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的日子眨眼就過, 而明日就是六月三十,祁家在京郊舉行馬球賽的日子。
這日傍晚,黃健小心翼翼拐入了永安巷的巷口, 左右看了又看,後進入了巷尾的那戶屋子。
屋子不大,但給一個年歲不大的少女住也是綽綽有餘了。黃健是剛從禮部那邊,一下值就趕到了這處來了,他進門前還收拾收拾了情緒, 嘴角盡力扯起了個笑來。
他手上還拿著一串糖葫蘆,是他方在路上碰見,順手買下來的。
屋子裡頭只是燃著一盞小燈, 燈火晃晃悠悠, 將小女孩瘦弱的身影投射在了牆上,一晃又一晃。
她坐在椅上,神情有些緊繃,見門開了,肉眼可見的瑟縮了一下, 但在見到是黃健之後她馬上鬆了一口氣,起身到了他的跟前,喚道:「叔叔。」
黃健彎腰摸了摸她的腦袋, 算是應了她的話, 他將手上的糖葫蘆遞給了她, 道:「小青,糖葫蘆。」
喚小青的女孩聽了這話,伸手接過了糖葫蘆。
小青才十二年歲, 身量不大高, 但長相卻十分甜美, 兩個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臉上若是杏仁,水汪汪,亮晶晶。
黃健低頭看著她,心中忍不住嘆息,小女孩就是因為生得太好,才遭了禍。
黃健道:「好孩子,咱們坐下慢慢吃。」
小青不肯坐下,拿著糖葫蘆卻也不吃,她仰頭看著黃健道:「叔叔,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啊.我看你這些日子好像一直很忙,是不是因為我若不如你把我送回姥姥那裡吧。」
黃健扯起了個笑,只是他已經都四十多的歲數了,這一笑把皺紋全堆積到了眉頭那裡,顯得這笑都格外勉強。
黃健笑道:「同你有何干係,是叔叔沒有保護好你,現在不安全,待過幾天,叔叔安排好了,你姥姥便來帶你,你和姥姥回去以後便搬家,搬去別的地方去。若是將來有人來問你認不認識叔叔,你便也說不認識,沒見過。知道了嗎?」
黃健這話說的,恍若是要遭了什麼大禍,饒是小青年幼,都聽出來了不對勁,她這些日子受了不小的驚嚇,聽到黃健這話當場嚇哭了出來。
「叔叔,小青就只有你和姥姥了,叔叔也不要小青了嗎?」
黃健眼眶也帶了淚,他怕小姑娘多想,忙道:「不是叔叔不要你了,太危險了這裡。這回叔叔救下了你,可下回呢?小青,如今世道不太平,你要聽話,和姥姥好好的。」
小青和姥姥住在鄉野之間,祖孫二人相依為命,就連什麼旁的親戚一個也都沒有。只有健逢年過節會派人去給她們二人送一些東西,然後待家裡年過完之後,便再帶著好些東西去了她們那裡,陪她們一起再吃頓團圓飯。而每逢小青生辰之時,黃健也會尋些機會帶著禮物去看她。甚至在她們倆人被人欺負的時候,都會特地趕到了村子裡頭給她們出頭。
小青問過黃健是誰,黃健只對她說過,他是她父親的朋友,其餘的便再也沒有多說了。小青也曾問過姥姥,姥姥說,黃健是她們的恩人。
黃健知道小青,沒爹沒娘過得可憐,已經在盡力地想要在她的生命之中承擔一個父親的角色,雖不能叫她過得多好,可也至少能平平安安。
可是卻在幾天之前,小青在村子裡頭卻被一伙人販子搶走,她的姥姥嚇壞了,沒辦法,只能去找了黃健救命。黃健聽到這事之後,趕緊托關係去找了人,好在找到了人之後,小青還沒出什麼事情。後來黃健發現,那些人販子專找像小青這樣年歲,身體處於半發育,十二十三年歲的少女,甚至有些還是少男。
黃健救下了小青之後,就將人暫且安置在了此處,打算過幾日待她姥姥那邊收拾好了之後,就讓她們搬家去別處,以免人販子又找上了門來。
黃健以為,那些人販子是想將這些少女賣給京都裡頭的達官顯貴們,畢竟那些有權有勢的人,近來時日也不知是從哪裡興起的風氣,就是喜歡這種身量半開的少女,甚至說喜歡少男的也不在少數。
