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魔窟的上方,漸漸起了烏雲。
烏雲一起,立刻又起大風,疾風吹得枯草折地,落葉狂舞,地上人的眼睛也睜不開。
轟隆隆——
雲中有悶雷聲響起,顯然暴風雨就要來了。
高空中, 狂風並沒影響一塊小小的陣地。
戴上面具之後,一下子安靜下來。
這面具並非密不透風,但多少遮蔽了光線。湯昭帶著它與其說是蒙住眼睛,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安靜下來,心靈更接近判官。
從外面看,面具是黑白分明的,但在湯昭這一側看,只有黑暗。
閉上眼睛, 塞上耳朵,世界變成了一片死寂。心神專注之後,強風吹到身上帶來的冷意也感覺不到了。
失去了感官,是一件可怕的事。五感喪失,可以讓一個人崩潰。
但他並沒有崩潰,即使封住了感官,他還剩下一感,能勘破迷惑,直至真實,所謂意識。
佛家第六識。
都是佛家之言,這第六識能破所知障否?
冥冥中,他的意識抬頭,好像對上另一雙黑白分明、深不見底的眼睛。
——
湯昭的內側是黑暗,外面的面具是黑白分明的。
戴上面具後, 獬豸靜靜地從劍身上走出,尾巴甩開, 為湯昭披上那條純黑的披風。
而他的劍刃是雪白的。
黑白分明!
在獬豸近乎實質的影子後面, 又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身影很虛、很淡,只有影影綽綽的光暈,依稀看起來像是個高瘦的男子。
苦一神色微動,他作為老牌劍客,自然認得湯昭手中的是權劍,甚至也猜出了他的劍象是獬豸,但看到那個影子時還是一愣。
權劍能調動的劍象不是只有一個麼?怎麼又出來一個?
難道是……劍客?
難道是某種劍術?還是權劍發揮到極致才有的異象?
緊接著,苦一冷靜下來——追究這是什麼現象毫無意義,劍客的對決就在於見招拆招。重要的不是劍術來自哪裡,而在於如何破解。
既然是權劍,那麼劍客就是死人咯?
死人不會被迷惑,所以要借一雙瞑目的眼睛來看出他的真身……是這個主意吧?
「蠢材。」他淡淡冷笑。
他其他的劍術是迷惑人心,但「羅漢陣」這一劍術不是。每一個羅漢身都是真的。
或者說,亦真亦假。
若說真實,每一尊羅漢的血肉、力量、意識、武功都是真的,每個人有獨立的意志,無需他分心多用來操縱。
若說虛假,除非殺了他本尊,所有的羅漢都是不死的,無限再生。
十八個人有血有肉,即使他不用迷惑人心的劍術,也沒有誰能找到他的本尊。
活人都不能,死人能麼?
十七個人,同時大吼一聲,各持兵刃撲了上去。
「御劍術——浩然正氣——沖霄漢!」白色的氣息瘋狂捲起,一道白氣沖天而起!
頭頂是厚厚的烏雲,白氣如一束光,衝破重重烏雲,照耀四方。
這是御劍術!
為了專心尋找破局根源,湯昭沒有辦法點對點的防守,而他最大的防守招數是守清平,那種防禦大招他現在也不能輕易釋放。
所以他選擇用御劍術。御劍術不僅僅是強制御使劍的功法,同樣也是引導劍元加諸自身的功法。
引劍之力,化為浩然正氣,是為「浩然御劍術」!
他一身浩然白氣,是君子守身之氣,上可以退辟妖邪,下可以震懾宵小。
他要震懾的,正是眼前這群小人。
是的,罪人分身,以多欺寡,悍然圍攻,怎麼不是宵小了?
自稱羅漢就不是宵小了麼?
白氣所卷之處,那些氣勢洶洶的光頭和尚竟陡然矮了幾分,持著兵刃的手都僵住了,儘管已經逼近了湯昭,一時不能動手。
沖天白氣中,劍客的身影更加凝實了一些,依稀可見端正深邃的五官。獬豸不再咆哮衝撞,而是蹲坐在劍客之側,仿佛守戶之犬。
場面一時僵持。
在白氣不能及的角落,有個身形正在悄摸摸的靠近湯昭所畫的邊線。
那是個光頭和尚,長得和那十多位正在圍攻的和尚一模一樣。
是的,十八羅漢劍陣,參與圍攻的卻只有十七人。
還有一個和尚趁著交戰的混亂期,偷偷地繞過戰鬥往邊緣摸去。
湯昭說不讓過線,難道就真的不過麼?之前那道邊線看起來很有威力,但之後湯昭注意力轉到正面戰鬥上來,單獨擱著那道不明不白的線在那邊,焉知不是虛張聲勢?
就算不是虛張聲勢,這羅漢身也有金剛之軀,也是強大的劍術凝結。
你也是劍術,我也是劍術,怎見得我的劍術不如你的劍術?
