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喻生進了堂屋之中, 黃若棠跟在了他的身後一起進去。宋喻生坐在主位,而黃若棠則坐在他側手邊最近的位子。
溫楚有些好奇黃若棠今日為何會哭成這樣,在旁邊豎起耳朵想聽二人說話。
可黃若棠卻開口道:「今日棠兒來找表哥, 屬實是被逼到了絕路的無奈之舉,還望表哥勿要怪罪。只今這事,棠兒實不好意思讓別人聽去,可問表哥能否讓別人迴避一下。」
說話之間,黃若棠有意無意地看向了宋喻生旁邊站著的溫楚。
溫楚有些尷尬, 雖說是好奇,但既黃若棠都這樣說了,她自然也不能在恬不知恥賴在這處, 聽她和宋喻生訴苦水。
她還沒來得及出去, 便聽宋喻生淡淡道:「不過下人罷了,你沒必要將她放在心上。若有什麼事情,但說無妨。」
溫楚聽了他這話進退不得,而黃若棠面上也露出了幾分尷尬,愣住了片刻, 不過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既宋喻生不讓她走,那她自也不好再去說些什麼。
她終於開始對宋喻生說明了來意。
「今日這事和家父有關, 我說出了也實在不怕表哥笑話。今日早些的時候, 我閒來無事讓身邊的丫鬟小桃去街上的糕點鋪子, 想要買些零嘴回來當早膳吃。可小桃卻在巷子裡頭撞見了我的父親,身邊好似還帶著個十二三歲大的女子,只見他們往巷子最裡頭的一處住所進去。我起先不信, 以為是小桃看錯, 可後來, 我親自去看,在巷口等了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竟真見父親從那裡頭出來,而那個女子想來也是被他安置在了裡頭。」
黃若棠說到了這裡,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蹦了出來,她哭道:「十二三歲大的女子,父親若是問心無愧,只管把人往府上帶去就是了,棠兒自是把她當妹妹看待。可他非要這般偷偷摸摸,究竟是何意啊!我不願去揣測父親,只這人是他的小妾外室,棠兒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棠兒只怕.只怕她是父親不知何時在外頭生下的女兒,這.這突然多了個妹妹出來,棠兒又是該如何自處啊。」
宋喻生問道:「是哪條巷子撞見的?」
「永安巷。」黃若棠繼續道:「我真的不知道該去找誰說,若是同母親說了,她恐怕是要鬧,祖母年紀大了,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而若是去同姨母說,姨母也要憂心。思來想去,也只有表哥能幫我了。棠兒.也只敢去同表哥說了。」
這事其實並非是她胡謅,她說的全是真的,今日她撞見她的父親黃健,似和一個女子廝混在了一處。黃若棠其實內心毫無波瀾,她這個沒用的爹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那人是他的小妾也好,是他藏在外頭的庶女也罷,只要他別來礙著自己的事,隨便他如何都好。
但轉念一想,她可以憑藉此事在宋喻生的面前裝裝可憐,博取他的憐惜。
然而現在的一切好像都與她的想法背道而馳。
黃若棠一口氣說完這話,哭得氣都要喘不上來了,去看宋喻生的神情,只見他仍舊是無動於衷。
黃若棠幾乎都要一口氣梗在胸口那處喘不上來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即便是出於禮數,他怎麼也該起身寬慰兩句啊。宋喻生的態度,讓本還志在必得的黃若棠一下子涼了三分心,好似無論她如何引誘,宋喻生始終都不會上鉤。
見到黃若棠哭得這般我見猶憐,溫楚在旁邊也都快看不下去了。別的不論,撞見都已經年過四旬父親和一個女子混在一處,那女子都比自己還要小上兩歲,若單單是從子女的角度來看,確實也是叫人崩潰。
宋喻生終於好心出言寬慰了兩句,他道:「表妹莫要憂心了,你既然將地址告訴了我,我得了空,便幫你去查查看這人是誰。你且放心吧,伯父不是會做出這些事情的人。」
宋喻生說這話,倒好像是比她這個女兒還要懂他似的了。
只宋喻生都如此說了,黃若棠再哭下去,恐怕是要惹他煩了。
他這態度不親不近,說他對這事上心吧,可他見到黃若棠哭成了這樣也不曾說過一句寬慰的話來,可若是說不上心,他大可以推拒此事,也沒必要答應她會幫忙。
