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世道

  滿桌一靜,那村老先跳起身來,渾不似個七老八十的老頭,他急著往後看去,就見屋門關緊,院子裡也沒有人,這才鬆了口氣

  回到桌上,村老低聲喝道:「家梁,不許胡說。要叫外面的寨主聽了豈不又惹禍?」

  不等桑家梁說話,另一個中年武者沉著聲道:「村老,咱們不傳出去就是了。狗日的強盜欺負大家這麼狠,私底下說兩句還不行?那真要憋死了。」

  村老其實私底下也沒少罵罵咧咧,但今日不是有外人嗎?別看湯昭他們人長得親切,桑家梁也認準了他們,但人心隔肚皮,,村老人老成精,可沒有放下過戒心。只是話都說出來了,很難圓回去,他也只能嘆了口氣。

  湯昭恍若沒有察覺村老的心思,接著之前的話題道:「其實雲州也不太平,哪裡都有邪魔外道。別得地方不說,我老家就有好幾家黑道勢力。」比如五毒會黑蜘蛛山莊啊,五毒會鐵蠍堡啊,五毒會巨蟻幫啊……

  「不過近幾年君侯在大力整治,一些鬧得過分的邪道黑道都掃平了,但只要有人,就有許多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比如罔兩山,還有他們為中心的強大的人口販賣網。

  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不知有沒有撥開烏雲的一日。

  「不過確實沒有靈州這麼多賊。」

  「那也不錯了。」桑家梁悶了一口酒,道,「還有人在做事,想往好了弄,那就還有希望。哪像我們這裡,越是賊越是囂張,越是好人越要縮著頭。善惡顛倒,黑白不分。」

  江神逸問道:「其實我早就想問,賊人這樣多,這麼猖狂,官府都不管嗎?」

  桑家梁道:「誰來管?我們靈州上一任刺史老爺就想管了來著,他還任命一個將軍去圍剿百雄山,結果他自己轉天就給人刺殺了。那位將軍更是給人酷刑折磨死,掛在州城的城樓上。掛得化了白骨都沒人敢收屍。」

  湯昭道:「這不是打朝廷的臉?」

  另一個年輕些的道:「打了又怎麼樣?反正沒人來收拾百雄山。人家活得好好地,還越來越威風了。這朝廷的臉還不如我的——」他差點往身後一拍,旁邊的村老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桑家梁道:「自那之後,朝廷有七年沒有任命過刺史了。」

  烏孫童道:「那不奇怪,我們涼州有三年沒刺史了。且上任刺史是壽終正寢的,一直在涼州呆了三十年,從來沒做一件事,沒公開說一句話,人稱『涼州鼻涕蟲。』就在城裡呆著,不走不動,老死才罷。我們從小就知道,只能靠自己,不能靠朝廷。」

  旁邊有人道:「公開叫一州刺史鼻涕蟲,是不是不對啊?」

  烏孫童道:「可不是?高估了他的行動能力。」

  車莎笑道:「師兄不知道,我也是聽人說過,咱們涼州有刺史的,那位刺史領了職位一直賴在京城,絕不肯來赴任。你們若打聽,說不定京城也有一位靈州刺史呢。這叫做遙領,是不是?」

  湯昭這才知道,不光外面的世界亂到不可思議,朝廷也衰落得不可思議。

  他娘的,世道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這個世界,是一直腐朽下去,還是有一場暴風雨要來了呢?

  桑家梁道:「靈州這樣,哪怕來一位軍閥呢?哪怕百雄山上那位有點雄心呢?他有心當個草頭王,建個小朝廷,也不至於讓靈州亂成這樣。」

  在座一人突然道:「大哥別這麼說,我家裡的就是雁州逃過來的。雁州那邊就是軍閥打仗,光拉壯丁拉得幾個莊子都沒人了。各種稅收徵得寸草不生。一聽到大帥們來征糧食,全家老小只能往山溝里鑽,鑽不及就沒命了。咱們對付賊人還能結寨自保,大軍一過叫你狗都剩不下一條。」

  眾人默然,湯昭聽得黯然。

  之前他有一個夢想,讓太陽照到每一個角落,現在想想還是不夠。確實需要一場暴風雨,去洗乾淨一些東西。

  大家喝了很久,聊了很多,五樹堡的人沒什麼見識,說來說去,只得了一句話:「命不好,要是生在雲州就好了。」

  喝到晚上,眾人散了。桑家梁送其他人走了,湯昭跟著送到門口,目送村民搖搖晃晃去了。

  夜風一吹,風中傳來幾聲哭聲,幽幽咽咽,不絕如縷。

  湯昭心中微寒,桑家梁側耳傾聽,道:「是四大娘,她漢子四大叔早上帶著蘭丫頭出門,晚上蘭丫頭回來,他沒回來。家裡頭天塌了。」

  湯昭默然,想起了黑店裡掛的血淋淋的人身。

  桑家梁道:「明天村老會籌集一些糧食給他家,但也只能做這麼多了。這年頭誰也不富裕,死的人又太多了。其實四大叔武功不錯的,等閒五六小毛賊近不得身,誰知道毀在黑店裡。」