可他即便知道了這些又能怎麼辦,當初還是他威脅報官,那些人販子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事原則,又看黃健身邊帶著不少的家丁,身上還穿著官服,才堪堪讓他救下了那一車的孩子。
天子腳下,這些骯髒的事情,從來不少,他區區一個五品官,至多也只能救一車孩子的命,其餘的,再多的,他也做不到了。
奸黨當道,斬盡忠良,而天子無能,世族只圖自保。
皇城之下,遍布髒污。
這是個什麼世道。
黃健因此事,看著眼前的少女,又想起了已故太傅。
他的先生,為他授業解惑的先生。
年近五旬的太傅,被叛了貪污的死罪,樁樁罪證被人面呈天子面前,好歹也是教養了他十餘年的先生老師,那年靈惠帝二十年歲,帝心大慟,群臣逼迫他下旨斬奸臣。靈惠帝不願意,群臣便在金鑾殿前長跪不起。太傅不忍帝王被如此刁難,最終於金鑾殿前撞牆而死,倒地不起。
「太傅!老師!」靈惠帝悽厲的叫聲在耳邊盤桓不斷。
太傅之死,便是靈惠帝的錐心之痛,此事也埋下了今後帝王亂政的種子。
那場禍事,黃健當年也在場。
靈惠十二年,聞太傅死了,死在了那個奇寒凍骨的冬天,可是死的好像又不只是聞太傅一人。
太傅滿面滲血的畫面又闖入了黃健的腦海之中,他忍不住泣出了聲來,四十多的年歲,腦袋上都生出了白髮,哭得卻若孩童。
當年聞家眾人流放的流放,殺的殺,女子身量容貌出挑的被塞進了教坊司之中。小青的母親便是聞太傅的女兒,她容貌出眾,年過二十許多,卻仍未嫁人,聞家出事之後,她因容貌出挑,而被挑入了教坊司之中。
太傅之女,最後還是沒能逃脫噩運,她在教坊司中被人強迫,每日迎來往送,最後竟還懷了孩子,她求生不得,求死卻也不能,日日有人看守。最後她還是沒能熬過去,生下了孩子後,就咽了氣。
她每日迎來的達官顯貴不在少數,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根本無從得知,又因她是罪臣之後,他們嫌棄她晦氣。將她的屍身連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嬰童丟去了亂葬崗,黃健如此才得以撿回了她的屍體和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便是如今長大了的小青。
她是聞家的後人,算是唯一的後人了。
而她的那個姥姥,也是當年聞家的家僕,小青母親的奶母。
小青見黃健哭得這樣傷心,還以為是她惹了他生氣傷心。
她哭道:「叔叔,你別生氣了,我走就是了,你不要再哭了。」
小青的聲音卻讓黃健更忍受不住,兩人哭做一團。
黃健後又在這裡待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小青最後也哭累了,倒在他的懷裡睡著了。黃健擦乾了臉上的淚,把人放到了床上之後,便輕手輕腳出了門。
他好生把門鎖上,反覆檢查安全無事之後才放心離開此處。
夜晚漆黑,然方一轉身,肩膀卻被人拍了一下。
黃健大驚,回頭看去。
來人一身夜行黑衣,臉上也被面紗罩著,都快要和夜色融為一體了,黃健根本認不出這人是誰。
此地偏僻,若不有意來尋,豈能碰到,他強做鎮定問道:「是何人?」
那黑衣人也沒有墨跡,不打算跟他賣什麼關頭,直接揭下了面罩。
「竟然是你?!」
黃健見過這人幾面,他是靈惠帝跟前的錦衣衛指揮使,韓企。
黃健心中警鈴大作,問道:「指揮使跟蹤我,何意?是方修讓你跟的?」
這位大昭王朝的第一宦官,此刻在黃健的口中,卻被直呼其名,甚至還是當著錦衣衛指揮使的面。
韓企笑了一聲,道:「黃大人,何故這般大的怨氣。此番找你,是有正事要商,你不必視我為方修走狗。」
「我不必視你為方修走狗。」黃健重複了一番韓企的話,遂冷笑,繼寒聲道:「你們狼狽為奸,司禮監、東廠、錦衣衛,全都上下其手,我黃健何德何能,得你尊稱一聲大人!你此番跟蹤我,究竟是何意!若我哪裡又得罪了你們,要我的命便只管拿去!」
