躺上去打了個滾兒,舒服得嘆出一口氣,頗為滿意:「你試試,這張床睡起來是不是比你以前睡的舒服很多?」

  葉疏白站在門口,沒進來,他的身形也半掩在幽暗的門外:「我不進去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來喊你練劍。」

  溫雲這會兒極想同人分享自己設計的這床寶貝,連忙對著葉疏白招招手:「你別走啊,快來躺一會兒,我讓你位置。」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挪地兒,葉疏白沉默了半晌,還是依言坐在了床邊上,只不過背脊挺得板正筆直,整個人亦是目不斜視,端正古板到了極致。

  溫雲看不過去,這樣哪能體會到新床的好?她索性教著他坐在床上蹦,亦是得意問:「怎麼樣,舒服吧?」

  葉疏白不自在地正坐在側,生硬地一句:「舒服。」

  話音剛落,外面忽地亮起一道熊熊的火光,磅礴的靈力涌過來,直直地衝進了院中。

  同時響起的,還有越行舟大聲的斥責:「師父!你怎可做如此禽獸行徑!」

  這個房間的兩扇窗極大,撐開了就可見得蒼翠群山與雲霧,加上月光與清風作伴,視野遠闊,再妙不過。

  當然,視野太廣也有個壞處。

  譬如越行舟這會兒就將裡面的情景見得清清楚楚,一時間憤慨不平地責備起自家師父:「溫師妹不過十五歲,您居然對她起了不軌之心,要不得!」

  溫雲早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了,一邊翻窗出去扶,一邊糾正:「是十六,我過了今晚就滿十六了,怎麼,師兄你要送我生辰禮嗎?」

  然而越行舟並不搭理,只痛心疾首地勸說師父不要禍害小女孩。

  好在這會兒許挽風跟白御山來了,這兩人低垂著頭,都不敢正視葉疏白的臉色,扛著大師兄一邊告罪一邊往山下逃走。

  院中重歸於靜,連枝頭那隻鴉雀都被越行舟的動靜驚得振翅高飛,只剩下面上略顯尷尬的溫雲站在原地,腦中琢磨著大師兄方才說的那些話。

  「我覺得他可能是有些誤會,不知曉我們之間單純的關係。」溫雲掩唇咳了咳,不自在地看向葉疏白,後者不知何時已步出院外,只不過他站的位置光線極暗,瞧不出面上的神情。

  他沒說話,默然立在夜風中。

  溫云為緩解這凝滯的氣氛,只好繼續開口瞎扯:「這樣吧,等天亮了我就帶著床搬下去,聽說新來的孩子都喜歡我,我也好跟他們親近親近……」

  話未說完,葉疏白開口制止:「不必。」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行舟的醉話罷了,無需在意。」

  溫雲其實也懶得搬,她總愛半夜起來趁著夜深人靜試驗些稀奇古怪的魔法,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方便,既然葉疏白都這麼說了,她也不再堅持。

  她這次也不拉著他嬉鬧了,客客氣氣地道了別就想進房間內窩著,只不過腳才踏進去半步,庭院中站著的葉疏白忽然叫住她:「溫雲。」

  回頭望過去,他卻沒提方才的事,而是溫和地道了句:「明天就是你生辰了,我有份賀禮想送你。」

  溫雲是個豁達且現實的性子,注意力立馬就被吸引走了,轉身跑到他身邊站定,仰著頭期待萬分道:「你要把我化成灰的十萬靈玉找回來嗎?」

  「……」葉疏白一時失語。

  她看他這反應就笑了,扯了扯他袖子安撫:「我逗你玩的,不用十萬靈玉,你送什麼我都很高興。」

  這話是真的,溫雲先前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上輩子連自己究竟多少歲也說不清楚,只記得起個大概,具體的生辰更是不清楚,只隱約記得是在冬天。

  於是每年入冬的第一場雪下下來時,小火龍便要鑽出龍骨魔杖化出原型,偷偷摸摸地去某個國王的寶庫里,又或者是去哪個貴族的柜子中,順出亮閃閃的寶石當是給溫雲的生日禮物了。

  也只有它會送給她禮物了。

  她剛想到小火龍,就見到葉疏白對著她伸出手,與此同時,一陣金燦燦的火光自幽暗中亮起。

  他掌心安然躺著的是一小截骨頭,它不知何時已吸足了魔力,原先一副隨時要化成灰的慘澹顏色褪去,成了華麗的金色,時不時還會逸出縷縷金光,一看就是件頂好的大寶貝。

  「咦?它居然恢復得這麼好!」溫雲驚喜地自葉疏白手中接過了龍骨,她原先還以為小火龍還要過個幾十年才能恢復,沒想到這麼快就好了!