這番態度弄得黃若棠也頗為心神交瘁,辛辛苦苦演了哭了這一番,卻也換不得他一絲垂憐。
宋喻生就若一塊無不暖的石頭一樣,無論她如何接近靠近,他始終笑著疏離著你。
即便如此,黃若棠卻還是不肯死心,心非石木豈無感,有朝一日,總能冰消雪融。況且說她也看得出來,她的那個姨母對她還是十分滿意。
她以帕拭淚,接著問道:「既然表哥如此說了,我自然也就放心了,這事還是要麻煩表哥了,若真查出了什麼事情,只管同我說就是了。」
宋喻生食指輕叩了兩下桌面,溫楚好歹給他當了一個來月的丫鬟,一下子便明白他的意思,趕緊給他倒了杯水。
宋喻生拿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後對黃若棠道:「自然。」
屋外天色已經黑透,宋喻生下了逐客令,他道:「今天已經晚了,表妹還是早些回去吧,若是再晚,就要宵禁了。」
夏日的天黑得晚,天黑得透了說明現下已經很晚了。
「無事,姨母說過幾日祁家那邊辦馬球賽,讓我在宋家待個幾日先,屆時和表哥還有表妹一塊去看看。」黃若棠聽出來宋喻生逐客的意思,她接著道:「不過既然表哥這樣說了,那我也不再在此處叨擾了。」
說罷,便起身離開此處。
那邊溫楚還是第一回聽到祁家舉行馬球賽,而且聽黃若棠那話的意思,宋喻生應當也會去,只她為何一點有關這個馬球賽的風聲都沒聽到?若是這個馬球賽就在三十日,那豈不就是卦象上頭所說的轉機之日了嗎?
溫楚故作隨意在旁邊問道:「表小姐方才所說的馬球賽是什麼時候啊,我這幾日怎麼也沒聽你說過啊。」
她已經裝作很隨意在問了,然而宋喻生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自然。
他讓溫楚坐到了他的對面,溫楚不明所以,卻如實照做。
見她坐下了之後,宋喻生手肘靠在桌上撐著臉,這樣,他便能將溫楚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天色已黑,早已有丫鬟在方才黃若棠同宋喻生哭訴的時候,就已經進來把燭台上的燈燃了起來了。
宋喻生如玉般的臉在燈火閃爍下,顯得神色更加晦暗不明。
他啟唇問道:「楚娘,你問這個做什麼呢?」
溫楚發現,宋喻生雖然每回都能喊她喊得這般親昵,然語氣之中藏著的皆是來者不善。
她面上不敢有所表露,手上不安地扣著手指,垂首道:「不過是問問罷了,不行嗎?」
她受不了宋喻生這樣盯視著她,起身道:「若你不願意說便不說了。」
她起身想逃離這處,卻忽地被宋喻生攥住了手腕。
溫楚被他這忽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他那冰涼的手若燙手山芋一樣,溫楚想甩開,卻被他牢牢攥住,動彈不得。
宋喻生道:「六月三十,怎麼,你也想去嗎?」
果真是六月三十,而且又是在祁家,她對這卦象便更信了幾分。
只是溫楚聽到他這話,怎麼不像是要帶她的樣子?分明從前去別的地方他都會帶著她一起,為何這一回,祁家的馬球賽便不帶她了?
她想到許是上一回兩人因著祁子淵起了爭執,便叫他懷恨在心了。
溫楚在心裡頭罵道,腌臢小人,能這般記仇。
溫楚掙不開手,便也不掙了,左右這旁邊也沒人在。
她回頭問道:「可你從前不都帶我出門的嗎?為何這回不帶了?」
宋喻生聽到這話,便知道她想要去,想要去馬球賽,去祁家的馬球賽。
他手上稍一用力,溫楚就被拉入了他的跟前。
他仰頭看她,「我本是不想帶你去的,因你總是喜歡給我惹出些麻煩來。」
他雖坐著在下位,溫楚雖站著在高位,然被他看樣仰頭看著,卻還是覺得似是喘不上氣來。
溫楚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這儼然是個好機會,她既能出宋府,而且馬球賽人多眼雜,更好行事。
她聽宋喻生這樣說忙保證道:「不,我一定聽話老實,絕不會做出什麼麻煩事來!」
宋喻生笑出了聲來,「你同我保證過很多東西,可好像從來不會乖乖遵守。很多人騙我一次,便不會再活著了,可我卻讓你騙了我這麼多次。」
「只是,你的保證,我如今一個字都不會信了。」
宋喻生這話卻沒瞎說,溫楚實在是不老實,每一次又一次的保證,都是為了下一步的壞點子做準備。
溫楚見宋喻生是真不想帶她去,急得都想給他磕上幾個頭算了!
