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判官

  夜晚的風好像有一瞬間沉默。

  隔了一會兒,判官開口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湯昭反問道:「難道你不是嗎?」

  判官笑了一聲,聲音變化,變成了湯昭熟悉的聲線,道:「我是啊。只是奇怪你怎麼看出來的?」

  湯昭吐出口氣,他其實心中有底,並非隨口一詐,但就算有九成九的確信,總沒有親口承認來得確認,笑道:「看出來就是看出來了。難道大人您覺得自己演技精妙絕倫,別人都看不出破綻來麼?」

  判官,也就是刑極道:「不不不,根據我的經驗……」

  湯昭暗自吐槽道:「你可真有經驗。」

  「演技精妙不精妙不要緊,只要身份構築的好,先入為主,往後再有些小毛病,一般人根本不會往別處想。只有哪一處露出樂致命破綻,叫人一下子出了戲,產生懷疑,才會越想越不對,往日種種小疑點便都串聯起來,防線崩塌,那就藏不住了。」

  他摸了摸面具道,「當然也有天長日久,漸漸瞞不住了的情況。但是判官也就露了兩面,真正相處也就一晚上,哪裡有大破綻麼?」

  湯昭懂了他的意思,道:「這麼說,不能說破綻,但確實有一瞬間我想通了——之前在地牢里,您不是也阻止過我殺人麼?」

  刑極「啊」了一聲,不再說話。

  湯昭道:「從地牢門外伸出一手,抓住我的劍刃,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幕。後來葡萄院中我又曾憤而動手,還是您阻止了我。就是那一刻,我覺得似曾相識。」

  「仔細想想,這世上還有誰會阻攔我殺人呢?尤其第一次,您是從正面用手抓我的劍刃,那是很少見的動作。就算有強大的實力托底,從正面抓住劍刃,應該也需要真正的決心吧!即使我的劍鋒利無比,血肉被割斷也要阻止我。這種決心,天上地下除了刑大人,還會有其他人嗎?」

  刑極靜靜聽著。黑白色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整個人仿佛一座雕塑。

  湯昭繼續道:「後面就不說了,就像您說的,有些東西一旦開始懷疑怎麼想都不對。其實我還是想問,圖什麼呀?您堂堂朝廷五品官,真的是扮演遊戲上癮?」

  刑極終於開口,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道:「不不不,這回真不是遊戲。其實我一開始是想用判官的身份每晚來教你劍術的。一來嘛,我覺得你這個年紀又讀了些雜書,肯定喜歡高人夤夜入戶教你武功這種奇遇,說不定學起來興趣倍增。」

  湯昭「呵呵」兩聲,心想:其實是你喜歡吧?

  不過說的也沒錯,如果判官以大高手的身份隨便找個藉口,半夜教他高明劍術,那可真是又神秘又刺激,極符合他這個少年的中二胃口。

  「再者麼……我覺得你既然拿那把劍,應該由判官來教導你。」

  湯昭輕聲道:「判官果然是權劍的主人嗎?已經去世了?當初是檢地司的鎮守使嗎?」

  黑白分明的面具,黑白分明的劍……

  判官。

  刑極道:「你果然聰明。判官是獬豸劍的劍客,也是我的老上司。這個判字是裁判決斷之判,不是什麼陰間的判官。當年提起鐵面判官,小孩兒啼不啼不知,那些邪魔外道肯定是要啼的。」

  湯昭想起了酒後失態的關雷,不由默然。

  刑極的聲音漸漸低了起來:「當年的檢地司可不比如今,說是除魔安民,其實藏污納垢,欺男霸女,收受賄賂,訛詐百姓,什麼缺德的事沒幹?從訓導營出來就算有兩分良心,在司里任職幾日就丟得光了。唯獨判官大人是一道光。」

  「他持身清正,剛直不阿,盡公無私,就像獬豸一樣嫉惡如仇。在檢地司的渾水裡,若有一滴清澈的水珠,那便是他。就因為他在,我們這些人還保留著一絲公義之心。」

  「當時我一開始在別的鎮守使手裡任職,學了一身臭毛病,渾渾噩噩,忘了當初立下的志向。後來犯到了判官大人手裡。本來他是要殺我的,但後來陰差陽錯,反而救了我一命。後來我便主動到他手下追隨他。被他的德行感染,重新立志做個正義的英雄。」

  「所以他救過我兩次,性命一次,心靈一次,身心重塑,真正恩同再造。他離開之後,我也離開檢地司。最近才應君侯之召,重回本司。蒙君侯成全,又將獬豸劍存在我手。我既然選你為劍使,就想以他的身份教導你。」

  湯昭道:「那後來為什麼又放棄了呢?」

  刑極道:「一方面是計劃有點差錯,那天晚上你劍法失效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其實是個意外。我本來沒打算讓你摻和須彌劍的事,後來陰差陽錯還是把你帶過去了。」

  湯昭道:「是啊,您本來也是劍客,靈感說不定比我還強,本來也用不上我。」

  刑極道:「靈感還是你強,現在我也沒發現你的極限,應該是我見過最強的。不過憑我找到老平頭也足夠了。可惜我這個好事的性子……路上還差點玩脫了,險些讓你親手殺人。而且,路上我漸漸發現……我其實是不適合扮演判官的。」

