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的揚升,關鍵在於剝離……這是一點點小技巧……」
台上,北辰殿主又站了起來,正在談論材料的揚升,座下的年輕人聽得很認真。
所謂揚升,就是將材料抽取一部分質量、能量、性質,使之從「土」升為「水」, 由「水」升為「火」,如湯昭所自定義所謂「升維」是也。之前迷宮城最後仿佛海水灌城,卻又一滴水也沒有,正是用了揚升的海水材料,造出那樣的奇景。
這本是符劍師的高端課程,但也是必修課。若一輩子混個初級符劍師便罷, 要想有所成就,乃至於成為鑄劍師,那必然是要學這一課的。每一個獨當一面的勢力不論大小, 都有材料升降方面的傳承,手段也是百花齊放,效率有高有低,反正都能用。
北辰殿主應該講得是龍淵的知識,並非所有傳承,只是其中一部分,確實是「小技巧」,但龍淵的小技巧,也藏有無盡精微的玄妙之處。讓人聽著很有收穫,甚至很有趣味。
說也奇怪,北辰殿主剛剛致辭長篇大論,聽得人昏昏欲睡。此時講解技巧, 雖然聲音不如之前鏗鏘有力,節奏也很平穩, 甚至吐字都不算清晰,偏偏叫人聽得入迷, 乃至心無旁騖的跟著他的節奏走。讓人聽著聽著,便覺得這位看著老朽的北辰殿主別魅力非凡, 真是高人長者風範。
湯昭自等講壇在一側,便覺得緊張的渾身發冷,胃裡一陣陣翻騰,甚至坐立不安,但聽得北辰殿主平平淡淡的講演,漸漸聽了進去,身心竟漸漸放鬆了。
到底是當年天下鑄劍總監,如今七大勢力之一的掌舵人,知識也好,氣度也好,都是深沉如海。
就聽北辰道:「好了,我這老頭子就囉嗦這麼多。現在是年輕人的時代了。我們歡迎年輕一輩的俊才跟大家分享他們的才識。」
湯昭聽得此言,只覺得頭腦有瞬間的空白。
不是震驚,也非恐懼,就是單純的緊張罷了。
底下掌聲四起,掌聲中還有人議論的聲音,顯然是議論怎麼祭酒不上來,臨時讓其他人上來, 流程能這麼一日三變的嗎?
議論聲中, 湯昭走上台時, 腳步比平時沉重,動作比平時生硬,就連臉也比平時白些。
這是他第一次登台演講。
他面對過天魔,執掌過太陽,手下了結過無數凶獸性命,還曾面對面硬殺一位劍客,卻從來沒在這麼大的場面中登台演講。
面對敵人和面對聽眾,終究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的夢想也是做個所向披靡的劍客,而不是擁躉萬千的老師。
一眼掃過台下一排排腦袋、星星點點的眼睛,湯昭一瞬間把想好的開場白忘光了。
他精心準備數月的演講稿還在肚子裡,時不時有一些欄位在腦海里蹦,就是前面幾句全忘了。
他一時僵在那裡,心裡起了個念頭:要是當時不選脫稿就好了。
照著稿子念,何其輕鬆?
自己又不是專職的老師,裝這個相干啥玩意兒?
經過了漫長的停頓,他終於勉強自己開口。
台下沒有因為他的遲疑有什麼反響,因為他以為很漫長的時間,其實只是一瞬間。
「我……」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和平時不一樣,變得很陌生,腦子似乎不轉了,但又轉的很快。他幾乎就要用手摸自己的臉頰和耳朵,但又趕緊忍住,因為這個動作太露怯了。
「我其實不敢說演講、指教什麼的。」湯昭頓了一頓,覺得自己背的那些開頭虛言實在饒舌,根本背不下來,反正自己不是演說家,何必按照步驟來,有什麼說什麼便是了,「我就是個普通、弱小、幼稚的符劍師。我只能把我遇到的問題,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和大家講一講,談一談。」
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漸漸找到了一點感覺。
只是他自己找到了感覺,底下眾人感覺卻各異,有人覺得他身為本屆魁首太過謙虛,未免裝模作樣。有人覺得他氣勢不足,看來是真的沒有自信,說不定是個只會做題的書呆子。還有人看他小臉煞白,想起他出身小勢力,底氣不足,起了同病相憐之心。
唯有座上的雪山王世子聽到「普通、弱小」等詞,咧了咧嘴。
「我不是謙虛,本來就是這樣。我越長大越覺得自己不是特殊的那個。因為我普通,所以我沒學過那麼多高端的符式知識。因為我弱小,所以面對的敵人都比我強大。因為我幼稚,所以我常常犯錯誤,陷入危機。我想問諸位,誰和我一樣普通、弱小、又幼稚呢?」
不等著真有人回答,他已經繼續道:「我曾經遇到危險,被幾個武者圍攻,被逼入了絕境。那時我身心俱疲,頭腦和身體沒有一點兒餘力。偏偏那時候,我身邊還有一把術劍,明明我把劍拔出來就能加持更大的力量,使用強力的劍術把他們擊敗,可是劍不聽我的。」
「因為那個時候我虛弱極了,精神渙散,所以術器不聽我指揮,就像三尺凡鐵,毫無用處,我當時就在想:這算背叛嗎?我親手製造的術器居然在危機關頭背叛我?」
「因為催動術器需要靈感,越是缺乏力量,術器反而越不能給我幫助,只會在關鍵時刻離我而去。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術器成了越是雨天越不能打的雨傘。我苦學多年,就是為了製造這種東西嗎?」
他聲音漸漸平靜,但還是帶著一絲絲緊張,這絲緊張讓他的音色不是那麼穩定,卻意外的契合他話中的情感,帶著一種悲哀,叫人心生共鳴。再加上他所說的情形實在並非個例,原本就是任何人身上都會發生的,就算沒有發生,大家也能想像,能認同。
術器,本來就是這樣,只有少數人能用,只給那些有天賦的人準備。但一旦有天賦的人陷入了失敗危局,精神衰退,術器就不再認可他們,離他們而去。
這也是符劍師不可能完全依靠術器的原因之一。
湯昭說得真誠,眾人漸漸聽了進去。唯獨最熟悉他的江神逸卻感到了怪異:
你被人圍攻?什麼時候的事?
