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是夜, 玉輝堂內。

  春風和冬月剛匯報完了那天宋喻生要他們查的東西,從裡屋一齊出來。

  冬月出來之後,就趕緊去找了夏花。

  冬月扯著夏花問道:「不是, 你快給我說說,主子這幾日是有什麼好事,升官發財娶娘子?怎麼瞧他和前些那段時日比著,不大一樣呢。你都不曉得,我進去裡屋的時候, 總能瞅見他一個人在那裡面樂,你說嚇不嚇人呢,多嚇人呢, 我都擔心他是中了什麼邪祟不成了。」

  自從溫楚離開之後, 整個玉輝堂陷入了死氣沉沉之中,雖宋喻生已經不再像是以前那樣,將此處看得很緊,誰也不讓進了,而且宋禮情也時常會來找宋喻生, 可宋喻生卻怎麼都像是沒有生氣一樣,整個人都冷得不像話,整日裡頭除了用公務磨著自己, 也沒別的事了。

  可是自從前幾日起, 不知道是遇見了什麼事情, 竟能叫得他冰山消融,如遇春天。

  冬月和春風在忙著別的事情,但夏花一直跟在宋喻生的身邊, 總該知道這些事的吧。

  夏花想了想, 剛想說:不得妄議主君。

  卻被冬月先一步堵了, 他道:「沒事,此處就你我二人,算我求你的了,同我說道說道唄。」

  夏花也是個不經磨的人,聽到了他這話,沉默了片刻後,就說了出來,他道:「那日,溫楚求雨的時候,主子也在,只是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總之,氣氛還算是不錯。」

  果然,冬月就猜到了,就是溫楚這人,若不是她,還能有誰能這樣牽扯他的心神。

  他嘟囔道:「我真不就曉得她有什麼好的,能叫主子記掛成這樣。」

  冬月就不明白了,像是宋喻生這樣強大的人,怎麼也就能情愛這一東西控制成了這副樣子。

  他想到了什麼,猛拍大腿,「你說你說,莫不是這小道士給主子下蠱了吧!」

  冬月越想越覺得是這樣,他道:「不行了,我要去給主子說說,那小道士鬼點子一籮筐,真說不準呢。」

  夏花看冬月若看白痴,他扯了他回來,提醒道:「你若是想要再去挨鞭子,只管去說,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了。」

  夏花言盡於此,若冬月還要去作死的話,他也攔不住了。

  冬月倒也聽勸,聽這話哪還敢再說去說些什麼呢,嘟囔了幾句便離開了此處。

  *

  次日晨陽萬丈,溫楚這日醒來之後,腦子還有些困頓,皇后就早早來了偏殿尋她。

  溫楚睡眼迷濛,就見孝義皇后興沖沖地坐到了她的床邊。

  溫楚還不曉得怎麼了,就見皇后對她道:「你曉得不,昨日你的父皇讓人給你修了坐廟攢福氣,本來那些個大臣們還總想推脫,想不讓你父皇修呢,但是你那次祈雨的事情一出,他們也沒甚好說了。昨個兒你歇息得早,我便沒來得及同你說。」

  溫楚還有些蒙,怎麼一醒來就給她蓋了坐廟,她有些錯愕,下意識問道:「父皇他還有錢嗎」

  溫楚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這麼些年來,十兩銀子裡頭,何黨拿六兩,皇帝拿二兩,還有二兩入國庫。

  前段日子天災又這樣嚴重,靈惠帝這頭也出去了不少的救災糧,他哪來的錢修。

  皇后聽到溫楚這話,笑了一聲,她敲了敲她的腦袋,說道:「你父皇再怎麼被欺負,那也是皇帝,再說了,給你修廟,是獎勵你求來了雨的,國庫出的,傻孩子,擔心個什麼。只是,你下一回切莫再去做這樣的事了,和天賭命,這一回叫你賭贏了,下一回,若賭輸了,你這好面子的小潑皮,豈不是非死不可了嗎。」

