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莊子說劍

  迷茫褪去,剩下的,就是恍然與清醒。

  如雲散雨收。

  有尊黑影在落日下顯得格外狹長,一閃而逝。

  程知遠依靠在一株長滿金色葉子的歪脖老樹下,耳中仿佛還有馬蹄的踏踏聲殘留。

  但這不過是心理作用而已,那輛馬車已經消失了,當時,金銅的車猛然一個斜倒,直接把自己從裡面甩了出來。

  然後就一個跟斗摔在這株有金葉歪脖老樹下的石頭上,跌的頭破血流。

  歪脖老樹看上去像是柏樹,而那塊石頭,看上去和一柄劍似的,不過要厚的多,放在以前,這石頭長得這麼別致,程知遠說不得就把這東西拿回家醃鹹菜了。

  好吧,他承認,如果說醃菜,這玩意或許有點輕了。

  「這裡是什麼地方?」

  程知遠的腦袋上,有一塊是血肉模糊,細小的血水流在臉上,停頓,後繼無力,又過數息,變成烙印般的血痕。

  是的,當初李太衣的鬼話應驗了,程知遠不是蠢貨,遇到了這種事情,自然明白是被那個人坑了。

  他手裡那八十年代典藏版的莊子,有著大問題。

  而那個傢伙,最後走時候對自己說的,一路順風....恐怕指的就是那匹白骨駿馬和被拉著的那輛金銅戰車吧。

  「這是被坑了......」

  明顯是來到了一個荒郊野外似的地方,程知遠捂著腦袋,忍著痛楚,觀察著四周的一切。

  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沒有看到明顯的村落,這裡似乎是荒原般的地方,遠方見不到山,或許是因為那些地段是起伏的丘陵?

  這只是一個猜測,現在程知遠明白,自己需要的是冷靜。

  此時,天闕上掛著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在程知遠的注視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沉入了天的彼方,仿佛失去了固定它的東西,迅速墜落在世界的盡頭。

  黑暗席捲了上來,瞬間蓋住了天幕。

  天上有層雲聚集?

  白天的時候還是晴空,可晚上,為何見不到星辰?

  這是反常且詭異的。

  程知遠沒有吃食,一切的行囊以及東西都沒有跟著過來,只有那個手錶還戴在腕上。

  陰暗詭譎的風輕輕吹動,在荒原上,似乎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暗影下蠢蠢欲動。

  滴答的聲音,在平常根本不會去注意,但此時,在這荒涼的原野上,在大樹下,卻聽得格外清晰,並且還帶著一種大恐怖。

  就像是自己人生的倒計時一般。

  程知遠感覺有些口渴,四周的黑暗仿佛更加深邃了一些,而有一道光芒在黑夜中一閃而逝....

  等等,光芒?

  這四面八方,連個村子都沒有,星辰更是看不見,哪裡來的光?

  程知遠猛然一個激靈,之前渾噩睏倦的感覺瞬間消失無蹤,餘下的,只有如芒在背的恐懼感。

  「據說,荒原上是有狼的,它們有的時候會在夜晚出來覓食,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獸....」

  那光的源頭,不會是它們的眼睛吧?

  慌亂的抓了下四周,程知遠突然發現,這個地方,能當武器的,除了歪脖老樹的樹枝外,就只有身邊這個給自己開瓢的醃菜石頭可以用了。

  好吧,樹枝估計兩下就給打斷了,還不如用石頭呢。

  程知遠同樣想到了鑽木取火,或者打石迸火星,但是顯然,黑暗中的某個東西,並不想要給他升火照明的時間。

  悉悉索索,嗡嗡作響,魑魅魍魎。

  那光再度出現了,但這一次,卻是狹長的。

  那並不是什麼生靈的眼睛。

  一種關乎到生命危險的可怕感覺竄上心頭,程知遠顧不得腦門還隱隱作痛,立刻站起來,把手中那劍胎模樣的醃菜石頭向著四周胡亂的揮了一下,拍出兩下風聲。

  然而終究是體力有些衰弱,並且隨著這種恐懼的加深,雙手和雙腿,也有些發抖。

  一切的生死關隘,只取決於一瞬間。

  程知遠看著前方,在黑暗中出現的,那是一個行動扭曲,但步伐卻極快的「人」!

  不,那真的是人嗎?會有人,把自己包裹在漆黑屍布之中?

  黑乎乎,粘稠且破爛的布匹,但卻是一層一層,把那身軀包裹的密不透風。

  沒有眼睛與口鼻。

  裹屍人,手裡還帶著.....

  之前發出的光,是那個裹屍人手中的劍!

  一股詭譎且直刺心神的殺意出現了,程知遠渾身上下的汗毛都倒豎起來,整個人處於極大的驚恐之中!

  這是什麼東西?鬼?殭屍?還是.......

  燕巢暮上,生死關頭!

  危險感應驗了,所謂烏鴉叫總是會靈。

  那個扭曲行動的裹屍人,突然踏步而躍,一瞬間,就從至少十米開外,衝到了程知遠的眼前!

  風掠過大地,深淵響起蛇鳴!

