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再執

  過了好一會兒,四個公差姍姍來遲,就見湯昭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亂石堆前出神。

  他們認得湯昭是檢地司的人,雖沒看見這小孩子有什麼本事,但好歹是檢地司帶來的,哪怕是帶著來見世面的學生,也得客客氣氣的, 當下最老成的那個打招呼道:「小兄弟,情形怎麼樣?」

  湯昭客氣致意,道:「彭副使進去了。裡面打得很激烈,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唉,可惜我一點兒忙也幫不上。」說到這裡神情極是沮喪。

  四個公差互相看了一眼,均想:你一個屁大的小孩子,要幫什麼忙?有什麼可嘆氣的?我們也幫不上忙, 我們怎麼不嘆氣?

  湯昭又問道:「幾位大哥, 可都是本地人?可知道這座山谷里有什麼村鎮麼?」

  那老成公差思索道:「應該沒有啊。如今野外不太平,山里都不住人了。縣太爺吩咐我們去山裡趕人出來,我也是仔仔細細搜過山的。這裡最多只剩兩個土匪山寨,還是不成氣候的那種。還有一個黑蜘蛛山莊,那也不是這個方向。」

  湯昭自然知道這裡不是黑蜘蛛山莊,不然他還能這麼心平氣和?此時他想起從薛府出來,路過的荒村,都快成廢墟了。想來都是山民外遷的遺蹟。心想:原來裡面是土匪嗎?那就沒問題了,只要不是平民,匪徒就生死有命吧。

  他一下放鬆下來,突然聽得石牆後面一聲絕望的慘叫!

  是小孩子的聲音!

  湯昭心中一寒——不是山匪那麼簡單!

  緊接著,石牆傳來咚咚的響聲,顯然對面有人來到谷口,卻發現生路不通,正絕望的敲打巨石。

  碎石和泥土被敲打得滾落下來,原本就是剛剛塞死的石牆搖搖欲墜。

  湯昭觀察了一下, 即使石牆倒塌,也只是上半部分坍塌, 不但不會敞開出口,反而加厚阻礙,讓道路越發難行,且落石還會砸到人。當下他敲了敲地下一塊懸空、與上下都不挨著不受力的巨石,叫道:「能聽見我說話嗎?咱們一起把這塊石頭搬出來,從這裡開一個口,從裡面鑽出來!」

  他一個人氣虛乏力,聲音不大,四個公差幫著他一起喊叫,終於裡面漸漸有了回應。

  別的地方的拍打聲停止了,唯獨那塊巨石被人連連拍擊,似乎在確認位置。湯昭連忙跟著拍,叫道:「就是這塊!」

  周圍碎石開始晃動,顯然裡面人在推那塊石頭,但石頭本體一時沒有動搖。湯昭請四個公差一起刨開石頭旁邊旁的泥土,自己也上手幫忙,小心的不觸動周圍的碎石。

  山谷里戰鬥聲不停,這邊的動作不停。裡面戰況激烈,爆炸轟鳴,外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兩邊的塵土不住地掉落,湯昭頭上也蒙了不少灰塵,還險些給從山壁上掉下來的碎石擦傷,但他還是冒著危險,一點點掃除大石旁邊的碎屑。

  就聽裡面一聲歡呼,湯昭和四個公差閃到一邊。一塊大石被推得滾落在地,堵塞的高牆露出一眼逃生口。

  只聽裡面有人叫道:「外面那位朋友,請接一下,有小孩子!」

  湯昭一怔,這個人聲音也不老,正在變聲期,最多也就十五六歲,他說的是小孩子是……

  此時一個公差伸手向前,接出一個孩子,身形矮小,最多五六歲年紀。

  湯昭愕然,心想:這深山野林,哪裡冒出這么小的孩子?

  再看那孩子生得唇紅齒白,皮膚細膩,衣著也考究,項上還有個金項圈,分明是富貴人家的小孩。難道這山谷有哪個世家隱居不成?

  他這邊奇怪,裡面的孩子一個接一個爬出來,大的十來歲,小的甚至四五歲,個個雖然灰頭土臉,細看卻也都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湯昭越發奇怪,別說一個家族,就算是一個村子也湊不出這麼多孩子。這裡難道是一個族學之類的學校嗎?

  蛟龍可真會找地方掉!

  等到一個十來歲的小胖子爬出來,湯昭突然奇道:「咦,你不是裴家那個……裴仁虎?」

  這就是裴守靜的弟弟,當時在道觀里聚會,他自作聰明險些被白髮人攝走精神,後來被裴守靜救了的那個。湯昭當然在後面看著,依稀有個印象。

  裴仁虎愣了一下,仔細看湯昭,只覺得似曾相識,可怎麼也認不出來,當時湯昭略化了化妝,雖然容貌沒大變,但只有一面之緣,他離場又早,要認出湯昭可強人所難了。

  湯昭自己卻確認了,道:「這些都是裴家的孩子?你們搬到山裡來住了?還是家族原本就住這裡?」

  想來不會原本就住這裡,不然本地的官差焉能想不起來?