  僥倖這一詞,最叫人害怕。就是她有一點賭輸的可能,皇后都不願意叫她去賭。

  溫楚聽著皇后的叨念,不知何時又粘到了她的身上。

  皇后身上的味道,同她幼年記憶之中的味道十分相似,只是,現在她身上還摻雜了些許的藥味。

  溫楚一趴到她的懷裡,就像是回到幼年之時。

  她的身上太軟和了,溫楚一趴上去,就又困了,那眼睛闔著闔著,就又要睡著了。

  就在她要睡著之時,皇后伸出手來捏了捏她的臉。

  「還睡呢,你這死孩子,怎麼一給你摸到機會,就想賴床呢。」

  皇后笑罵,然而語氣之中帶著的寵溺,都快溢了出來。

  旁邊的宮女們也只覺這副母女相親的畫面,太過美好,竟也都不自覺濕了眼眶。她們都是跟在孝義皇后身邊的老人,也知道皇后對溫楚,是何感情。

  皇后時常會做噩夢,夢到溫楚,夢到德妃。她夢到她們當年受的苦,而一旦夢到,她那一個晚上勢必就再也睡不好了,這麼些年來,她便被這一個又一個的夢境不斷折磨。

  好在是,人終於回來了。

  皇后都覺得溫楚趴在她懷裡的感覺有些不大真實,她見她又沒了動作,便知道她又睡著了,於是,她便把她捏醒了。

  溫楚清醒了些許回來,她從皇后的身上起來,揉搓了把臉,終於清醒了幾分。

  皇后看著她這樣,問道:「我記得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愛睡覺的,銀容又偏偏醒得早,總喜歡帶著還在睡覺的你就來了坤寧宮。」

  溫楚小的時候,在坤寧宮和德茗宮兩邊睡,德妃在宮裡,除了皇帝之外,唯一願與之相親的也就皇后了。

  德妃有時候耐不住寂寞了,便時常一大早就抱著溫楚去了坤寧宮,兩個人在那裡說說笑笑,吃茶談天,許多時候,還會趁著天大早,一起去宮裡頭視線開闊的地方看看日出。而這個時候,溫楚多半就在床上睡覺。

  皇后想起了德妃,心口不可遏制的難受刺痛,她強忍著悲傷問道:「那你後來呢,不在皇宮的那段時日也這樣賴床嗎。」

  溫楚想了想,搖頭道:「不賴了,後來也就習慣早起了。」

  她看出了皇后的難受,頗為輕鬆地說道:「這不是回到了以前的地方,就又變成了以前的習慣嘛。」

  皇后的眼睛很好看,若一汪秋水,平靜而又柔和,絲毫不會因為她的年領變大,抑或者是別的而有所改變。

  可此刻,這雙美目之中卻保含熱淚。

  溫楚有些後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賴這個床了,不知怎地就又讓皇后想起了往事。

  她道:「母后,你別難過。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嘛,你想想,我現在過的是什麼好日子呢,母后父皇,還有皇兄都在,你們都待我這樣好,真的很好啦。人都要往前看的,我向前看,你也要跟我一起向前看呀。」

  皇后聽了這話,那本窩在眼中的淚,竟直接就掉了下來。

  長大了,真的長大了。這麼些年的變故,讓她變成了這樣。

  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若說好,她切切實實比從前堅韌了許多,若說不好,其間的代價實在太大。