  他感嘆道:「這世道就是這樣。誰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死。就算是我,也可能說沒就沒了。我倒是不怕死,但五樹堡怎麼辦呢?」

  湯昭安慰兩句,無非是「別這麼悲觀」這樣的話,但他作為一個過客,說話總是蒼白無力的。因為此時他真的做不得什麼。

  桑家梁也只是感慨幾句,畢竟到了深夜,又剛喝了酒,人容易多愁善感。但這個漢子也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感慨幾句,明天起來又是五樹堡的擎天白玉柱。

  桑家雖不富裕,房子卻不少,給車莎單獨一間,還余兩間,湯昭和江神逸便住一間,讓烏孫童住單間。

  到了晚間將睡,湯昭正要關門,卻聽門響,打開一看,是桑家梁。

  湯昭很是詫異,料這東道主必有要事,請他進來坐,桑家梁坐在炕上,神色忸怩,似有話不好意思出口。

  湯昭和江神逸暗自納罕,桑家梁又站了起來,道:「兩位,咱們握握手吧?」

  湯昭一怔,隨即明白,握手是武林人較量的一種方法。

  自來武無第二,身懷武功之人多半爭強好勝,見人就想分個高低。但刀槍無眼,動輒刀槍拳腳相見,難免傷和氣,是以一般採用比較溫和的方式,比如握手較力。大家搭上手,互相比個力氣,大略也能分勝負了。

  不過這等較力應該在一見面或者剛剛客套完就進行,哪有大半夜上門比力氣的?

  湯昭詫異之餘,突然想起剛見關雷時,那位老師跟他說的那一句話:

  「咱們掰個手腕吧」。

  那是關老師試自己資質的手段,如今想來還是懷念。

  當下湯昭伸出手,道:「好啊。」

  江神逸雖有些躍躍欲試,但並沒主動出手,雖然他武功不比湯昭差,但單獨比力氣的話,還是湯昭更強。這和境界無關,江神逸是一路內練修內力上來的,而湯昭啟蒙是《蟻力勁》。

  兩人雙手一握,湯昭心中一驚,暗道:好大的力氣!

  湯昭雖然後來內外兼修,後來更以內功為主,但外功也沒放下,兩者都練到圓滿無缺的地步。蟻力勁效仿螞蟻,最長力氣,練成後力大無窮。湯昭還用眼鏡升過一次級,練習全新版本,增長更多,單論力氣,他也能效法評話里的大將,來一句「恨地無環」。

  但那桑家梁的力氣竟比他還大,巨力好似泰山壓頂一般,一波接一波。湯昭和他較力兩次加勁,竟撼不動分毫,反而給他牢牢箍住,幾次較力無功而返之後不由自主用了內力。

  他一用內力,桑家梁自然也用了內力,雙方再次較勁,桑家梁臉色微變。倒不是他一下子就輸了,而是湯昭的內力是帶特性的。

  湯昭主修的是《丙火心法》,取自太陽之火,內力雖不似罡氣一般性質分明,卻也帶著不同尋常的高溫,如同火燒。桑家梁的內力一接觸,就有引火上身之感。再加上湯昭的內力雄厚,登時有摧枯拉朽之勢。

  桑家梁本能的一撤手,湯昭順勢鬆手,道:「承讓。」

  桑家梁拱手道:「佩服,公子果然是高手。」

  湯昭還禮道:「桑兄身手了得,在下也佩服得很。」

  他並未客氣,這桑家梁的力氣不說了,天生神力當之無愧,內力是很雄厚,湯昭不但修的是上品內功,還堆了好多資源,連凶獸肉都得過一遍水池才會吃,真比天潢貴胄都奢侈,桑家梁哪有這等條件?他能練出這樣的內力,可見天賦異稟。

  桑家梁嘆道:「其實我這個本事一半是天生,一半靠奇遇,不能算我自己的。人都覺得我內力深厚,必下了苦功,其實我只練過一點粗淺內功,憑我自己,根本練不出什麼名堂來。只是在二十歲那年,我偶然得了奇遇,突然間得到了這身內力。之後這些年,也就練練招數,內力再沒有進步過。」

  說到這裡,他猶豫了一下,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大晚上的來串門,我也知道特別冒昧。可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我真不知哪裡下次是哪裡了。所以我想求一個機緣。我不是白求,我還準備了酬謝。」說罷掏出一個白布包袱。

  湯昭也不好奇什麼酬謝,直接道:「好說,桑兄莫非是想求玄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