宋喻生也看出來了她的急迫,心中冷笑,總是這樣騙他。她非要去馬球賽,還能為了什麼?還不是因那馬球賽有祁子淵。
他不知道他們是何時扯上的關係,光是見上兩面,就能這樣了?
就跟之前的林宿簡一樣嗎?
他想到了這裡,手上不自覺地用了力,溫楚吃痛,發出了一聲低呼。
溫楚看著他的神色越來越奇怪,隱隱覺得不妙,她道:「你不願意便算了,掐我做什麼啊?」
宋喻生看她蹙著眉,腦海中忽然躥出了惡劣的想法,他道:「若你想去也不是不行,可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該怎麼做?」
「你該讓我開心。」他看著溫楚的眼中似有薄光在閃,他接著道:「你若讓我高興了,我自然帶你去。」
她既然想去,那便去吧,反正有他在,她能鬧出什麼花來呢?
但他自不是什麼善人,他合了她的意,她也理當讓他高興。
不然,憑什麼呢。
堂屋一時之間安靜得不行,溫楚稍稍低眼,就能看見他熾熱的眼神。
宋喻生最後也沒說讓她做什麼,只是道:「你先走吧,我還沒想出來讓你做什麼。」
說罷,便鬆開了手。
溫楚見他鬆手,忙道:「我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沒。」
留下這麼一句話就逃離了此處。
手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宋喻生其實也有幾分好奇,這次的馬球賽對她而言,究竟是有多麼重要,而她又能做到哪樣的地步。
他想起了方才黃若棠的事情,起身去讓人喊了春風過來。
春風沒一會就來了此處。
宋喻生道:「去查一下黃健在永安巷安置的女子是何身份。」
春風領了任務轉身就要去查,宋喻生想到了什麼又喊住了他,春風轉回身來,只聽宋喻生默了片刻後沉聲道:「 去看看是不是聞家人。」
春風有些驚詫,眼中都帶了幾分錯愕,他道:「聞家?是.那個故去太傅嗎?」
「是,聞立廉。」
春風聽了這話心中掀起一番驚濤駭浪,當初聞家的下場,整個京都都有目共睹,該死的也都死的差不多了,就算是聞家後人又如何會和黃健扯上了關係.不,春風想起了,當年那個太傅確與黃健有幾分關係。
那都是快要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春風后來還是在幫宋喻生一點一點查太傅貪污之案之時,才摸明白了個大概。
黃健當年高中探花之後,就入了翰林院當了編修,他和聞太傅還有一樁往事牽扯了出來。
當年黃父早逝,黃健一人被母親帶大,在中探花之前,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讀書。
而他確實是有幾分真才實學,雖出身不高,後來卻憑藉自己本事入了大昭最高學府國子監。黃母看出黃健在讀書上是有天賦的,後來即便他到了二十三歲,也乾脆就咬咬牙讓他娶妻的事情暫且擱置,一心參加科舉。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黃健一朝高中入翰林,彼時少年,二三年歲,一朝苦讀終踏入大昭學子最嚮往的殿堂,翰林院。然而他出身實在不高,又只曉得讀書,在此之外通曉的事情也實在不多,初入官場之時,他卻因「志大才疏」而被翰林院裡頭的老人排擠。
黃健就是在此官場迷途浮沉之際,遇見了對他一生影響最深的那人——聞立廉。
當年若他碰到的人是除了聞立廉以外的任何一人,他都不會過得像現在這樣。
可世上從沒那麼多的如果,黃健會碰到聞立廉,也只會碰到聞立廉。
*
是夜,月明星稀,萬籟俱寂,整個國公府都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只偶爾有知了鳴叫的聲響,格外清晰。
自從溫楚來了之後,服侍他起身就寢的任務就全落到了她的頭上。眼看到了時間,溫楚便去暗間服侍宋喻生就寢。
他已經淨過了身,此刻正在屋內看書。
別的不說,宋喻生這人雖然動不動就發瘋,身上毛病一堆。但溫楚覺得,宋喻生能走到如今這樣的地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實在不是沒有緣由。
不娶妻,不納妾,一心只讀聖賢書。他不成神,誰能成神?