  皇后掩嘴咳嗽了兩聲,笑著道:「好,向前看,母后和你,我們向前看。」

  人都回來了,還總提從前的傷心事做些什麼呢。

  溫楚也已經開始起身著衣,她聽到了皇后咳嗽,問道:「母后的病還是沒好透嗎,這幾日怎麼時常聽你在咳。」

  「老樣子,不礙事,要不了命。」

  溫楚連穿衣服的動作都停下來了,「怎麼不礙事,怎麼就要不了命呢,小病就是這樣熬成大病的,太醫們怎麼說的啊。」

  太醫們也不是沒有看過皇后身上的病,只是她的病是心病,積鬱多年,即便溫楚回來了,可是再好也有些難了,除了熬也沒其他的辦法了。

  就在皇后想著怎麼去糊弄溫楚之時,外頭傳來了通報聲。

  「恭迎皇上!」

  「恭迎皇太子!」

  皇后見皇帝和皇太子來了,剛好解了她的難,催著溫楚起了身,便先去了外面。

  溫楚很快就換好了衣服,洗漱完了之後就出去了。

  她一出門就聽到了靈惠帝說話的聲音,他道:「我昨個兒夜裡夢見了銀容,她終於又來看我一眼了。她說她放心不下小楚,可你我這病,恐也沒多少個年頭能活著了,到時候你我去了地下,同她大眼瞪小眼,可如何是好啊。」

  溫楚知道他們身體不大好,可也不知道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怎麼現在竟說到了要死。

  溫楚聽見了皇后說話,她道:「沒幾年活頭那也湊活活了,誰叫你前些個年裡這樣糟踐自己,說也說不得你,說了你還要難受。」

  靈惠帝也知道吃丹藥傷身,但他活著也沒什麼盼頭啊,本就是盼著死去的,可是現在就算是後悔也再來不及了。

  他擺了擺手,道:「別罵了別罵了。」

  靈惠帝同孝義皇后之間,兩人的相處,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朋友。

  若說當年靈惠帝娶了孝義,自然是不大情願的,畢竟也非是出自本心。而孝義皇后嫁入中宮又如何能談之願意,她那樣的年歲,就被送進了深宮,當天下人的主母,當一個根本就不愛她的男人的妻子。

  她出身將門世家,豈是沒有傲氣,然她的傲氣,早就在深宮之中被一點一點磨平。

  到了最後,除了接受,又還能如何。

  兩人傷懷之時,李惟言適時出聲,「母后父皇若是擔心皇妹,其實我看宋喻生也不是不行」

  提到宋喻生,那兩人的視線刷一下看向了他。

  靈惠帝率先道:「你莫要以為我不曉得,你同他交好,他是不是在你耳邊吹風了?又是你想借你妹妹的勢,叫宋喻生待你死心塌地?」

  李惟言道:「父皇冤枉,兒子真的沒有。我只是想宋喻生這人,他雖然從前做的事情有些太過於偏激,但以我同他相處多年的時間來看,他是個君子,他能護住小楚的。小楚救過我,我比誰都想

  要她好。」

  李惟言若是真為了她好,怎麼也不適合去說這樣的話,宋喻生於溫楚之間,在他們看來,如何就能輕易原諒呢。

  況說若宋喻生同溫楚好了,自然更會幫扶李惟言上位,是以,也無怪乎來靈惠帝那樣想。

  靈惠帝還沒開口,就聽皇后道:「你想她好,就莫要勸她。他們之間的事情,別人摻和不了,你勸誰都沒用。勸宋喻生放棄沒用,勸小楚去接受也沒用。我們身為親人想要她好,自然是再正常不過,可想她好,不是把她推去給另外的男子庇護她,明白嗎。這樣的感情一旦開始,你妹妹就永遠低人一頭了。」

  「你母后說得不錯。」靈惠帝聽完了皇后的話,抬眼看了下李惟言,接道:「你心思素深沉,平日裡頭想得東西那樣多,這也想不明白嗎?」

  靈惠帝的聲音聽著沒什麼情緒,卻還是一下子就扎在了李惟言的胸口,他心思素重.反正他在他的眼中就是這樣心機深沉,不管說什麼,做什麼,他都覺得他有別樣的目的。

  李惟言面色如常,這些話這麼些年來聽得還少嗎,怎麼還習慣不了呢。

  溫楚眼看靈惠帝又開始說了李惟言的不好,也不再繼續躲在那頭聽了,她走到了他們面前,站到了李惟言的身後,雙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若是她年紀小些的時候,時常也會背粘在李惟言的背上,可現在年齡不宜,溫楚也不能與李惟言再做出像是小時候那樣親密的事了。