  「一開始我戴那個面具只是渾水摸魚,做什麼都可以。後來遇到你,計劃開始,那就要開始做判官了。遇事就要想想,判官大人遇到這種事會怎麼做?會怎麼說?」

  湯昭聽到「判官大人」四個字從黑白面具後傳來,覺得有點奇妙。

  「但是越想越難,越做越錯。譬如他會如何對待作惡多端,殺人如麻的孫盛?比如他會不會置無辜的少年人入險地?比如他是不是不加甄別就把牢門打開,任那些囚徒殺人放火?有的時候我知道他會怎麼做,但為了目標還是做了其他選擇。而有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會怎麼做,因為我發現我並非真的了解他。」

  「那天晚上我回去,捫心自問,我哪一點像判官?我不但不像他,也不了解他,甚至還不尊敬他。我戴著他的面具,用著他的名義,卻不肯稍稍遵從他的選擇,盡做些不義之事,反而讓他名聲受損。倘若他在天有靈,多半會後悔從天魔口裡救我一命。」

  湯昭道:「那絕不會。判官大人若如您所說黑白分明,正直無私,他永遠也不會後悔救人性命。」

  刑極愣了一下,又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摘下面具,露出年輕英武的相貌,將面具交給湯昭,道:「你拿著,這是他的遺物,拿著那把劍的時候也戴著它,就像判官大人在看著你一樣。如果……」

  他猶豫了一下,把後面半句話咽下。

  湯昭接過面具,鄭重放好,道:「多謝大人。」

  他又問道:「那麼後來,平先生也是您故意送來的?」

  刑極道:「是啊,我既不能用判官的名義教你,事情又太繁忙,就選另外一個人看著你,老平頭就很合適。」

  湯昭道:「他是劍俠,您也是劍俠嗎?您比他強?不然他為什麼聽你的呢?」

  刑極道:「我當然不比他強,那老頭當年很厲害的,幾十年前……」

  湯昭道:「幾十年前?」

  刑極挑眉道:「啊,那老頭跟你怎麼吹的?說他幾百歲了?沒那麼大,二十多年前他還很活躍呢。憑他的年紀,若讓你叫他爺爺那還湊合,再往上就是充大輩兒了哦。」

  湯昭咧嘴道:「哦,那他還自降了一輩兒。」

  刑極道:「幾十年前他惹了個仇人,受了重傷,在罐子裡再也出不來了……」

  湯昭又吃了一驚,道:「出不來了?」

  刑極道:「你以為呢?他自己不想出來?他的狀態很像那個白頭髮的,身體崩潰了,靠著劍的貯藏劍意把那將死未死的狀態保下來,可是再也脫離不開罐子了。他是個『罐中人』。」

  湯昭心中難受,道:「原來是這樣。我說他那種狀態,歇斯底里的,我只以為他是寂寞,原來是悲傷啊……」

  刑極道:「且他的劍意和劍法非常好用,很多人再找他。那個白頭髮的也是,他的劍意和平老頭的互補,千里迢迢追蹤至此,就是想要把這劍意奪過來。」

  湯昭道:「劍意還能掠奪?」

  刑極道:「能啊,所以劍客是很兇險,天上、地下、人世間到處都是危險。不過劍意不能亂奪,容易亂了自己的劍意。但平老頭的劍法也很好用,就像塊香噴噴的肥肉,無怪他都躲到地牢里去了。我把他帶出來,以君侯的名義招募他,許諾給他療傷,他自然就聽檢地司的。」

  湯昭忙問道:「能治好嗎?」

  刑極道:「能。他是君侯特意要的人,君侯出手自然能救他。」

  湯昭鬆了口氣,道:「多謝大人。」

  刑極笑道:「謝我做什麼?我和平老頭聊了聊,他還挺喜歡你的。他雖聽我的,我也只叫他看著你練劍,給些指點。他願意費心費力給你改武功,就是因為欣賞你,也看好你。也不必以為他全是虛情假意。」

  湯昭道:「我不會這麼以為。還有……多謝大人。」

  將這裡面曲折捋順,仔細想來,刑極為了培養他算是傾盡全力了,師父、資源、各種歷練都挖空心思給他。誰要說這是檢地司的公事流程,湯昭可不信。

  若說這段時間湯昭開掛了,那至少有兩個掛,其中一個自然是眼鏡,另一個,就是刑極的真心培養。

  世上除了父母和陳總,再沒有人比刑極待他更好了。

  湯昭覺得這不是刑極圖他什麼,真要「圖什麼」,反而做不到這樣。

  大恩不言謝,一句多謝肯定不夠的。他可能沒辦法報答眼鏡,但至少能盡心報答刑極。

  此時罐子旋渦漸漸平息,底下的影子也漸漸被吸收殆盡。

  只剩下一團白色軟泥一樣鋪在地下。

  刑極疑惑道:「這是什麼?」

  湯昭仔細觀察,突然驚道:「不好,是白——」

  驀然,那白色軟泥化為一道白色的光竄起,依稀是一條魚的形狀,只是魚頭上長著一張人臉——

  白髮人!

  人頭魚速度奇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張口,一道玄奧的波動沒入湯昭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