然而只下一刻,溫楚就將為自己說過的話而後悔。
宋喻生身上只披著一件外袍,裡頭是一身雪白的中衣,他見到溫楚來了,抬頭看向了她。
他的唇邊似乎掛著一抹淺笑,在暖黃的燭火之下,讓人看得有些不大真切。
他道:「楚娘,過來。」
溫楚被激得起來了一身雞皮疙瘩,艱難地朝他挪動了步伐。
溫楚還記得他晚間說過的話,他說,她要讓他開心。
可他想要自己做什麼呢?
她的動作十分磨蹭,不過宋喻生今日的耐心格外的好,其間也並沒有開口催促過她。
好不容易走到了他的身邊。
宋喻生見她來了,放下了手中的書本。
他伸出手來將她拉到了自己懷中,溫楚讓叫這動作驚了一跳,她下意識就想要躲,可是卻想到了他說過的話,於是乎,強忍了躲避的念頭。
宋喻生察覺到了她身上的僵硬,好心地道:「若你害怕,便回去吧,只是.三十那日也好生待在府里吧。」
他話里話外都是威脅之意,似是打定了溫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溫楚卻也被捉住了軟肋,她僵著身子問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轉機之日,錯過了,說不定就不再有了啊,她豈能甘心。
她對自己素來狠心,若能有機會逃,她會不擇手段,當初她也是那樣拼了命地從那個吃人的煉獄裡頭跑出來的,如今這樣,又有何難。
既是她自己選擇,她也不會磨磨蹭蹭。
只是,她想知道宋喻生究竟想做什麼。
宋喻生見她面上一副赴死之態,覺得頗為有趣,他伸手掐住了她的下頜,問道:「既是你自己選的,又要做這副貞潔烈女之態,你說,我能高興的起來嗎。」
溫楚被這般譏諷,便是再厚的臉皮都頂不住了。她氣得想要罵人,但也知自己屈於人下只能矮他一頭,縱是想說想罵也得先藏在了肚子裡頭,待出了門再從肚子裡頭掏出來再罵。
她勉強扯起了個笑,燭火下,那張慘白如霜的臉上儘是為難。
可她越是這樣順從,便越讓宋喻生心煩意亂。她對他的順從,全然是為了別人。
他忽地笑出了聲,笑聲從喉嚨裡頭溢出,比平日裡頭帶了幾分低沉壓抑。
溫楚也不知道他突然在笑什麼,只感覺他笑了許久,久到眼角都沁出了淚。她驚詫地看著他,為何突然笑出了淚,真就這樣好笑嗎?
宋喻生發覺眼角有淚淌出,不甚在意的拂去。
這是他二十二年來,第一回那麼想要一個東西,卻好像怎麼也抓不住,她的心一直都不在自己身邊。口口聲聲騙自己會不離開,然無時無刻都在打算籌謀別的事情。
良久,宋喻生似也笑累了,他將頭埋在了她的頸間。
他又問了她一遍,「如何都願意嗎?」
「所以你為了能見他一面,我同你交/媾,同你行歡好之事,你也願意?」
他哪裡知道溫楚的心思,只當她這般想要去馬球賽,全是為了見祁子淵。
所以,她為了去馬球賽上能見到祁子淵一面,也甘願做出這些事嗎?
兩人離得極近,宋喻生說話之時,氣息噴灑在她的頸間,引起了一陣酥麻感。
溫楚有些懵了,「他」又是誰?