  但他們三個人在這裡,溫楚卻獨獨站在了李惟言的身後,無疑於是在告訴靈惠帝,她很親近這個哥哥。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想為李惟言撐腰,想讓靈惠帝待他好一些,不要總是說了那些傷人的話。

  李惟言只覺溫楚搭在他肩膀那處的手,按得他肩膀那處滾燙。分明隔著不少衣物,可卻覺她手心的溫度若烙鐵一樣,烤炙著他衣物下的肌膚。

  靈惠帝哪裡不知道溫楚的心思,哼哧了一聲,癟嘴不滿道:「從小到大,就黏你這個哥哥,說他兩句怎麼了嗎,叫你這樣護。」

  溫楚不滿道:「不許說,就是不許說。皇兄是我的皇兄,父皇不心疼,我心疼。」

  溫楚的話十分認真,全然不帶一絲假意。

  靈惠帝知她和李惟言關係好,光是從那天她為他擋箭就能知曉了。既她都這樣說了,他又哪裡還會再去為難李惟言呢。

  他道:「曉得了曉得了,往後不說就是了。」

  李惟言心中思緒百轉千回,最後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何處,好不容易終回過了神來,也笑道:「小楚,坐。」

  溫楚聽了他的話,便坐到了他的邊上。

  她有些奇怪,他們二人怎麼一大早上就來了這裡,她問道:「父皇,皇兄這麼早來是做些什麼。」

  靈惠帝道:「無甚事就不能來了啊?」

  「哪裡的話啊,我可沒這樣想啊。」

  宮女已經從旁邊端了早膳上來,溫楚邊用早膳邊答道。

  靈惠帝聽她這樣說,也不再繼續貧嘴,只是往李惟言那邊揚了揚頭,他道:「沒什麼事,是你的嫂嫂,聽說你回來了,非說要給你送好些東西。只是她近些時日肚子懷了孩子,不便走動,便讓你皇兄送來。方你皇兄剛好在乾清宮裡頭同我議事呢,說了這事,我就跟著一塊來了。」

  李惟言光是提起自己的妻兒,眼中都是說不出的柔意,想也知曉兩人感情有多恩愛。

  溫楚聽到了皇太子妃懷了孩子,有幾分驚訝,從前她也見過她幾面的,卻也不見她肚子那處有這樣明顯的懷孕跡象,誰曉得到了這時,已經不方便走動了。

  「原是這樣。」她又對李惟言道:「那皇兄可得回去幫我好好謝謝皇嫂。」

  「自然。」

  溫楚話完,幾人又坐在一處東扯西說聊了許久,一家人一片祥和之時,殿外忽急匆匆跑來了一個小太監,他附到了靈惠帝的耳邊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靈惠帝的臉色一下子就難看了下來。

  他蹙眉問道:「登聞鼓,他敲登聞鼓做些什麼?」

  其餘三人一下子就叫這話吸引了過去。

  皇后問道:「是誰在敲登聞鼓?」

  凡敲登聞鼓者,不論貧窮富貴,不論身份高卑,都可直接面見天子,這是太/祖開國以後就定下的規矩。

  然當初太/祖制這一規矩的時候,是想要百姓們能有地方說話,能有地方去說出他們的委屈,也方便他們去告御狀。

  可是靈惠帝登基之後,皇太后藉口說,許多百姓無緣無故就敲登聞鼓,而幼帝年紀尚小,沒這麼多的精力和能耐去處理這些瑣事,於是便設,除有重大冤情,不然不得敲登聞鼓,而且,敲了登聞鼓之後,先要受三十大板,以表事大事重。