是輸是贏,碰一碰才知道。
那羅漢來到邊線之前,回頭望了一眼焦灼的戰局,合十運氣,身上籠罩了一層金光!
金剛不壞身!
雖然是俗世武功,卻有劍元加持,比武林頂尖的橫練高手的身軀更硬上三分,尋常刀劍連個痕跡也留不下。
金光護體,那和尚大搖大擺的邁步,跨過了邊線。
嗤——
仿佛有無數道鋼線從他身上割過,動作停滯,金光稍微搖曳。
緊接著,剛剛還完整的人,突然像被推倒的積木一樣嘩啦啦散了下來。
無數血肉滾倒,在空中散碎著飄落,仿佛一個悶炸的煙花。
寸磔!
處置謀逆者、入侵者、背叛者的酷刑!
沒有什麼金剛不壞,只有過界者死!
一瞬間,另一個戰場的苦一也不由得震動失神。
不是在場的某一個和尚失神,而是所有的和尚都一起失神,露出了完全相同的表情甚至眼神。即使就在幾尺之內有一雙觀察入微的眼睛,也絕對看不出任何破綻。
羅漢陣,本來就沒有破綻!
失神是一瞬間的事,苦一不給人趁虛而入的機會,立刻就回過神。只是一次試探失敗而已,不算什麼。
一彈指間,十七個人往外撤步,陣型拉開一個空檔,一個和尚憑空出現,補齊了十八個人的位置。一切行雲流水,沒有一絲破綻。
但對湯昭來說,無需分辨什麼破綻,破綻一開始就存在。
浩然御劍術只是給他撐開了一道屏障,讓他專心可以做自己的事。
不是專心分辨真假,而是準備他的劍。
「劍法——大義凜然!」
一股凜然的大義之威,浩浩蕩蕩卷了過去,無差別的像潮水一般拍向四方堤岸。
如果說浩然白氣如綿,綿里藏針,只是讓宵小不敢接近,那凜然之氣就如箭,萬箭齊發,掃蕩過路妖邪。
這種震懾,震懾的不是心懷鬼胎的小人,而是已犯下罪行的罪犯!
轟——
恰逢此時,烏雲中閃過電光。
暴雨已至!
長河周圍下起了暴雨,無數水流灌入河流。而外面只是零星飄過雨絲。
霎時間,苦一仿佛受到重錘,頭腦發暈,幾乎要吐出血來。
這種眩暈,十八個和尚當中,只有一個出現,其餘人恍若無事。
唯有一個人,與眾不同!
苦一一抬頭,正看到那虛空中的劍客轉過頭來,和他四目相接,即使如此虛幻的目光,也仿佛能穿透他的魂魄。
苦一再次打了個冷戰,口中嘗到了一股腥咸。
「你發現了嗎?即使你能把能把外表分給假人,把力量分給假人,甚至把生命分給假人,但有一樣東西你分不走,只能留在你身上。」
「你的罪孽!」
「你所有的罪,都是你的親手犯下。你的手上沾滿了鮮血,用大江大河的水也洗不清白。你的孽,也永遠都跟隨著你,像跗骨之蛆一樣糾纏著你!用佛家的話,這孽力不會隨著你的死淨化,讓你生生世世永墮畜生道!」
「讓我來幫你解脫吧!」
湯昭舉起了劍。
虛空的劍客舉起來劍。
「劍法——除惡務盡!」
一劍,人劍合一,白虹貫日!
沒有任何阻擋,沒有任何偏移,一剎那,劍已經到了苦一面前。
苦一沒有任何反應,或許他還被大義凜然震懾住魂魄無法反應,或許他已經有所預感,但無論如何,他的反應沒有意義。
對著蛟龍沒有任何用處的一劍,輕輕地切開苦一的脖子,如切開凝固的豬油。
沒有血。
所有的一切都被劈開,血液也不例外。
劍刃穿出,收回,沒有一滴血濺在湯昭身上。
呼——
仿佛吹過一陣風,苦一的身體被飛吹散了。
他化為一股煙,一團霧,一陣風,輕輕散盡,連一點灰燼也沒留下。
正如湯昭所說,他不用擔心受輪迴之苦,因為無一絲殘魂靈昧入輪迴。
這個罪人留在世間的一切都消失了。
唯獨有一把劍在空中嗡鳴,向下墜去,還沒落到地上,劍身那層光澤已經消失一空,暗啞如鏽蝕鑌鐵。
劍客已亡,寶劍自晦。
湯昭將面具摘下,露出稚嫩的臉,看向虛空中的人影,拱手道:「多謝判官大人。」
帶上面具之後,他的聲音有所變化,變得沉穩而嚴肅,摘下面具之後,便恢復了清朗的少年音。
寂然間,人影消失。
湯昭突然臉色一白,只覺得心力交瘁,再也維持不住,人往下跌落。
獬豸沒有再托住他,而是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使命已經完成。
御劍術、劍術、劍法,他能做的都做了,身心俱疲,已經支持不住。
獬豸劍,也該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