韓企沒有應下他的這話,只是道:「若你真得罪了方修,你斷活不到今日,他們就連太傅也能殺,你嘛.」
「休提太傅!」
黃健怒道,怕驚動了屋子裡頭的小青,只敢低吼,然即便是這樣,卻還是扼住了韓企後頭的話。
韓企果真不再繼續在這件話題上說下去,他啞然道:「黃情為,也就我知曉你的為人,否則,你這脾性,我今日便不同你談了。」
情為,是黃健的字。
他繼續道:「我知道裡頭的那個小女子你看得重要,只你以外那些人販子只是簡簡單單的人販子,然後抓些少男少女,然後賣給富貴人家當孌童嗎?」
「不是這樣?」
韓企沉聲道:「若是這樣,那些人販子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膽子去做這些事情。京都裡面,人口買賣管得又多嚴格,《大昭律》裡面白紙黑字寫著的,買賣兒童,扒皮抽筋,處極刑。天子腳下,你以為他們為什麼敢去做這些不要命的買賣?我問你,這件事情牽扯過多,你要聽?」
黃健道:「事到如今,你話至此,不說我也能猜了個大半了,敢去做,是因在這背後有人,所以便毫無所畏。」
夜色寂寥,黃健頓了頓,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他直視著韓企道:「他們頭上有人罩著,是那片籠罩了大昭臣民,最黑最暗的天--何家人。」
「對否?」
韓企沒想到黃健一下子便能猜出背後之人,道:「果然,能高中探花的人,蠢不了。」
韓企想到了將要說的事情,嗓子便止不住有些乾澀發啞,他清了清嗓子後道:「既你能猜出來這些,我便也不再去遮遮掩掩了。」
他說起了何家人做的事情。
「何洪他們在京都北城邊,十幾里開外的郊外,盤了坐莊子,你可知道那些莊子是做什麼的?」他沒想讓黃健回答,指了指小青住著的房門,繼續道:「裡面便鎖著像她那麼大的孩子,一些是從那些人販子手裡頭買來的,只不過,你也該知道,這天底下哪裡有那麼多樂意賣孩子的父母,若光是人販子那裡買,還不夠,他們便從其他各種渠道弄來這些孩子,偷偷搶搶,到處都是法子。總之,男女不忌,年齡不拘,多十一至十三,只要他們生得好看便夠了。他們把這些孩子鎖在了莊子上面,至於做什麼用,你想也知道。」
「瘋了!喪心病狂至此等地步,若禽獸都不如!」黃健氣到極,說完了這話就連胸口都在上下起伏。
韓企見他這樣,待他平復了心情之後才又繼續說道:「何止於此,若真是供他們何家人享樂,倒也用不著這麼多。他們對這些孩童的需求量很大,因為不只是何家人,他們還帶著朝中那些私交甚好的官員一起去,也是用此,鞏固他們之間的盟友干係。那些官員大臣們,白日裡頭衣冠楚楚,脫去了衣服,便是禽獸不如。那坐暗莊,只要有官員去,每隔兩日,便要死人。」
韓企說著這樣可怖的話,聲音卻很平淡,平淡到了麻木的地步,他道:「可怕嗎?那個地方是他們的極樂天堂,卻是那些孩童的深淵地獄。」
黃健眼中已經沁出了淚,他掩著面道:「你知道這些,你便和他們也脫不開關係,你又為何來告訴我。」
這樣辛秘的事,韓企又如何得知。
此刻刮著一陣又一陣的夜風,小巷各戶院子裡頭種著不少的樹,樹葉被風吹著,發出的簌簌聲響若是孩童嗚咽,一時之間,天愁地慘。
韓企道:「這話我也沒甚能狡辯,你說的對,他們髒,我也乾淨不到哪裡去。我之所以能發現你從人販子那裡救回了那個女孩,便是因為,我和他們就是一夥的。你可知道,那日你勒令那些人販子放掉了一車孩童之時,他們轉頭就來告訴了我。你也算好運,還好是告訴了我,否則,何洪他們恐怕也不會放過你。」
「為何告訴你?」
「我是方修的人,自和何洪他們少不了接觸,天下的烏鴉一般黑,他們早就混到了一起去,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方修也去過那坐暗莊,我也去過!」
淚水順著兩腮滑落,黃健指著他,手指都在顫抖,他道:「所以,你也下手了!」