  但是很快,她就察覺到龍骨上有一股極其熟悉的法則之力……

  這是,生死法則?

  溫雲自己的軀體早就被時空亂流擊打得粉碎了,而隨她一道進入法陣的龍骨法杖也沒逃過這個命運,只有這麼一小截骨頭還留存下來。

  偏偏它更倒霉,在時空亂流中闖到了五百年前,還被魔修帶到了毫無魔力的魔界,當時溫雲要再晚來一陣子,小火龍的最後一絲神魂怕是就要消散了。

  光憑著它吸取魔力自行恢復恐怕還得等個五百年,怕是那塊巨型魔法石用完了都不一定夠,現在能這麼快恢復,只有掌握生與死的生死大道方可做到。

  「你先前說能救它,是不是就是用生死法則之力?」溫雲心裡一緊,她抬頭惶惶地看著葉疏白,心中的情緒無比複雜。

  她也掌握了法則之力,自然知曉這種神明之力不是凡人輕易能用的,像先前束縛歐陽長老那般短暫使用尚且無慮,但若是長久使用便是冒著極大的風險。

  溫雲至今記得自己全力施展時空法則釋放禁咒後,那道恍若神罰般的光芒,那道光使得原本無誤差的時空禁咒變得紊亂無比,也徹底抹殺掉了她在魔法界的存在。

  她也記得當初在諸多魔法師中流傳的那句話——法則之力,只有神明才能觸碰。

  而龍骨上面的生死法則之濃郁,顯然是耗費諸多心血救回來的,只要一想到這些日子葉疏白都在為了自己的杖靈在冒險,她心裡就難受得緊。

  她仰頭望著葉疏白,一時間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只覺得萬千思緒湧上來,又是高興又是憂心。

  葉疏白低頭注視著溫雲臉上的愁緒,眼底眸光沉沉,語氣平靜道:「我沒事,明日是你生辰,你們難得團聚在一起,讓他陪你好好過一次吧。」

  他又掃視一眼龍骨,淡淡道:「已經能顯形了就出來吧,別讓她為你憂心了。」

  話音剛落,那截龍骨上突然迸發出極其亮眼的火光,裡面傳出個少年極其高傲的聲音:「呵,只有強大如我這樣的至高存在,才能在那烈焰中重生……」

  它念念叨叨了一大堆,最後哼了一聲,溫雲甚至都能想像出那條肥龍的胖腦袋高高昂起的模樣。

  「現在你可以跪應我的回歸了,蠢魔法師!」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那道烈焰扭曲著,卻始終沒有顯出人形。

  溫雲看了又看,還是沒見到熟悉的胖龍,她納悶:「你倒是出來啊,讓他瞧瞧你的模樣。」

  小火龍呵了一聲:「我是神明血脈,豈可讓凡人看到!」

  這話一出,溫雲馬上就屈指往龍骨上一彈:「滾出來,給你的救命恩人磕頭道歉!」

  小火龍嘴裡嘟嘟嚷嚷,用龍語不知道說了句什麼,溫雲又用龍語罵回去,語氣極凶,卻又極其親昵。

  溫雲全然不似在外人面前那副清冷高傲的模樣,面上的神情,說話的語氣,都是先前只在他這兒才會顯露的那副率真模樣。

  原來她並不只在自己的面前是這樣。

  葉疏白站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胸腔中似有一塊堅冰在沉沉地往下墜,冰冷得凍住他的血脈,又刺得他心口隱隱地疼。

  夜風不知何時變得涼了許多,他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徹底隱入月光尋不見的陰影中,一步一步地背對著她遠去。

  就在這時,溫雲清叱一聲:「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你爹!」

  一道火光忽然從葉疏白的身後升起,另一個略顯稚嫩的少年聲音帶著不甘不願的哭腔:「不要打我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馬上就過去報恩了!」

  葉疏白腳步稍頓。

  他覺察到有股強勁得出奇的風自背後扇起,地上的枯葉砂礫全都亂糟糟地往這邊飛了過來。

  再凝眸,此刻頭頂月光大亮,趁著這月光,他看見一團大得可怕的陰影籠在自己頭頂。

  的確大,且可怕。

  他從未見過有人的影子……長得像一頭帶翅膀的肥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