  此規一出,這敲登聞鼓的人,就越來越少,又加之皇帝這樣無能,他們又有什麼必要去敲這老舍子玩樣,登聞鼓已經都快要落了十來年的灰了。

  可是今日,卻說登聞鼓被人敲了。

  幾人都有幾分驚訝好奇,究竟是何人。

  靈惠帝道:「黃健。」

  那個小太監問道:「皇上,該怎麼辦呢?」

  靈惠帝想也知道,黃健是為了何事,無非就是因為何洪他們貪污行賄,可這事用得著他去敲這個鼓嗎?他敲了這個鼓,不就是奔著不要命去的嗎。

  靈惠帝道:「你叫他回去,別讓他再敲那東西了。叫今日在那裡當值的人嘴巴緊些,別把這事透了出去。」

  那小太監得了靈惠帝的令後就離開了此處,他趕緊傳了靈惠帝的話。

  可沒過一會,他卻很快就回來了,他來回奔走腦門上頭都出了不少的汗,一是累的,二是嚇的,他將黃健的話傳了給靈惠帝,他道:「不行啊,皇上!這黃健.他瘋了一樣,死活不肯走,還說什麼這鼓是太/祖留下的,沒人能廢,也沒人能攔他」

  靈惠帝聽了這話拍案而起來。

  「反了天了他這是!好好好,非要死,非不要命,叫他敲!那便叫他敲去,誰都別攔他!」

  這黃健腦子軸的是不是,非要這樣明目張胆就得罪他們?真是就嫌活得太舒坦了,隔三岔五鬧些事情出來,叫他自己不舒坦。

  靈惠帝氣得團團轉,在坤寧宮裡面來回踱步。

  溫楚看得出來,靈惠帝並不大想黃健出事,畢竟像黃健這樣的人,已經不常見了。

  即便是這麼多年,卻也還始終堅持本心的人,連命都不要的人,就是連靈惠帝自己都比不上。

  靈惠帝沒有那麼多的出路,他失敗後就去選擇了最最簡單的那條,苟且偷生。可黃健卻,事到如今,還想追尋太傅的腳步。

  溫楚也有幾分焦急,她想了想,竟從袖口那處又掏出了幾枚銅錢。

  李惟言注意到了她的舉動,問道:「你做什麼,你要算什麼?」

  溫楚看向了他,輕聲道:「我就想算算,黃健他今日,能不能得償所願。」

  溫楚閉了眼,丟了銅錢。

  銅錢落在桌上,發出一聲聲脆響,就這樣來回三次。

  靈惠帝聽到了聲響,也駐足在一邊看著桌上的卦象。

  知道溫楚拋好了銅錢之後,李惟言問道:「如何,是好是壞。」

  溫楚看著卦象,表情有些凝重。

  李惟言見她不說話,都帶了幾分急切,「小楚,說話。」

  久久不曾說話的靈惠帝卻在看到卦象之後,頓足片刻,他長年修道,這些東西也稍懂一些,是凶是吉自也明白。

  他看明白了卦象,終於不再徘徊猶豫,大步出了殿。

  溫楚看著靈惠帝離開的步伐,終啟聲道。

  「大吉大利。」

  卦象上說,黃健此行,大吉大利,必能得償所願。

  可他的所願究竟是什麼。

  靈惠帝曾同黃健共有所求,他最知道黃健所求的是什麼。

  可他也知道,今日若他真的得償所願了,下場必將不大好。所以,在看到了卦象之時,他才會這樣急切出門。

  溫楚也來來不及多想,馬上就跟了上去。

  李惟言也隨之跟上,皇后也想要去看看,卻被李惟言勸阻,他道:「母后身子不好,兒子到時候回來同你發生了什麼。」

  皇后想也是,點了點頭,又告誡道:「看好妹妹。」

  李惟言點頭應是,馬上就跟了出去。

  *

  午門這處嚴行禁止百姓們靠近,此刻在這裡的,除了官兵之外,也無甚其他人了。

  靈惠帝從大老遠就能聽見黃健敲鼓的聲音,還有他聲嘶力竭的喊聲。

  或許是因為他喊了太久,他的嗓子已經十分嘶啞。

  但還能清楚得聽見他的控告聲。

  「我要控告,我有冤屈!蒼天在上,皇天后土,民有冤,民要公正!」

  黃健的聲音很響,整個午門幾乎都能聽見了他的聲音。

  周遭的官兵聽得眼皮直跳,也沒想到這人能不要命到這樣的地步,他們在旁邊聽著他的話,光是在這處站著都覺有些如芒刺背了。