她很快想到,祁子淵。祁家的馬球賽,那宋喻生口中之人自只能是祁子淵了的。為何又能想到了他?他怎麼就能對祁子淵這般耿耿於懷,只要是每每提起他來,就能叫他成這副死樣子。
溫楚心中不快,但也明白,自己現在若刀俎待割之魚肉,當慎言。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時候噴出的微熱氣息,她的喉嚨微微發乾,回道:「用不著扯出別人來,我心甘情願。」
宋喻生冷笑。
心甘情願,好一個心甘情願。
他抬起頭來,說話的聲音帶著不可捉摸的寒意,道:「心甘情願,究竟何為心甘情願。」
「金鑾殿下大臣長跪不起,不叫心甘情願;佛祖像下信徒下肝腦塗地,那才叫心甘情願。即便你於我身下媚/態盡出,可一切盡非本心,我問你,這也叫心甘情願?」
他手掐在她的腰上,說到了最後幾乎已經帶了憎惡的意味,連手上的力氣都不再掩飾。
她為了別人而願同他行床第之事,宋喻生光是想想就噁心。
他冷呵一聲,道:「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樂得作踐你便罷了,我宋喻生倒還犯不著這樣作踐我自己。」
溫楚被他這番話說得面色漲紅,既他都如此說了,那怎麼也不像是會帶她去了,況且就算是真的帶她去了,想也知會盯她若盯囚犯,那她又如何逃出生天。
罷,不去就不去罷了,她也省得在這頭被他這樣羞辱。
她推他一把,想從他的懷中掙脫出去,然而宋喻生的手緊緊錮在她的腰身,他的力氣很大,手上經絡隱隱浮現,叫她動彈不得。
沒了所求之事,溫楚的語氣也帶了幾分生硬,「既如此嫌惡,那我也不留在這處礙了世子爺的眼了,撒手。」
宋喻生道:「你就是這樣的耐心?倒你像是大爺了,我是伺候你的仆侍了。」
宋喻生總說這樣的話,哪家大爺若她這般憋屈?若有朝一日他真成了她的仆侍,她一定給他一個頭打出兩個包來。
不待溫楚開口,宋喻生卻忽又道:「我一直有件事情困於心頭,若你能為我解惑,便也是了卻我心事一樁,屆時,我若開心了,自也帶你去。」
能困住宋喻生的事情,那定不是什麼尋常之事,溫楚可沒什麼信心能去為他解惑,可他都這般說了,那她自然沒能拒絕的理由。
若能解不出來,也不虧,解出來了,那更好了。
宋喻生緩緩開口。
「有一子出身之時天呈異相,一大師贈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於是得此一麒麟兒,此子父母歡喜,族中有如此子弟,此子族人歡喜。可此麒麟,年至七歲卻還不能言說,不能通慧。」
宋喻生雖說「此子」,可溫楚聽到「七歲不能言說」之時,也就知道「此子」指代宋喻生自己。
「他身負眾人所望,長成此番,實實在在叫人失望嘆息。那子父親滿懷欣喜,卻碰到了這樣的孩子,實不能忍受。他恨自己生了這樣蠢笨的頑童,於是怒從心起,辱罵鞭笞,恨不能以一劍劈死他來得清淨。」
宋喻生好似陷入了往事,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眼中只有燭火跳動閃爍。
只是因為恰逢天有異相,後得一得道高僧贈言,以至於宋喻生從出身的那一刻之時,就一直在眾人的期望之中長大。若他真是個能夠身懷天命之人倒也好,可他七歲還不能言說,就比之尋常稚子而言,那都像是個傻子。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若說他晚開慧也好,但宋霖根本等不及。宋首輔本就看好二子,想要越過嫡長子而去立賢。本因宋喻生的出生,才改變了心意立宋霖為世子,可結果一看這所謂的天命之子,不過是一個到了七歲話都說不出來的傻子。宋霖自覺無顏面對父親,辜負了他的所望,對宋喻生更加嚴苛,給他請最好的教書先生,自己每日下了值歸家之後,也都去教他說話。
可偏偏無論如何教,宋喻生從始至終都說不出一句簡單的話來,就是連「父親」「母親」兩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究竟算是哪門子的神童?哪一家的神童能這樣沒用,能這樣叫人生氣。
那時候宋喻生的身邊還陪著一隻小狗,那隻狗是他一次外出,從路上悄悄撿回家裡頭的。小狗受了重傷,宋喻生好不容易才救活了下來,只是那狗傷好了之後,四條腿裡頭,還有一條是瘸的,平日裡頭一瘸一拐走起來,十分滑稽。
七歲的宋喻生就跟那狗一樣,是個天大的笑話。
那時宋喻生雖然不會說話,但是事情卻看得清楚明白,例如,父親不會喜歡他在家裡頭養狗,所以他也一直小心翼翼藏著它。而那隻狗也甚是聽話,平日裡頭若宋霖在的話,它便一直安安靜靜躲起來不吭聲。