韓企低聲罵道:「我能這般禽獸!我家孩子,也這樣大,我如何下手!可我若不下手,他們如何放心得過,若那些事情敗露,他們就算是再有權再有勢,也難去遮掩了。他們不放心我,勢要拉我一起下水,才肯放心,見我執意對孩童下不了手,便讓我借著錦衣衛職責之便,去幫他們買賣孩童。所以,那些人販子出了事情,便第一時間來尋了我。」
韓企也很煎熬,他噁心不恥他們這樣的行徑,可若是不聽他們的話,他敢相信,那他的孩子就能被綁到了這裡。但好在何洪也只是讓他盯著那些人販子,只要不出了什麼大差錯就行。韓企對此事也多不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看個一眼都是嫌噁心。但即便再如何厭惡,也沒辦法。
上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死了,說是不慎暴斃,但死後他的家人都遭受了牽連,「不慎」二字,多半是人刻意而為之。
韓企知道,上一任的指揮使是個烈性子,不肯受內廷大璫方修的蠶食,同他鬥了三年,最後卻在這場太監和錦衣衛的鬥爭之中,輸得徹底,自此,錦衣衛就在內廷宦官面前徹底抬不起頭來了。
他硬氣,他用命去硬氣嗎?
他若不聽方修那些人的話,只怕很快也有人能來頂了他的位子。
黃健見他和那些人狼狽為奸,怒斥道:「既如此,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
「你以為我想?我不去沾他們的腥味,他們怎麼可能放心?!他們勢力錯節盤根,當年幼帝登基,方修做其曾在王府的大伴,跟著上位,那好歹是從皇上出生之時就跟在了旁邊的人!照顧了皇上九年的情分,上位之前便人人稱他一聲『方大伴』,上位之後,仗著皇上年幼,便同何家的人沆瀣一氣,朋比為奸。一個內廷最有權勢的大璫,和外廷頗具權勢的家族,勾結相連,恨不能將皇上也吞食下肚。當年宋首輔在世之時,都不能耐他們如何,你說說,我憑什麼去跟他們作對!」
黃健見他提起了宋首輔,那個曾經在國子監也教導過他的老師,他眼中露出了嫌惡,道:「宋首輔不能耐他們何?他們宋家根本就沒想過耐他們何。那片黑色的天籠不到他們的頭上,他們何必去和他們作對。太傅當年意圖推行新政,宋首輔明面不做反對,可背地裡呢,將此事一而再再而三拖延不管,甚之在背後捅了黑刀,不就也是不想要去惹一身騷嗎?」
黃健不願再去提起那些陳年舊事,事情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用呢。
他最後問道:「所以你今日究竟為何緣故尋我?同我說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韓企道:「黃情為,莊子裡頭又死了一個女孩,被他們凌/虐死的,亂世之中,死的往往是女子老人孩童,而太平之世下,暗潮洶湧之間,死的也最先是他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死的是那些少男少女,明日死的又會是誰。」
黃健道:「所以,你將這件事情告訴我,便是想我去揭露他們?怎麼,你怕他們傷害你的家人,我便沒有家人了嗎。」
韓企道:「非是揭露。明日祁家在京郊舉行馬球賽,去者甚多,剛好那馬球場距那個暗莊近,我可以把那少女的屍體偷來,丟過去,這樣,就能把事情鬧開了。明日大理寺卿宋喻生也在」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他或許會管這件事情,但那座暗莊很隱蔽,若是無人提供些線索,很難查到。」
韓企能偷來屍體,已經是十分不容易了,況且,他做了這件事情,雖說是在幕後,可也犯了十足的忌諱了,若被發現,只怕會被何家和方修的人碎屍萬段。
黃健道:「所以你是想要讓我當那個提供線索的人是嗎?」