逆境不能催發術器?絕對不可能!
江神逸是最知道湯昭天賦的,即使重傷垂死,他的靈感也讓他使用自如的使用最強大的術器,甚至法器,縱然他身死,靈感也不會死。
這就是天生的,江神逸也是這樣。所以他只會覺得怪異。
但他也了解湯昭,湯昭並非天生的演技派,既然真誠的說出來,必然不是空想,即使不是親身經歷,也該親眼目睹。
所謂我,和我有一個朋友,本來就能顛倒互換的。以第一人稱敘述只是單純引起帶入的技巧,不必深究。
只是江神逸好奇,湯昭見過靈感一般、在絕境中被術器背叛的人嗎?
誰呢?江神逸也認得嗎?
湯昭說完這些,感覺到周圍靜了下來,他自己也靜了下來,聲音越發穩定,徐徐道來。
「有人說,那不是你靈感太低的緣故嗎?或許是吧,因為我靈感不足,所以術器便不合手,可是天下靈感高絕者有幾人呢?曾經有劍客說:『劍豈是如此不便之物』。然而想一想,劍擇劍客何等苛刻,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那不就是最不便之物嗎?」
「然而劍誕生於天地之間,上承天道,符式是我們自己造的,是我們的工具,難道也要變成如此不便之物嗎?」
「我以為不該如此!」
「從那時我就想,符式造物,不該追求與劍一樣個性專有,只為某個人量身定做。而應該更便捷,更公開,造福於我們,乃至於造福於更多人才對。」
「我……」
他張了張嘴,差點說出「我有一個夢想」來,但緊接著發覺扯遠了。他是來分享知識的,不是來做演說的。
哪怕他這個念頭,真的算一個夢想。
他這個念頭早就有了,起於何時不知道,但是從山下目睹大師兄被圍攻時清晰起來的。也就是他所說的,在危機關頭,術器竟離他而去的真正主人公。那時湯昭聽到師兄感嘆時就起了這個念頭——術器對大多數人來說,不能在關鍵時候為依仗,那術器還算有用嗎?
可能他靈感過人,不會遇到那種情況,但他會設身處地的思考。就像他現在衣食無憂,依舊會共情那些被陰禍牽連的流離失所的人們。
讓術器擺脫更多的枷鎖,為更多人服務,為普通人服務,那不更好嗎?隨便一個義士都可以拿起術器劍抵禦凶獸,隨便一個中等人家都能用術器燈這樣方便的用具,那世界不會好很多嗎?
從私心來說,有一日術器人人可用,那樣他店裡的客戶群都擴大多少倍的!
當然,直到現在為止,這個念頭也只是一些零散思考而已,甚至他清楚,以他現在的學識,不配思考這樣宏大的命題。
說這些,只是為了引出他今日的小小課題。
面對座下數百雙情緒不一,但大多全神貫注的眼睛,湯昭深吸一口氣,把大而化之的通天話題拉了回來。
「我只是個普通的符劍師,所以沒有什麼高明的見解。我只是想,術器是我們自己製造的,那應該時刻聽命於我們才對。來這裡的路上,有一位才智高絕的先生給了我靈感。我認為可以把一部分意志分離出來,附加在術器上。代替我們隨時都會消耗的精神,作為控制術器的閥門,在關鍵時刻頂替被分散的精神力。我嘗試了一下,有幾個方法……」
至此,湯昭停止用言辭技巧和情緒傳輸觀點,轉入了更純粹的學術討論。但他的聲音清亮,表達準確,深入淺出,依舊令眾人聽得心曠神怡。即使更遠處那些毫無根基的武者也不知不覺被帶入節奏中,除了不明覺得的窺探感,還能真實的感受到這俊朗少年的風采魅力。
坐席中,有人低聲嘆道:「真是美質良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