可他偷偷養狗的事情最後還是被宋霖發現了,那天宋霖發了很大的火。
他說,宋喻生品行不端,連話都說不明白,還敢在家裡頭偷偷摸摸的養狗。
他當著宋喻生的面打死了那隻狗。
若宋喻生能說出話來,或許宋霖還會有放過,可從始至終,宋喻生除了跪在他的腳邊哭以外,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宋霖看宋喻生這樣,更是生氣,恨不得乾脆連他一起打死算了。
否則,將來活著也他們宋家的污點。
好在,宋大夫人趕了過來。
那一天,於宋喻生而言,真真是人間煉獄,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發生了什麼。
宋霖先是打死了狗,後拿那個打死了狗的木棒,又往他的身上揮去,宋喻生不過七歲年紀,挨了三棍,就已經吐了血。
宋霖怒道:「上天不仁,讓你生得如此蠢笨,可你竟還敢做這種矇騙父母之事!年紀尚小且如此,長大之後豈不是要弒君殺父,能不能饒?究竟能不能饒!」
宋喻生被打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只能一個勁得往外吐血。
宋大夫人趕來之時,被沖天的血腥氣刺痛了鼻,她趕緊上前將宋喻生護在了懷中,她哭叫道:「我如今就生哥兒這樣一個孩子,你想要殺了他,就先來殺我!你敢弒子?將來都沒臉進你宋家的祠堂!」
那時候宋禮情還在她的肚子裡頭,尚未出生,宋喻生是宋大夫人唯一的兒子。即便他如何蠢笨,可是為娘的又怎麼捨得去怪罪。
宋霖恨聲道:「你休要同我提這樣的話來,我不過是打他幾下,你就這樣護著!棍棒底下出孝子,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道理!我生了這樣的兒子已經是不孝,乾脆今日就打死了乾淨,省得將來成了我宋家的禍患,家門不幸!」
好在大夫人早就已經把消息遞去了榮安堂,聽說了這邊的事情之後,那時候還是在當家作主的宋首輔和宋老夫人已經趕來了這邊。
這兩人倒也沒宋霖這樣的血氣方剛,易怒易躁,聽了這話事情始末之後,宋首輔道:「既然你這樣厭惡這個孩子,那便把他送去佛堂修養一段時日,當初是慧空大師說得他有慧根,那便送他那去吧。待他什麼時候會說話了,通人性了,再什麼時候把人接回來吧。」
宋大夫人驚道:「送.送去佛堂?何時。」
宋首輔看了一眼滿身是血的宋喻生,道:「就今日吧,活得過是他的命,活不過,那也是他的命了。」
活得過,是他的命。
活不過,也是他的命。
可是,他身上有血,不得入佛堂啊。
宋大夫人哭道:「他這樣去佛堂,誰會收他!他會死的,你們想要殺了他嗎?!」
宋首輔道:「若他真的這樣愚鈍,那麼世子之位,斷不能到你們大房的頭上,明白嗎?現在年紀小,不見人倒還能瞞著,可將來年歲大了呢?宋家的嫡系子孫之中,不會容許有一個傻子存在。你自己選吧,若你不想當這個世子夫人,無妨,把人留下,留在你這個母親的身邊。」
宋大夫人想要孩子,可宋首輔又道:「你肚子裡頭還有一個孩子,實在沒必要為了他鬧成這樣。」
子孫後輩於他們而言,素來排於家族之後,若子孫會讓家族蒙羞,那寧願沒有這樣的子孫。
宋大夫人最後也放棄了宋喻生。
他們打算去殺了那個麒麟子,那個飽受眾人期待長大的麒麟子,那個本以為能成神仙,最後卻成了痴兒的麒麟子。
說來也算他好運,宋家人,他的祖父祖母,還有他的親生父母,全都放棄了他,可是老天好像發了善心,還沒有放棄於他。
他沒有死在從宋家到寺廟的路上,沒有死在寺廟的門前,因他最後,還是被慧空大師救了下來。
被宋家人丟棄在了寺廟門口之時,他的懷中還抱著那隻,早就已經沒氣了的狗,而他,殘留著最後一口氣,痴痴傻傻地笑著。
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報,皆從業起。
宋喻生的果,全是別人加諸於他的因。是慧空大師在宋喻生出生之時,說了那樣的話,將宋喻生捧著上了雲霄,可也就是那句話,讓宋喻生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地。若是沒有這句話,宋喻生的愚鈍,或許也沒那麼能讓人不能接受,可就是有了這樣的話,宋喻生的愚鈍,讓人萬萬不能接受。
宋喻生不是因為聰慧而被人稱作神童,他是因為被人稱作神童,而必須成為神童。
神童出生,家世顯赫,他怎麼能是平凡人呢?