韓企點了點頭,道:「只是這樣的話,你說不準也會被何家的人盯上。」
黃健問道:「你憑什麼以為我願意?而我又憑什麼信你,或者說,你為什麼要背叛他們。」
韓企的神色也帶了幾分慘意,「你不讓我提太傅,可我這回不得不提。我知道,太傅慘死,你放不下。當年新政沒能推下去,是因為觸及了那些舊黨的利益,太傅擰不過何家,被何家害死了。他們殺死了太傅,還誅了皇上的心。」
韓企指了指天,「你問我為什麼要背叛他們?因這偌大的天下,總不能一直叫黑雲蔭蔽。」
韓企道:「你知道的,皇上從前也是個好皇上,我不願意叛他的。靈慧十年的一場秋獵,皇上只有十八的年歲。那一回皇上打獵的時候,也不知是從哪裡躥出來的猛獸,差點傷了皇上。皇太后盛怒,要下旨殺盡那天跟在他身邊的人,以示懲戒。我的父親那時候也在其中,還只是個錦衣衛千戶,差點也要跟著死了。皇太后的怒火如何都無法平息,可皇上卻不忍他們去死,於是自己請罪,將所有的過錯全都攬到了自己的身上,二話不說又往皇太后的跟前跪去。」
「這樣,那些人,包括我父親在內的人,才被赦免了死罪。」
幼年帝王,時時刻刻被皇太后和老師先生們教導馴化,已經養成了這樣懦弱的性子。受命於天,他的所作所為若有違天道,便要受罰。他的脾氣,在一次又一次的罰跪之中被消磨,這也便是如了他們的意。
韓企道:「我敬陛下,可要有命才能敬。我今只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若不願,你我今日全當這事沒有發生過。」
黃健默了片刻,若是被發現了,他所受到的也不止止是死了,可他光是想到要做的事情心都止不住上下跳動,他的耳邊似乎回想起來了聞立廉曾對他說過的話。
黃健曾經問過聞立廉,他說,「先生,可新政若是推不下去該如何?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繼續?」
聞立廉對他說,他至今記得,他說,「凡心所向,素履以往,人活於世,行於天地之間,貪生非我所願。這事即便不成,我死也甘之如飴。」
死也甘之如飴。
當年太傅的話,發出了一擊震耳欲聾的迴響,打中了如今的黃健。
只當年的黃健還是一個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探花郎,可如今十幾年過去,已成了這副模樣。
黃健的眼中,似有淚光在閃,在漆黑的夜中,也格外清晰,他一個人在此喃喃道:「死也甘之如飴,闔該這樣,早就該這樣了。先生當年教我立身做人,可先生死了,情為又怎能獨活。」
韓企聽他這話,甚至是帶著了些許玉石俱焚的味道,他知道他會去做這件事情了,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
六月三十如期而至,天公作美,今日是個大好的晴天,天還未大亮,太陽就已經從東邊升起。
因著心裡頭有事,溫楚今日醒得也格外早,比平日早醒了兩刻鐘有餘。她起了身後,心跳得很快,始終惴惴不安。她可以猜到,若這次逃跑不成,她被宋喻生抓到之後,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沒有人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和背叛,況她還對他做出過承諾,承諾會一直陪著他。
溫楚上次也差點就叫宋喻生矇騙,他這人生得實在是太占人便宜了,再加之又說出這樣深情款款的話來,就連溫楚竟然也差點生出了幾分悸動,但待到宋喻生那張俊俏若謫仙的臉從她眼前挪作之後,溫楚很快就清醒了過來。
什麼狗屁世子夫人,什麼成婚,說得好像是天大的好事,不過是他想要直接用這個將她綁死在了身邊,讓她一輩子都待在這宋家的宅院裡面。
若是回想之前的事情便能得知,宋喻生這人,連什麼是愛都不曉得,還說成婚呢。婚嫁一事在他的眼中是什麼?