  眾人見到靈惠帝來了,也都訝然,這些年來,靈惠帝藉口玄修,不上朝,不願意見大臣,整日就將自己窩在了乾清宮裡面,可沒想到,他今日竟然為了這人,來了午門這處。

  周遭一行人趕忙行禮,整個午門,馬上響起了一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響。

  靈惠帝沒有理會,只大步走到了黃健面前。

  黃健聽到了身後來勢洶洶的腳步,卻還沒有回身,只是握著棒槌的手逐漸垂落到了身側。

  靈惠帝的聲音儘是怒氣,他道:「黃情為!朕問問你,你想做些什麼!」

  黃健聽到了這話,終回過了身去,他沒有回答靈惠帝的話,只是跪下行禮。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的聲音已經十分嘶啞,只這一句話,竟帶了幾分悲愴之情。

  黃健這樣,同聞立廉簡直一模一樣。

  一樣的執拗,一樣的固執,認定了什麼事情就非要去做,到死也不改。

  靈惠帝又想起了太傅,他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竟動手搶過了他手上的棒槌,砸到了一旁。

  「不許敲,朕叫你不許敲!」

  黃健道:「皇上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就要來了。」

  靈惠帝知道他是在說誰。

  他道:「滾,你馬上就滾!」

  靈惠帝見他不肯動,竟然還上手去扯了他。

  「你走,你給我馬上走啊,朕當,當今日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黃健卻在這時也相當執拗,竟在同君王反抗,他道:「不走,走不掉了,我早就走不掉了。」

  太傅死的時候,他也被困在了金鑾殿中,往後一生,都是蹉跎。

  他怎麼走,他走的每一步,都覺有千斤重,層層枷鎖圍困著他,他從哪裡走啊。

  靈惠帝見他這樣執拗,對著一旁的士兵道:「來人!把他給朕拖走!拖走!」

  他的語氣帶了幾分迫切,似乎身後是有洪水猛獸在追趕,若是晚了一會就會喪命。

  然而,還是來不及。

  身後傳來了皇太后的聲音。

  「拖哪裡去?既然敲了登聞鼓,皇帝,為何不理?」

  她的聲音不急不徐,卻踩在了眾人的心尖。

  皇太后的身邊還跟著何洪與方修,兩人伴其左右。

  整個大昭,內廷,後宮,外朝之中身份頗為尊貴的三人此刻站在了一處。

  黃健是何下場,可想而知。

  皇太后道:「敲登聞鼓,而不得不理,是先祖定下的規矩,你這是在做什麼?可合乎理,合乎法!」

  靈惠帝被她質問,卻依舊不為所動,「不合禮法又如何!朕這麼些年,還在乎什麼狗屁禮法嗎!母后,你又要逼朕,又是要逼朕到何時?!還不夠嗎?整個大昭都到了你們的手上,還是不夠嗎!朕就是想要一個人,就這麼難?就是這樣難。你們逼死了太傅,現在又想做什麼?把他也殺了?母后,朕不明白,朕死都不能明白了,我是你的孩子,你為什麼就要這樣對我!」

  天家之間,還妄談什麼感情呢。

  靈惠帝早就知曉皇太后這人的嘴臉,他此刻如此說,也只不過是想要喚起她與他之間最後一點血緣關係上的母子親情。

  他還是想要救下黃健。

  然而,不出人意料的是。

  靈惠帝竭力的質問聲卻絲毫沒有叫皇太后有一絲心軟又或者忌憚,她甚至還覺得靈惠帝快要崩潰的樣子十分有趣,嘴角竟還揚起了笑。

  她摸了摸頭上那一絲不苟的髮髻,道:「我說了,那是先祖留下的規矩,不可廢,同你我之間的母子之情是沒有干係的。他想說些什麼,必須說,而那個該受的三十大板,也一板不能少。」