宋喻生在寺廟養了近乎兩個月的傷,其間,一直也都是慧空大師親力親為。
或許慧空自己也知道,他曾經那句無心之言,給宋喻生帶了天大的麻煩。
慧空大師知道宋喻生經此一遭,心境必會天翻地覆,他怕他想不明白,自此走上了岔路,於是在他養傷期間,日日在他耳邊誦經念佛,期望他多少能聽進去一二分。
然而慧空大師每日的念經聲只讓宋喻生覺得吵鬧不堪。
有一日,宋喻生養好傷能下床了之後,在一棵菩提樹下,他聽著不遠處傳來的誦經聲,忽就頓悟,也能開口說話了。
他對慧空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大師,我已勘破,能回家了嗎?」
他說的話,實在不像是一個七歲小兒能說出來的話,慧空大師卻認真問道:「你勘破了什麼?」
宋喻生笑了笑,道:「佛曰,不可說。我不能同大師說。」
他勘破了什麼呢?他什麼也沒勘破,諸般業障,他們全說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他不想留在這裡再聽慧空的嘮叨了。
但或許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宋喻生就在心裡埋下種子,他要逼著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樣,再也就沒人敢去打死他的狗了。
好在,他終於用了十幾年的時間走到了這樣的地步。
溫楚看著宋喻生似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他方才還在說他小時候的事情,怎忽然就不吭聲了呢?她出聲喚了他一兩聲,宋喻生終回了神來,怔怔地看著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子。
他神思好不容易回籠,移開視線看向了前方,他問道:「你說,若一個人改了別人的命,要遭報應嗎?」
他沒有將那些話繼續說下去,他只是想知道,當慧空的一句話,牽扯出了這麼多的事情,要受報應嗎?
溫楚最怕談的便是這些事情,這些玄玄乎乎的東西,若真是要談,能談起三天三夜,口乾舌燥。而且,她也不知道宋喻生是想要聽受報應,還是不受報應呢?若一不小心觸了他的霉頭,到了最後,她肯定也是要倒霉。
她試探性地說道:「這個事情嘛實在是不好說的。但我覺得呢,只是我覺的啊,若是說這話是好話,卻不小心辦了壞事的話,我覺得他吧.也確實要該承擔一些因果。但若是這樣說的話,好話也不讓說,壞話也不讓說,那我們算命的,乾脆去喝西北風算了。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有好有壞,也不能把過錯全推說給了算命的人是吧」
溫楚明顯能感覺到宋喻生的表情有些不對勁了,便知自己說的話不合他的意了。她兩眼一閉,心一橫,乾脆就說了違心話,她道:「不不,該受報應,該受。」
果然宋喻生聽到這話,臉上也有了笑意,他道:「好啊,那我便去殺了他吧。」
究竟要不要殺慧空,成了一件困擾宋喻生許久的事情。
溫楚聽到他要殺人,被嚇到,她睜了眼來,道:「不過你看,咱們這話又說回來,若真有什麼報應,老天自會有神罰,犯不著你親自動手啊。你這.你這犯不著為了別人再造殺戮啊!」
「你是不想我再造殺戮嗎?」宋喻生道:「可我已經殺了很多了人了,手上已經沾了很多血了啊。」
溫楚見他一副說不通的樣子,嘆了口氣道:「及時止損,回頭是岸吧。」
溫楚實在不知道該去說些什麼了,只能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宋喻生道:「好,只要你說不想我犯下殺戮,我便不殺了。」
這也不是什麼難說的話,溫楚道: 「我不想你犯下殺戮。」
「嗯,那我便不殺了。」
溫楚驚了,還能這樣?
他似是累了,讓她站回了地上,他道:「那你也算是幫我了卻心事一樁,走吧。」
溫楚有些不敢相信,「你願意帶我一起去了?」
「你若再說,今夜就睡在這裡吧。」
溫楚忙不停地跑了出去。
宋喻生突然釋懷了,他笑了一聲,不殺便不殺了,若真要殺,宋家的人也都該死。
他總不能因為慧空不姓宋,就格外欺負他吧?
(本章完)
作者說:心非石木豈無感。--《擬行路難·其四》
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報,皆從業起。--《華嚴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