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大少爺帶人逛街,那邊染坊雞飛狗跳,倒也有的人風平浪靜,比如湯昭和幸蒼。
應該說是幸七和幸蒼。
幸蒼在染坊的後罩房居住,獨領一院,前面的聲音傳不過來,十分安靜,適合和心腹密談。他和幸七的談話就在這裡。
幸蒼本來是要跟幸七說幾句心腹話就散了的,但沒想到幸七說話大有滔滔不絕之勢。
那幸七說話極為細緻,事無巨細的將一路上的經歷告訴幸蒼,連批帶講,夾雜著自己對少爺以及少爺跟班行事性情的分析,然後又請教幸蒼的意見,這一推心置腹的談天就是好幾個時辰。
這些經歷絕大多數是真實的,一半是從真幸七那裡聽來的,另一部分則是他自己經歷的,準確率高達九成,另外一成也不是明晃晃的造假,而是春秋筆法含湖其辭,總之聽起來是很真實很準確的旅途經歷,其中細節滿滿更有微妙之處引人深思。
之所以說的這樣詳細,當然是因為……拖延時間。
在他和大總管聊天時,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活做,摸清這小小染坊的底細,基本掌握了幾處要害地方,這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這個過程非常簡單,因為染坊本來也沒多少人。莊園的力量本來不深厚,又得益於大總管手腳非常麻利,趁著少莊主不在的期間,將老莊園主留下的班底砍得七零八落的,實力更是大為削弱。而僅剩的劍客力量又有一半在山上,帶下山來的就兩個劍客加十數僕役而已。
僕役談不上力量只能說接收,兩個劍客分別有人去對付,只剩下一塊老骨頭,留給湯昭去啃。
能用語言拖住最好,若言語翻車,那就徹底翻臉。還是那句話,你不想當幸蒼,有的是人能當幸蒼。
可能是因為他的實力給了他底氣,所謂自信放光芒,他發揮的很出色,真真假假說了這麼多東西,居然還沒露底。也可能是因為幸七本人就是個話癆,他扮演的也對路。
總之,湯昭和大總管聊得賓主盡歡,一直到天將擦黑,並沒有一個人來報信打擾。
看來大家還是挺得力的。
直到談話實在沒詞了,口水都要說幹了,湯昭才主動告辭。幸蒼覺得這幸七還算識趣,剛剛談話不無誠意,雖然不信此人經過這一路之後毫無異心,但至少態度還端正,為安定人心,做千金馬骨,他也應當給與安撫,便親自送他出來,兩人在門口告別。
湯昭最後壓低了嗓子,道:「大總管,我一路觀察,大少爺這人心裡是有野望的,他在外面見識和咱們不同,想的都是外頭那一套,看不慣山裡的舊俗,說不定要在莊園大動干戈,立一番事業。況且他不是謀定後動的性子,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刻都等不了。他要是行事激烈,大總管要有心理準備。」
幸蒼卻比湯昭想的謹慎得多,這些話在屋裡說還罷,到了外面可不惹半點嫌疑,笑道:「我與少主同心同德,只有安心輔左他的,你說什麼準備?」
湯昭連連點頭,用極低的聲音道:「不管怎樣,我等以大總管馬首是瞻。」說罷告辭離開。
幸蒼不置可否,等湯昭離開了,才整理衣服,去見大少爺。
幸蒼是莊園中年紀最長的,所謂人老成精,敏銳的察覺到了「幸七」最後有挑撥離間之意,心中暗自冷笑:這個東西跟著大少爺走了一路,果然起了不少歪心思,再不是當初的幸七了。之前說話時掩藏的那麼好,到最後一刻漏了馬腳,果然還是年輕沉不住氣啊。這些劍奴都沒讀過書,僥倖成了劍客也成不了大器。
當然也可能是大少爺叫他這麼做的,為的是叫自己主動出手露出破綻。
「這些人……明明見識了外面那麼大的世界,心思怎麼還這么小啊。」
這位白髮老頭長嘆一聲,再次來到了大少爺休息的地方。
此時門口正有一個相貌嬌美的女子,也正走到門前,正是大少爺帶來身邊隨侍的兩個女子之一。幸蒼記得,大概是叫「白止」,反正是種藥材的名字。
這兩個女人說丫鬟不是丫鬟,說侍妾不是侍妾,妖妖嬈嬈,輕浮做作,幸蒼很看不上——他其實是看不上一切年輕活潑充滿元氣的生命。
「麻煩姑娘通報一聲,幸蒼想見少主人。」
白止笑眯眯道:「大少爺不在,你晚點再來吧。」
擋駕了嗎?