  他的身軀依舊低伏,如猙獰的鬣狗,又似一隻恐怖的狼蛛!

  大恐怖已劈頭蓋下,不給凡人以喘息之機!

  程知遠渾身汗毛炸起!

  「滾開!」

  醃菜石頭對著前面就拍了下去,然而裹屍人的劍光在石頭上點過,直接把程知遠的肩膀斬開了一道血肉模糊的豁口!

  生鏽的鐵器與血肉攪動,又似熱戀中的情人,劍尖與血骨觸之便離,還像是布匹被撕碎,帶起一道殷紅的絲帶。

  鮮血飈射而出!

  程知遠的腦袋如遭到重錘擊打,嗡的一下就懵了。

  血!

  血!

  「啊!」

  手猛地捂住肩膀,懼怕之情猛然沾滿心頭!

  那是一個大寫的「死」字!

  裹屍人的身子從程知遠的頭顱上越過去,就好像沒有重量一般,他翻了一個跟斗,落在六米開外的地上,緊跟著,那具身子以人類無法做到的,一百八十度的旋轉,掉轉劍尖,又殺了回來!

  他的速度並沒有到不可以接受的程度,勉強在肉眼跟隨的極限內,只不過是扭曲的動作加重了人的恐懼,就好像是一個永遠處於四百米武裝障礙賽內的戰士一樣。

  這是人的極限。

  這一次,程知遠在踉蹌中摔倒,那裹屍人的劍又劈過程知遠的後背,所幸並不是很深,還沒有到見骨的程度。

  但鮮血迸射,依舊勝過趵突之泉。

  程知遠的身子滾到歪脖老樹下,疼得撕心裂肺,但事實上,像是這種級別的傷勢,在受傷的瞬間,驚駭多過疼痛。

  裹屍人追了上來,猛然揮劍,以一個極其扭曲且怪異的姿態衝出去。

  那並不是人類可以做出的動作,真正形如鬼魅。

  恐怖席捲,在黑暗中誕生壓迫,但同樣,有壓迫,就有反抗。

  狗急也會跳牆,兔子發怒也會咬虎,更何況是人?

  程知遠眼中血絲密布,幾乎把牙齒都給咬碎!

  「你這個狗東西!」

  危險刺激了神經,氣血刺激了獸性,程知遠剛爬起來,此時那裹屍人的劍鋒又劈了過來!

  血氣直衝頭顱,竄出天靈,在這種生死關頭,人的潛能會在瞬間大幅度爆發。

  身子猛然一伏,那劍直接劈來,沒有擊中肉身,而是斬進了歪脖老樹里!

  程知遠此時大腦充血,身上都染成了血紅之色,揮起醃菜石頭,對著裹屍人的腦袋就砸過去!

  不是什麼同歸於盡,而是請你去死!

  砰——!

  這一下直接給那裹屍人的腦袋開了瓢,然而屍布凹陷下去,卻沒有鮮血濺出,反而是裹屍人已經從樹幹中拔出了劍,也不收回,直接就一個橫斬!

  樹皮紛飛,這一劍眼看就要把程知遠攔腰斬成兩段!

  危險,凶光!

  斬!

  仿佛已經見到鬼門關對自己打開,程知遠的雙眼已經幾乎全都化作赤色,瞪得迸裂,他在瘋狂之下,猛然向前進了一步!

  就是這一刻,腦海中突然響起一段聲音。

  【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

  肩頭與後背的血再度噴出來,那石劍被雙手握著,在這一刻,程知遠赤紅的雙眸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影子,那是一個相同的「自己」,此時做出了不可思議的動作。

  於是整個人,似乎被牽引著,跟隨那個影子,向前遞劍。

  莫名奇妙,一股絕強的氣血不知道從身體的哪個角落鑽了出來,似龍般咆哮。

  正如錢塘大潮,勢不可擋。

  人如劍影,口吐白虹。

  ....

  側身,示之以虛。

  進步,開之以利。

  遞劍,後之以發。

  斬軀,先之以至!

  ....

  石劍被手臂向前送出,炁與力陡然倍增。

  人身有神。

  嗡——!

  劍震,神驚。

  裹屍人的身軀化成殘影,但不是前進,而是被程知遠的進步一劍直接劈飛!

  如斜陽畫角!

  屍劍客手中的劍自然偏離了原本的軌道,那劍尖順著程知遠的臉頰划過,撕開一道細口,而那身體則被程知遠一劍砍成兩截,摔向遠方,幾是被立劈!

  殘破的身軀跌落在地,成為兩截的裹屍人終於沒有繼續動彈了,他徹底死去,真正氣絕身亡,當然,如果他有氣的話。

  這一瞬間,程知遠的眼中浮現出了許多文字。

  古老而繁複,如星辰般絢爛。

  可還來不及真正看清,便因為那巨大的疲勞感,以及過多的失血所帶來的眩暈感,這些負面的力量如漲潮一般,在眨眼片刻便將他的精神淹沒。

  沒了力氣的身子砰的一下摔倒在地,石劍脫手掉下,躺在荒原之中。

  ——

  「殺人絕命,一往無前。」

  蓬頭突髻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

  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

  ——《莊子·說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