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出來,即使凌抱瑜已經聽過一遍,仍不免心驚肉跳,更別說第一次聽到的高遠侯和張融兩人了。
饒是兩人都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城府,此時也不由悚然失色——這要崩的可不是泰山,而是雲州萬里大地以及上面的萬千黎民啊。
高遠侯身子微微後傾,似乎要靠住船艙門以作支撐,但最後還是站的筆直,保持著君侯的沉穩,一字一句道:「你……詳細說來。」突然轉門出去。
湯昭一怔:不是說要詳細說麼?她怎麼出去了?
張融解釋道:「君侯大概是讓船慢些,給你多留一點兒時間。你盡可以慢慢說,說的越詳細越好。」
果然片刻之後高遠侯回來,將艙門關上,臉色已經回歸平靜,道:「湯昭,你要說詳細些,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如何知道?」
他們都沒質疑湯昭胡說八道,因為這種干係重大又亘古未聞的事,編也很難編出來。
越是離奇的事,反而越可能是真的。
湯昭答應一聲,君侯要凝神靜氣,他也不差這點時間焦慮,平和的從罐子裡掏出三把椅子,道:「君侯,先生,請上座。我從頭說起。」
這個動作越發舒緩了氣氛,高遠侯神色平靜,儘量輕鬆的道:「咱們都坐,船艙居然沒有椅子,倒是我們招待不周了。」
湯昭又取出茶水給高遠侯和張融,才道:「事情還得從我去驚蟄山莊,然後機緣巧合進入白玉京說起。」
他並沒有隱瞞驚蟄山莊那些江湖恩怨,但也只是簡單的一筆帶過,什麼孟家父子、什麼岳來、什麼蠱斗根本不值得說,高遠侯和張融不會對治下區區一劍客級別的黑道勢力的恩怨糾葛感興趣的。然後他就直截了當開始說白玉京的事,重點從發現白霓的棺材開始。
白霓的身份、白霓對如意劍的誤會、白霓留下的線索再轉到白玉京這邊,罔兩的侵襲、白玉京的淪陷、如意劍的安排、東君的隕落、珠宮衣冠冢、如意劍和東君的約定、如意劍最後的留言……
將一路的事情連帶重要細節都一一說到,湯昭才開始將自己一路梳理的想法一一說明,道:「如意劍也好,白霓也好,兩條線索同時指向雲州,確認金烏劍在雲州無疑。白霓更是給出了感應的方位,明確說到金烏劍在雲州萬里的地下。而且,她還說明當初她感應金烏劍的狀態,雖然比東君全盛時大為衰弱,但還保持著令人心折的威壓,可見境界並沒有跌落,還有劍仙的境界。這不合理。」
「句東君明明去世,金烏劍當自晦。如果說一百多年之後,新金烏劍已經成了劍仙還有可能,但一百多年前,東君去世才幾年,金烏劍卻保持境界,肯定不是因為劍客轉手的關係,應該是金烏劍自己發生了異變。」
張融道:「你就是因此判斷金烏劍已經轉為劍祇?」
湯昭道:「算是左證之一。還有一個,就是白霓留在千秋樓上的陣法。」
他小心取出一本書,正是當初他用劍象模擬的那個涉及時間的高等符式陣,此時他已經更進一步,劍象顯化,無需他刻意維持,符式便自行運轉,活靈活現,與當初牆上的陣法毫無差別。
高遠侯和張融都仔細觀看,但他們都是符式門外漢,看也看不出什麼,只等著湯昭解答。
湯昭道:「這應該是個傳送陣法,但是不是傳送到某個地點,而是對向某人,能夠直接傳送到金烏劍身邊。」
高遠侯驚道:「竟有這等好事?這不是直截了當?」
湯昭道:「不過這傳送不是單方面的,要開啟需要東君首肯,所以我覺得與其說是傳送,不如說是請求與召喚。我們這邊請求奔赴東君身邊,然後東君同意傳送發動,把我們召喚到他身邊。像白霓後面數載一直請求召喚,但一直被拒絕。」
他重複道:「是拒絕,傳送對面有明確拒絕之意,而不僅僅是漠視。這說明對面一直有人,或者說有意識。」
張融沉吟道:「難道不是那永夜廷在拒絕她麼?」
湯昭道:「絕不是,這個傳送陣與金烏劍密切相連,直指劍意,絕不會由外界所掌握。而且這個陣法一直處於待激發的狀態,它更像是一個勢陣與符式的結合。您知道,所有的劍只要劍客隕落,一定會自晦,別管當初什麼仙劍、聖劍,都一朝消散。什麼劍勢、劍法都不做數了。就算留下遺產,那也只是些許痕跡罷了,不能如生前一般靈驗。如果金烏劍真的徹底沒了,這個傳送陣本身就會塌的,既然沒塌本身就說明問題。」
張融道:「也可能是金烏劍……」