  黃健不待靈惠帝繼續說下去,就先一步出聲道:「我受,我願受!」

  三十大板,若是打的人下狠手,那是能要了命的。

  而皇太后就在旁邊,他怎麼可能讓他從那三十板子上活下來呢。

  靈惠帝實在失望至極,看向了皇太后的眼神也只剩下了嫌惡。

  他看黃健抱著必死的決心,也不肯鬆口,如此,今日這人,如何都救不下來了。

  總是這樣,又是這樣!

  黃健道:「我可以受板子,我可以不要命,但我要先行控訴!我有不公要說!」

  何洪聽見黃健這樣說,冷笑一聲,「放屁,先挨板子,再行控訴!哪裡有什麼先控訴再行板子的道理!?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想要逃板子是嗎?」

  「誰說不行了?」

  一道清冽的聲音傳來。

  眾人朝著說話之人方向看去,卻見一身緋紅官服的宋喻生從不遠處走來。

  何洪道:「本就是如此,你是大理寺卿就可以胡說八道了嗎?當初白紙黑字寫了下去的,先打板子再控訴!」

  何洪他們豈能讓黃健張嘴,光是想想都知道他要去說些什麼,若真叫他張了嘴,他們少不得要去惹了一身腥,最好的就是打死了先,根本就不去給他這個說話的機會。

  他哪裡想到宋喻生這人又來摻和什麼熱鬧,但知他是皇太子一黨,自是趁著這次機會捅他們一刀,再划算不過。

  何洪豈會讓他如意。

  他道:「大理寺卿精通刑名,也就更應該知曉『法』一字,不能為情所破吧,總不能說因為你說可以,那就可以。那這天下可還有王法二字?」

  何洪現在竟還去侈談「王法」二字,最不將此二字放眼裡的便也就他了。

  宋喻生道:「若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東西,我自不敢去妄言,可這律法後面還有一行字,何大人可是忘記了?」

  不只是何洪不記得,在場之人,也沒有幾個記得。

  李惟言知道宋喻生的意思,他補充道:「立下生死狀者除外。」

  言下之意,只要黃健立下生死狀,就可先行控訴之事,再去挨三十大板,若他敢逃,就直接取命。

  何洪一行人就這話一噎,最終還是無話可說,皇太后面露了幾分陰狠,看向了黃健。

  她道:「好,來人拿紙筆,立下生死狀!」

  黃健也沒說些什麼,很快就寫下了生死狀。

  他擱置了筆,馬上就跪到了靈惠帝的面前。

  「我要狀告戶部尚書林落和工部尚書何洪,貪污行賄!」

  黃健說出這話的時候,幾乎是在嘶吼。

  眾人早都心知肚明,就知道他會去說這事。

  可即便早就猜到了,可這一會叫他直接說了出來,卻還是覺得有幾分震撼。

  天上白雲一片,晴空萬里,落了雨之後的九月,一下子就入了秋,空氣之中,儘是涼意。

  何洪道:「血口噴人,血口噴人吶!說話什麼皆要講證據,你以為你嘴巴一張一合,就能平白就造謠了嗎!」

  黃健也不甘示弱,「證據,到處都是證據!這米,在你們的口袋裡面倒了又倒。你以為你做的事情是有多天衣無縫嗎?行的事情紕漏擺出,還以為能瞞天過海。宮裡頭的賑災糧出去了這麼多,我問你,為何,為何吃到了百姓嘴巴裡面的還是泥土沙石。為何,為何整個京都,到處又都饑寒待斃之嬰孩!你說我是造謠,大街上面隨便抓一個人來,你問問他們,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何洪,何大人!做的事情遠遠不只如此,我還要狀告,他拐賣孩童,囚禁少男少女,姦殺迫害,血債纍纍!」