幸蒼心中暗動:這就開始公開下自己的面子了嗎?這位少主人的耐性還真差啊。
他正要也笑眯眯的說話,白止突然欠身道:「少爺。」
幸蒼一回頭,居然真的是大少爺從外面回來,可見他之前的確不在,自己剛剛的小心思全是瞎猜。
然而,他沒有時間自愧,而是一眼看見了少主身後的白髮人。
幸五!
正是他帶下來的兩個最心腹劍客之一!
居然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跟著大少爺出門去了。
而且看幸五那表情,全不是敷衍之態,反而恭敬非常,不僅僅恭敬,還很敬畏,有種發自內心的敬服。
怎麼看也是相處愉快的樣子。
這才第一天啊,就湊到一起去了?
這麼急不可耐嗎?
少主人也是,幸五也是。一天都等不了?
三人一見面,幸五和幸蒼都是愣住,不由自主的尷尬。倒是少主人一點兒沒有在乎,道:「大總管來了?怎麼,找我的?找我什麼事兒?」
還是幸蒼先反應過來,他立刻想到了這是大少爺的手段。從情理上來說,少主人要叫幸五出去,幸五怎麼敢不去?
莊園裡的劍客,怎麼可能反抗莊園主?
既然不能反抗,那劍客先天就矮了一頭,那麼被幾句恩威並施的言語乃至一些畫餅擊中了心緒產生動搖有什麼稀奇?
但是,這畢竟是第一天。
都說罔兩山的劍客劍心脆弱,但那也是劍客,豈能那麼輕易動搖?縱然少主有意拉攏,也不會就這麼一下子成功,自己沒必要過激,反而該鎮定挽回才是,當下鎮定下來,對大少爺道:「少主,我是想跟您請示一下您移駕上罔兩山的事。」
少主人道:「哦,那件事……那倒不急。我還有事要做。」
你不急,你爹停在山上可是有點急啊。半年沒下葬,縱然有手段保持,如今狀態可也不太好了呀。
但少主人不容他開口,道:「正好我有事找你。幸五先回去。」
幸五答應一聲,對兩人行了禮,就轉身離開了。
大少爺當先進了屋,那白止示意幸蒼先請。
一進屋,幸蒼也吃了一驚。
這間正堂是他專門收拾出來,給大少爺落腳的。為了奉承這位將來的莊園主,他特意把屋子布置的很是豪華,基本上除了地方不大,和山上山莊的大堂也差不多了。
但是,進了房間他才發現,這屋子的擺設裝潢全換了,換的明晃晃、亮晶晶、香噴噴,所有家居擺設都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物,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
其實罔兩山的莊園主很有錢,因為長久以來和權貴勾結,大作違法買賣,而罔兩收取的「稅」又不要世俗之物,那些莊園主的財物可以用堆積如山來形容。
但罔兩山到底在大漠深處,又終年籠罩著陰影,物資不比中原富饒,採購的渠道也比較曲折。這些莊園主除了可以濫用人力,在享樂方面想像力還差點兒。
而從中原花花世界的簡大少爺則給老幸蒼上了一課。
幸蒼一進去,就見大少爺已經在一張舒服如雲朵的軟椅上坐下了,旁邊還有一隻睡得正香的白狐,白止這邊端上酒杯,正是五彩琉璃杯,裡面是血一樣的酒液。大少爺接過,微一示意,白止又給幸蒼也端了一杯。
幸蒼接過道謝,這酒他倒是認得,是本地出產的葡萄釀就的名酒。其實在莊園中也有,他也喝過。但他並不愛酒,偶爾喝一點兒,據說可以養生,絕不多喝,因為那會折壽。
「好酒。」大少爺輕輕啜了一口,道,「大總管,你來得正好。我下午讓白止清點了一下染坊的財貨,感覺不大樂觀啊。我正要用錢,這不是當頭一棒嗎?」
聽到「清點財貨」,幸蒼眉頭跳了一下,緊接著道:「少主,這染坊不過是一個山下的產業,本來就沒有多少財貨。真正的財產都在山上。那些寶貨都等著您去繼承。您要急著用錢,山下的話,把各處搜一搜也能湊出兩萬兩銀子來。」
兩萬兩銀子,可是不少了。即使莊園主做黑色買賣來錢快,兩萬兩也是一筆大數,畢竟這是不算房產的現銀,在一些縣城,買幾條街都有富裕。
如果少主人是要買東西,錢能買到的東西幾乎都夠了。錢買不到的再多也沒意義。
如果用來送禮,這也是一筆拿得出手的厚禮了。
大少爺搖頭道:「這不行。兩萬兩差遠了。我馬上有用錢的地方,兩萬兩能用幾天?需要開源節流才是。」
幸蒼聽得眉頭亂跳,心想:這是要幹嘛?兩萬兩還不夠?還幾天?你打算待幾天?問道:「少主,你是要在深影會上買寶物麼?」
大少爺抬手道:「深影會?那不是一個月之後麼?哪能想到那麼遠的事?我馬上要開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