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五章 十年之後,再背一次

  龍素抱過那個孩子。

  「束龍...那是我三師兄的名字,是陳良先生的親傳弟子....」

  程知遠並不認識束龍,原來是因為他當初在程知遠前往白鹿宮的時候,並沒有參與,而是依舊在人間遊歷,不過他的遊歷,與龍素的周遊列國並不一樣。

  他是為了出仕,且積累名望,而龍素是捨棄名望,希望用儒家的教義,行墨家的事情。

  「我認識你。」

  劍神童子指著龍素:「沒想到,上一次看到的小姑娘,現在都成了大姑娘了...不,是女君子。」

  龍素笑了笑,她看著劍神童子,並沒有太多的印象。

  因為當時龍素出現前,劍神童子已經陷入程知遠的心靈深處,所以童子知道龍素,龍素卻不認識童子。

  話轉回來,說到束龍的身上。

  「三師兄承了劍道的衣缽,等閒之人,即使是天下劍宗想要傷他入骨,斷他經絡江河,滅了生根,斬了精氣神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秦軍之中,難道還有比陳龍右,祁毋山他們還要強的人嗎?」

  龍素道:「總不會是白起將軍吧。」

  程知遠:「不是白起,傷人的劍氣與白起的不同,我以前也是見過他動手的...」

  不是白起,不是秦王。

  傷束龍者,乃至於讓他垂死而不能救,這等於是讓他自己看著自己死,這種殺人法子,有點兇殘與無禮。

  陳龍右等人做不出來這種事情,秦國的幾位劍宗都不是做這種事情的人。

  但程知遠其實有一個猜測,但是不敢確認,這般兇狠殘忍的劍法.....

  就像是當初趙國染坊中的那個老人所使的一般.....

  很像,但是不敢確認,所以程知遠什麼也沒有說。

  秦軍攻下韓國的野王,把韓國從中直接攔腰斬斷,實際的目地,是要攻擊上黨,而上黨受到韓王命令降秦,但上黨的郡守卻不願意降秦。

  束龍正是這次戰爭中的犧牲品之一,秦積之勢不可以一人之力,乃至十人百人之力去撼動,而這次的戰爭,包括龍素師兄的死,同時反映出另外一些事情。

  秦國出現了新的強橫人物,並且手段,不是那麼的「溫和」。

  但這到底是戰國,不是江湖。

  不是說殺了我家師兄,我就要為他報仇,同一先生門下,在戰國時期的師兄弟,常常都有互相廝殺的事情發生,這一點屢見不鮮,譬如龐涓孫臏,譬如李斯韓非.....

  這個時代,是一個講政治的時代,戰國是戰國,不是江湖,沒有快意恩仇,今日是師兄弟,明日便各為其主,今日是師兄弟,明日可能就要為自己的一些言行與選擇付出代價,既然選擇了出仕,那麼早就應該做好死去的準備了。

  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東漢末年。

  戰國沒有江湖,只有為道而死,乃至不惜反目成仇的種種故事。

  程知遠告訴龍素,他已經把她的師兄,把那具屍體送回了白鹿宮,而龍素對此,她的情緒逐漸平穩,最後只是淡淡的表示了一下,並沒有多說什麼。

  也沒有必要了。

  這個時代,本就是人與人爭鬥廝殺的歲月,能留個全屍,那已經很好,還奢望什麼呢?子路聖人何其勇猛,曾經把後來的天帝級惡鬼按在地上暴打,但如這般人傑,也會老去,在仲尼勸說無果的情況下,死在了衛國的動亂中,被亂刀砍成肉醬。

  聖人尚不能留全屍,為道而死,既然選擇了,那就要面對。

  「君子去了秦國?」

  程知遠這樣問:「君子遊歷了幾方?」

  龍素:「從趙到魏,從魏到秦.....然後....在楚...現在來到了韓。」

  她如此說著,刺柏樹下,龍素沒有發現,自己似乎變得有些...想要傾訴。

  就像是沉悶了很久,壓抑了很久,在如今,終於遇到一個能夠完全把自己那些積累的話,全部吐露出來的朋友....