  那就是裴家搬家了?這當口往有魔窟的山裡頭搬?裴家被打擊的抽風了?

  裴仁虎一時不知怎麼解釋,這時裡面小孩子都爬出來了,最後爬出來的少年都已束髮,最後有個十六七歲已經懂事的,上前拱手道:「多謝這位朋友和官差大人援手。」

  湯昭聽出他就是在谷里跟自己搭話的那個少年,多半是這些孩子的主事之人,道:「客氣了,舉手之勞,這裡並非安全所在,先安排孩子們出去。」

  那少年點頭道:「正是。大家集合,按照剛剛的順序排隊出去。」

  他果然能夠管事,這些小孩年紀不大,卻都聽話,安安靜靜的排好隊,魚貫而出。雖然有幾個受了傷,身上還有血跡,疼的臉上哭唧唧的,但沒有人出聲,看起來都很乖。

  眼見孩童們漸漸離開狹窄的山谷夾道,已然脫離險境,湯昭心情也漸好,沖留在最後的那少年點點頭,道:「你們先出去,我們斷後。」

  那少年拱手道:「哪能勞煩差爺,讓小孩子先出去,我跟你們斷後。」

  湯昭笑道:「這時還客氣什麼?我雖年紀不大,但身在檢地司,就有除魔安民的責任,更何況是保護老幼婦孺。兄台就別跟我客氣了。」

  聽到「檢地司」三個字,那少年神色一變,再無剛剛好顏色,沉著臉略一拱手,跟著一眾孩童默默離去。

  突然,湯昭直覺危險,渾身汗毛戰慄,大聲道:「小心——」

  轟!

  剛剛兩個字出口,背後的石牆轟然倒塌,大個的石頭亂滾,泥沙劈頭蓋臉的傾覆。

  有東西出來!

  湯昭不及細想,抓住靠近的幾個孩子,護在身下,縮進旁邊一道凹陷處。

  一個巨大的怪物從山谷口擠了出來,噴出一股潮濕冰冷的陰氣。

  蛟龍頭!

  比起之前有幾分龍氣的蛟龍,它如今狼狽萬分,臉上被燒得不成樣子,鱗片脫落,全無皮肉,簡直就像個骷髏。它大聲咆哮,不住的噴出陰氣,甚至在谷口製造了一片濃霧,撞擊山壁,要擴大狹窄的出口。隨著它的衝撞,大石不住掉落,連之前完整的山體也被撞得開裂、破碎,一塊塊滾落下來。

  最終,它完全衝破了封堵的巨石,從開裂的谷口擠了出去。

  當頭部完全擠出山谷,後面卻不是身體,而是一截燒焦的枯骨。

  這枯骨也只有兩節,幾乎只剩下頸椎。這偌大天魔被太陽燒得只剩下頭還在。可是這蛟頭居然還不死,還能靈活動作、興風作浪。在它背後,彭一鳴跌跌撞撞的追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動作彆扭,顯然腿腳不復靈便。

  一人一魔出了山谷,剩下滿地狼藉。

  許久,一塊大石被推開,湯昭吐出一口血沫。

  短暫的失神後,他試圖活動身體,以確定身體受傷的情況,只覺得手腳雖然擦傷,但骨頭沒斷,但胸腹劇痛,好像受到了重擊,尤其胸口疼的厲害,似乎斷了兩根肋骨。

  「我去你……」他含糊了一聲,突然心頭一緊。

  當時情況危機,他抱住幾個孩子來著。

  顫抖著伸手去摸,旁邊果然有兩個孩子,胸腹上趴著一個,還被他抱著。

  旁邊兩個孩子都被砸得皮破血流,但是被湯昭擋住了迎面的大石,好歹沒受致命傷,只是趴著啜泣,其中一個被砸中了腳,拔不出來,哭的聲音更大一些。

  而被他抱著的這個。

  這個七八歲的孩童,被湯昭抱在懷裡,鮮血流了他一身。

  湯昭捧起了他的臉,稚嫩的臉上殘留著驚恐的表情,但神情已經永遠的凝固了。

  因為剛剛還活著,他的體溫還是熱的,流出的血也是熱的,活人才有的溫度殘留在湯昭的皮膚上。

  湯昭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但他覺得自己的血在一瞬間逆流了。

  悲傷?痛苦?憤怒?

  他幾乎沒察覺到情緒,只覺得頭腦一陣空白。

  從大石上爬起身,湯昭幾乎沒感覺到疼痛,很冷靜地跟後面的孩子道:「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然後,他摸了摸手上的一個手環。

  「刑總,赦免我。」

  術器上的劍痕清晰可見。

  倒過罐子,黑白分明的劍出現,他的手按在劍鞘上,堅定而平穩。

  劍鞘上的獬豸栩栩如生。它的雙眼迥然放光,仿佛重複著這把劍的絕對規則:

  殺人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