湯昭道:「然而句東君確實隕落了,太多人可以證明,他身邊的向陽子可以證明,那些來拜祭的劍仙們也不愚蠢,彩雲歸還在碎域發瘋呢。現在這樣,句東君確然死了,金烏劍卻還保持著強盛,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轉化為劍祇了。而且轉換的過程很是快速,可能和一般劍祇的長時間自生靈性的轉化不同,它發生了更奇妙的變化,還保持著東君大部分力量,經過這麼多年,說不定已經比當初的東君更強大了。」
他指了指艙外,道:「剛剛我用腳踩了通陽河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金烏劍的力量。那是太陽之力,我不會感受錯的。而通陽河流經整個雲州,始終溫暖,千里不凍。」
「劍客之力、劍俠之力,都無法爆發影響一州水土的力量,何況長久的影響雲州上百年?只有繼承了金烏劍的劍祇才有這種可能。那位劍祇,至少是中位,也就是劍仙級別。」
這人間怕是沒有比湯昭更有資格說太陽之力的人了,高遠侯和張融無法反駁。
張融輕聲道:「通陽、通陽,原來真是通向太陽啊。」
在雲州大地之下,靜靜蟄伏著一個太陽神。
如果是往日,太陽神躺著就躺著吧,都躺了這麼多年也就那樣。大不了大家想辦法聯絡一番,願意出來最好,實在不行給它修個廟,多上祭品,祈求它一直躺著不惹事便好。
可是如今龜寇可是蠢蠢欲動啊。
湯昭問道:「請問君侯,龜寇是否勾結永夜廷呢?」
高遠侯道:「自然,哪有反賊不勾結永夜廷的呢?」
永夜廷是碎域的勢力,連張融也不熟悉,高遠侯卻是很熟,道:「永夜廷是所有人間的叛逆聯合。他們認定人間已經是一團污穢,不能給前線補血,還拖累前線,已經不配存在。他們想要的是把人間一切勢力都掃平,只剩下蟻民歸他們統治,只埋頭生產繳納重稅供養前線和抽調新生力量。」
她笑了笑,道:「當初的旗幟是這樣打的,不過永夜廷後來廣泛吸納人間叛逆,只要是反朝廷的一概可以加入,乃至犯了重罪、殺人放火的人渣只要說自己是反人間官府的也都被接納,如今基本上也不提什麼口號了,大概就是一個反朝廷的聚集地。龜寇如何不與他們勾結?倘或萬一叫這些人成了事,他們必然要分裂成碎片,自己人掐成烏眼雞,但現在還是蛇鼠一窩。」
她又嘆道:「就是這樣的混亂之地,說不得還比不二月強些,不二月可是一心要將碎域和人間獻給天魔,自己成為天魔走狗的。」
懂了,永夜廷的理念是人間該由我來統治,不二月的理念是人間該由天魔來統治。人奸當然比反賊可惡得多。
湯昭道:「既然龜寇和永夜廷勾結,那麼他們很可能得出金烏劍的位置,然後通過一個大陣,把金烏劍的力量引出來。雖然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要取金烏劍還是要喚醒劍祇乃至要的就是這場爆發本身,總之要叫他們得手,雲州必然山崩地裂、生靈塗炭。」
說完,他停了下來,船艙中登時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高遠侯道:「金烏劍在不在雲州之下,待我一觀。」
湯昭點頭,高遠侯的目力無人能及,是真正的「千里眼」,區區土地和河水如何阻攔?之前沒有察覺是沒想到那方面去,如今想到了只需要觀察就能有個結論。
唯一可慮的,就是她畢竟只是劍俠,貿然去窺探一個不弱於劍仙的存在恐激怒對方,引發禍患。不過高遠侯做事穩妥,想來必能相機處置。
「如果是真的……」高遠侯語氣很是沉穩,沉穩的有些過了,聽起來很是平板,「張先生,該如何處置?」
張融神色很是凝重,對付這樣的存在,超過他的知識極限了。他雖有大才,終究只是劍客,又不似湯昭履逢奇遇,至今連一個劍仙那樣的存在都沒見過,又能有什麼真知灼見?
但他身為謀臣,為主君分憂乃至本分,此時也不能推脫,只能道:「眼前要緊之事,自然是全面遏制龜寇。永夜廷沒辦法大規模進入人間,只能借龜寇之手。所以若能將龜寇在雲州的勢力連根拔起,至少能解燃眉之急。這也是咱們一直在做的事。但長遠來看,還需釜底抽薪才是。」
這基本上就是說的廢話,圍剿龜寇的事一直在做,關鍵在於知道腳下有個隨時會引爆的大殺器,要怎麼解決後患?
高遠侯也知道實力所限,急也沒用,正要說話,就見湯昭似有話說,忙矚目過去。
湯昭道:「君侯,先生,要不要試試溝通一下劍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