  「趙國的平原君想要舉薦我,公子遷於嘉都是這麼想的,但是我沒有留下....」

  「我本來在趙國,住的是破爛的房子,在給那些孩子講課的時候,我被人罵過,還餓了肚子...真的,說起來也有意思了,這是仲尼當初的感覺嗎....」

  程知遠:「仲尼當初差點就餓死了。」

  龍素笑了:「是啊,我還是不能和仲尼比,我餓了幾天就撐不住了.....」

  「我住的那個房子,那個人你認識啊,他叫荊軻.....現在在趙地當了平原君的門客吧....還有一個叫魚伯嬰的,我總覺得他有些面熟....」

  程知遠:「魚伯嬰?是魯仲連吧!」

  程知遠點破魯仲連的偽裝,而龍素有些愕然:「他窮的身無分文,真的是魯仲連嗎?」

  「他被我掃地出門了。」

  程知遠說到這裡,想笑,可惜依舊不能笑,只能儘量用調侃的語氣來講述當時的故事。

  魯仲連被程知遠擊敗,然後離開了四象學宮。

  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他確實是去了趙國,又很巧的遇到了周遊列國的龍素。

  龍素從齊國來,當然不知道四象宮發生的事情。

  「那位好歹也是有名的賢哲....你就這麼把他.....」

  龍素的表情顯得稍有誇張。

  程知遠則是道:「有人失仁義,沉迷於權利,我只是幫他找回自己罷了,賢哲之人,畢竟不是聖賢,只是有那種資質而已。」

  「但即使聖賢,也多有為惡者,這天下的聖人講的道理,難道都是對的嗎?」

  「成聖並沒有一個標準,只需要這個道理能夠自圓其說,能夠打開一方道路,那就可以了,這就是立道聖人,但是立道之後,後來學道的,晉升的聖人們,他們對於這種道理的理解,又是千差萬別。」

  「大道隱沒,天下為公....」

  龍素沒有反駁,她繼續和程知遠說著,說完了趙國的故事,說完了許久不見的,程知遠所認識的那些人之後......

  龍素談到魏國,說到信陵君,對這個年輕人君子十分推崇,而讓龍素沒想到的是,程知遠對於信陵君的評價則是更高!

  「我怎麼知道的...我是沒見過他,但是名聲十分響亮啊...何況魏王女還是我的學生....」

  雖然現在還沒有出現竊符救趙的故事,但是公子無忌的名聲,卻已經是如日中天。

  說了魏國,又說到秦國,龍素去秦國的路並不是一帆風順,青玄大地與南世割裂嚴重,而且秦國並不喜歡儒家人,龍素在秦國可謂是舉步維艱,而到了秦國,還要先辦理一個「臨時身份證」.....

  否則,如果不辦,在秦國連店都住不了,嚴重一點的,連水都不給喝。

  而龍素在秦國,學會的最多的,就是隱忍了。

  忍耐,忍耐,在一個不喜歡儒家的地方,談論儒家的道理,勢必要被很多人以言語攻擊,其中不乏本來就憋了幾年怨氣的法家弟子,看到了儒家人出現,那正是一股氣沒地方撒,全都倒騰出來了。

  疲憊,龍素談到秦國,給她最大的一種印象,就是疲憊。

  是秦國讓她疲憊,而不是讓秦人疲憊。

  「秦法嚴苛,比起禮樂來說,確實是過於仔細與嚴肅,但我也認為,這是一種好事情,但同時,這也是一種壞事情。」

  「三代的時候,人人都懂得謙讓與合作,到了夏,人們開始出現分化,到了商,重於鬼神使得人們不敢高聲喧譁,而到了周,周公制定禮樂之後,天下的人們都開始歡欣鼓舞.....」