  何洪沒想到黃健竟然敢將這件事情也拿出來說了,他氣極攻心,恨不得上前一腳給黃健踹死,他也確實有這個打算,然剛一動作,就被宋喻生抓住了臂膀。

  宋喻生笑著看向了何洪,問道:「何大人,被拆穿了,所以氣急敗壞?」

  宋喻生這副樣子,看得何洪一陣心虛,他恨聲道:「我心虛什麼?難道你被人平白無故誣陷能不生氣?!」

  宋喻生道:「總歸是假話,我又何故生氣?」

  何洪就這話說得梗住,一時之間竟連如何辯駁都不曉得了。

  皇太后嫌他丟臉,道:「這麼沉不氣像是什麼樣子?回來。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你光明磊落,你怕些什麼呢。」

  皇太后這話一出,就想要將他們脫得乾乾淨淨。

  仿佛真是問心無愧。

  黃健道:「無妨,是真光明磊落還是假光明磊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能知道。但,我問你,為什麼,為什麼前幾日救災的粥,全是水和了泥?」

  「誰說是水和了泥?!你去問問,有誰說是水和了泥?」

  何洪怒道:「去,你去給我去大街上找了人來,找過來!我倒是要問問到底是誰說粥裡面和了泥。」

  被點到了的那個士兵也不敢耽擱,趕緊去找了人來。

  陸續有兩三人被帶到了此處,他們一見自己時常唾罵的皇帝現下真就站到了自己的跟前,嚇得腿都打起了哆嗦,還不待人說跪下,那膝蓋就已經軟到了地上。

  「皇帝」這樣的東西,你隔得遠了,那再怎麼咒罵也無所謂,但當人站在你的面前,你還是要俯首帖耳。

  還不待他們說出什麼話來,何洪就已經大步上前,他揪了一個人的衣領,指著黃健,問道:「我問你,他說城中的救災糧是和了沙的泥粥,可有此事。」

  何洪一副怒氣升騰之氣,那鼻孔裡頭都恨不能噴出兩團火來。

  那被扯著的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黃健,那天他鬧得事情很大,京都一半的人都曉得,就如他,也知曉。

  可他收回了視線,看著眼前的何洪,聽他這般質問,又哪裡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眼前這人指不定就是那貪了救災糧的人。

  他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是看到了何洪滿是警告的視線,一下子卻又閉了嘴巴。

  若他說了,他一會出去了這裡,就能被他活剮了,他家裡的兒子來年都要給他添孫子了啊!他還不想死啊。

  他心中一陣天人交戰之後,垂著頭,哆哆嗦嗦道:「我我不知道」

  何洪還是不依不饒,「不知道,什麼叫不知道!?」

  那人無法,一下磕倒在了地上,額頭死死貼著地面,他道:「我沒見得,我沒有見得.」

  何洪又問了其他的幾人,皆是沒有。

  溫楚在一旁見得,黃健那本還筆直的背,一下子就彎了下去。

  溫楚只覺喉中哽得難受,他擊登聞鼓,發出震耳欲聾之迴響,可這聲音卻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蒼生值得嗎?蒼生不值得,放棄吧。

  溫楚都已經不知道該去怎麼形容此情此景,只覺十分諷刺。他能不要命,可其他的人要命,這樣的事,光靠他一個人做,又怎麼能成呢。

  就在溫楚鼻尖發酸之時,手腕忽就被人攥住。

  她側頭去看,只見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握在她的腕上。

  這手,她自是再熟悉不過了,除開宋喻生,誰的手也好看不成這樣了。

  她不知道宋喻生是什麼意思,但兩人現在在角落裡頭,她也不想鬧出什麼動靜來引了別人的注意。溫楚只是蹙眉問道:「你做什麼?」

  宋喻生沒有回她,只是道:「你同我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