他要沉淪,她可不陪著他共沉淪了。
溫楚起身去了衣櫃面前,翻出了放在衣櫃裡頭,先前出賣了宋喻生之後換來的那些銀票,她上次破開了一百兩的銀票,給了些楊大嬸還有趙大夫,這會她將那些剩下的碎銀揣到了袖子裡頭,而其餘的四百兩,便放在了桌上。
溫楚從不叫自己吃虧,好歹也給宋喻生當了一個多月的丫鬟,總也不能白當。
她只拿了這些碎銀銅錢,而其他的東西一概不拿,若是帶上了,定是要惹宋喻生起了疑心。她翻出了錢後,發現衣櫃裡頭那件雲錦衣服。
這件衣服,她還一回都沒有穿過。她伸手摸了一摸,最後也只是再看了一眼,便收回了手,闔上了柜子。
又在房間裡面坐了一會,平復了一會心情之後,待快到了宋喻生起身的時間之後便出了門去。
溫楚到了的時候,宋喻生已經醒過來了,身穿寢衣坐在床邊,像是剛剛起身的樣子。
他頭髮散落在身後,低著頭,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等著溫楚。
溫楚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見他一副入了神的樣子。她走上前,問道:「你怎麼了?」
宋喻生聽到了聲音,抬起頭來看向了她,嘴邊扯起了一絲笑意,他道:「沒怎麼,只是方才做了夢,魘住了而已。」
宋喻生不常做夢,但只要做了夢,那便多是噩夢。從前的時候,他的噩夢還都是自己被人丟棄的畫面,可是長大之後,便不再夢到那些了。可他今日夢到,溫楚走了,又離開他了。
越怕什麼,越是會夢到什麼。宋喻生從沒擔心害怕過什麼事情,對所有事情都是勝券在握,可偏偏溫楚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影響了他,甚至不安害怕到了入夢的地步。為何會這樣?宋喻生始終不得知,他這般心悸,幾乎病態。
宋喻生有些害怕,害怕那天她所說的話,都是在騙他的。
他吐出了幾口氣,從噩夢之中掙脫出來,有些後怕地朝溫楚伸手。
溫楚看著宋喻生朝她伸來的,那隻白皙修長的手。她不明所以,卻還是伸出手握了上去。
她也不想要在今日出些什麼差錯。
宋喻生握住了她的手,他抬眸,看著她道:「方才我夢見你,夢見你跑走了。」
被說中了心事,溫楚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瞬間又跳了起來,她聽到了宋喻生這話,低頭往他的面上看去,果真見他額間沁出了一層薄汗,似是做了什麼噩夢。
她強做鎮定,彎腰下去,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額間的汗。
「夢都是反著的,不會的,你這是噩夢。」她故作隨意地笑了笑,繼續說道:「再說了,你都說好了娶我,讓我當世子夫人,潑天的富貴不是嗎?我還跑什麼,又有什麼好跑的。」
宋喻生看向了她的眼睛,那雙杏眼之中儘是真摯,確也不像是在說謊。他點了點頭,道:「嗯,你說的不錯,夢都是反的。你到時候給我們算上一卦,我們挑個良辰吉日。」
宋喻生光是想到那樣的日子,心都跳得快了幾分,方才的不安被瞬間撫平。
他有些著急,他想趕緊和她辦了婚事,越快便也越好,即便有人阻攔,他也不在乎。
神來殺神。
誰也阻止不了。
溫楚聽得宋喻生說這話,一時之間竟覺有些頭皮發麻,這一刻她覺得,宋喻生這人,真得已經有些病入膏肓了不過是兩日前才說的事,他今日就想要挑個好日子。
投胎都不帶這麼急的。
她也不恥當感情騙子,可對宋喻生這樣謹慎的人,若不用這些矇騙他的眼,她就是連他的身邊都離開不了。
她乾巴巴地笑了一聲,應道:「好,回來之後我就算算。」
宋喻生聽到這話,那些戒備,全然放下。
他想,或許,真的能有以後。
可是一開始的路便走錯了,又從哪裡去尋以後。
(本章完)
作者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登科後》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登幽州台歌》感謝在2024-02-16 17:37:40~2024-02-18 21:26: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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