  「但現在,戰國之世,已經淪落到要用這般嚴苛與仔細的刑法來約束人們的道德與行為,這同樣說明,禮崩樂壞,道德早已徹底淪喪,救不回來了。」

  「人心越來越貪婪,越來越自私.....已經不是禮樂可以拯救的了。」

  入秦之後,辦的學堂經常被人掀翻,也沒有多少人願意學習儒家的道理,但是後來,龍素來到咸陽,遇到了李悝。

  學堂老人待她不薄,並且允許她在學堂講課。

  「我也在那個學堂講過課....」

  程知遠說來感慨,那個學堂,不正是自己當初在咸陽時,被秦王丟過去放養的地方嗎。

  當時程知遠打死也不會相信,那個學堂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法祖李悝。

  只能說藏得太深。

  「出秦之後,便是入楚.....」

  說到這裡,龍素便不講了,看著程知遠。

  「我麼....君子居然如此掛念我?」

  程知遠點了點頭,而龍素嘆了口氣,覺得很累。

  「本想給小人收屍去的。」

  若是尋常女子,怕不是就要大羞一下,但是龍素卻直接「坦白」,我是給你收屍去的,結果沒收到,轉悠了很久,還是一無所獲。

  嘴上強硬,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或許是君子特有的倔強,輸人可以,不能輸陣。

  「小人屍骨未寒,五年一夢,勞煩君子這般掛念,有罪,不能赦。」

  「我在楚國睡了五年,五年之間,我什麼也沒有夢見,空空蕩蕩,白白耗費了五年光景,對於人間,我的感覺是極其模糊的.....」

  「只知道有些人祭祀我...也或許正是他們是祭祀,讓我恢復的快了一些....」

  「所謂信仰,是否就是『記住』的力量呢?」

  程知遠對龍素道:「我以前談論過這個課題,不過現在看來,還可以深究。」

  刺柏樹下的兩人,五年不見,其實都成長了很多,不僅僅是在於年齡上,也在於見聞上。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程知遠望著天空,現在確實是深秋時節。

  春、秋之時,起刀兵之禍。

  「十年春秋.....樹木已經長成....」

  龍素道:「我要走了,這個孩子,請你用神遊送回白鹿宮吧....」

  程知遠:「你幫他決定了命運?」

  龍素一愣。

  程知遠道:「我是受人之託,終人之事,所以我沒有把這個孩子直接送去白鹿宮,因為成為儒家,不一定是他自己的意願,既然在這個年代輾轉四次,那麼我覺得,他應該有一段自己的人生。」

  龍素沉默,又道:「亂世之中,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

  程知遠卻突然話鋒一轉:「但有個辦法,可以教導他,但不把他帶回白鹿宮去,就這麼週遊,等到他長大之後.....」

  龍素感覺到不對勁,不解且直接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程知遠也是很直接:「君子上路,不介意多一個人嗎?」

  龍素有些愣神,怔怔在原地,最後憋了一句:「馬車不大,載不了兩個.....」

  程知遠:「我可以背你。」

  龍素沒有說話,她似乎在尋找可以應對的詞彙,而程知遠則是突然嘆了一聲:「看來君子不想要我跟著,那便....」

  龍素忽然開口,自己都有些愣。

  「我不讓你跟著,你也會跟著的,有神遊之人,天下又有誰能攔住你,不讓你跟著呢?」

  程知遠卻是直接道:「當然有,正是君子。君子若不讓小人跟隨,小人便不敢跟隨。」

  龍素頓時就失笑了。

  「小人啊,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呢,你都已經是打落過道尊的人物,說的話,還是孩子氣,我們都已經....長大了.....老了。」

  程知遠盯著龍素,卻沒有動靜,而龍素接下來卻說出了讓程知遠有些愣的話。

  「我乏了,背我回去吧。」

  程知遠愣在原地,而龍素則是催促道:「君子不讓小人跟著,小人便不敢跟著,君子讓小人背一下,小人便不敢做嗎?」

  而龍素的眼中,帶著一絲勝利的喜悅,程知遠回過味來,也是不免有些複雜,若說是喜悅自然有,可惜無法表示。

  龍素把孩子縛在背上,任憑程知遠背起,而程知遠此時也心中感慨萬千。

  「自百骸之後,再背你,卻已經是過去十年了。」

  龍素的頭深深埋低,程知遠道:「君子要回哪裡呢?」

  「山野間,城池裡,江河兩側,天下列國,蕩蕩南世,哪裡都行。」

  龍素的聲音有些奇怪,似乎在哭,那是壓抑了很久很久的悲傷,不是為一個人,而是為天下而哭。

  程知遠輕聲問:「君子與列國的故事結束了嗎?」

  龍素不給半點回應。

  程知遠卻是閉上眼睛,背著她走了出去。

  「那君子確實是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記得孟子的話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隨後,程知遠又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悄悄道: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不過好多人,你還不認識,他們也還沒有做出這些經天緯地的簡冊....」

  「休息休息,吾妻,該睡了。」

  一步一步,就這樣走著,消失在山野之間,刺柏樹下,那輛馬車,不知何時,也已經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