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呈祥樓裡頭出來的時候,天果然已經大黑了,兩人上了林宿簡的馬車。
馬車上,林宿簡坐在主座那處,溫楚坐在一邊,她掀著馬車帘子,看著窗外,時不時地出聲給外面的車夫指路。
夜晚寂靜,月光灑在了鄉間小路上面,被馬蹄踩碎。
林宿簡忽然開口問道:「先前倒沒聽過小道長這樣厲害的人,小道長是最近開始出來擺的攤嗎?」
林宿簡這人,看上去生得風流浪蕩模樣,但心思比那張成湖深沉許多。
見他問話,溫楚的視線依舊沒動,看著窗外,不動聲色回道:「是,我爺爺前幾個月離世,小道不才,一身上下實在是沒什麼本事,沒東西能養活自己,唯卜算這一門學得還算不錯,所以就出來擺攤了。」
還算不錯。
林宿簡輕笑了一聲,「小道長真是謙虛了,尋常擺攤算卦之人,多半是沒有回頭客會再去,但聽聞你給人算卦,不少人都會再去第二回,甚至是第三回,如此來看,那便也是有了真本事。」
溫楚只當他這話是在客氣,也沒往心上去。
誰知林宿簡又問,「小道長如此本事,不知是師出何門?師承何人?」
若真要問她出何門,承何人,倒還真說不出。她沒有拜入道門,所學的技藝也都是溫老爹教的,若真是要說,她實在不能算是道士,就連擔別人一聲小道長,都是惶恐。
溫楚聽到林宿簡這話,終於回過了頭來,她道:「無門無派,手上的技藝全是爺爺教的我。不入道門,卻每日要穿道服給人擺攤算命,林公子可知,我此等行徑像什麼?」
林宿簡那雙丹鳳眼看向了溫楚,眼中帶了幾分好奇,他道:「像什麼。」
溫楚看著林宿簡笑了笑,「當然是江湖騙子了。」
溫楚沒心思跟林宿簡兜來繞去,他們如今第一回見面,這人也頗沒分寸了,扯著她問個不停,索性把話說死了,叫他沒話能再說。
林宿簡:.
默了片刻,溫楚以為他不會再說了,誰知片刻後他開口道:「但能換來大家一聲『道長』稱呼,也是你的本事不是嗎?」
溫楚微微一愣,眼前男子,言語形容之間儘是懇切。
如此一比,溫楚倒越發像是個小人了,她被林宿簡這話一噎,眼中的防備終於卸下了一些,她抿了抿嘴,也不再說,只是又繼續看向了窗外給車夫指路。
*
宋喻生站在院中,月光照在他的白淨的衣袂上,一身簡單的衣服也被他穿得貴氣逼人,在這破落的院子之中格格不入。
養了一個多月的傷,相較當初剛被溫楚撿回家的時候已經好上了許多。但在這樣的環境下養傷,想要好透,可能還要更多的時間。
夜風微動,周遭的樹葉簌簌作響,在寂靜的夜晚之中格外清晰。以往這個時間,溫楚早就歸家了,可今天卻不知為何遲遲未歸。
馬蹄聲逐漸從不遠處傳來,似乎還有車轅轉動。
是馬車。
宋喻生不知道來者何人,但此地偏僻,除了溫楚抑或是與她相識之人,又有誰會來此處。
就在疑慮之際,馬車已經停在了院門之前。
馬車上,溫楚和林宿簡道別,「林公子,今夜多謝你送我歸家,我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溫楚就要下車,林宿簡喊住了她,他道:「小道長,往後我若想找你算卦,可否來尋你?」
不過是算卦罷了,林宿簡這人看著比那個張成湖靠譜一些,溫楚倒也不會推脫,「我雖不才,不入道門,是個不打眼的江湖小道,但公子既然不嫌,盡可去白山鎮北街來找我。」
馬車內昏暗,只有朦朧月光從車窗之中照進,林宿簡看著溫楚,認真問道:「此話可當真?什麼都能算?」
溫楚愣住片刻,張成湖又問道:「姻緣也能算嗎?」
林宿簡面上的神色耐人尋味,只可惜他坐在裡頭,月光照不到他的臉,溫楚看不清,她沒有多想,道:「公子人中龍鳳,不用算也有大把的桃花。」
林宿簡這種人,家世好,生得也好,還怕沒有姻緣不成?溫楚以為他沒話再說,轉頭就要蹦下馬車。
「小道長,你還沒同我說你叫什麼呢。」
「公子喚我溫楚便可。」
話畢,蹦下馬車,往自家院子走去。
林宿簡的視線也隨著溫楚下了馬車往裡走的時候,移向了她的住處。
院子非常簡陋,被一圈柵欄簡單圍了起來,那簡易的柵欄門聊勝於無,或許輕輕一腳就能讓它四分五裂。
溫楚沒有誇張,確實是破。
院子裡頭,涉過幾階台階,視線往上看去,有一青年站在簡陋破舊的小屋之前。
青年白靴踏地,一身白衣乾淨無塵,白淨如玉的臉龐似乎在月光泛白,眼神淡漠而又疏離,似乎也在往他這邊看。
即便林宿簡知道他的方向根本看不到自己,然卻還是覺得,只消他一眼,一切便都無所遁形。
這種感覺實在奇怪。
林宿簡只深深地看了兩人一眼,良久之後,啟唇說道:「走吧。」
很快,馬車便駛離了此處。
溫楚沒想到宋喻生會在門口等她,她三步並兩步上了台階,走到宋喻生旁邊問道:「怎在這處等著,是餓了嗎?」
宋喻生的個子很高,即便溫楚算不上矮,卻還才堪堪到他下巴那處。
她不知道宋喻生為何在外面等,只當他是餓了。
「我見姑娘這麼久還沒回來,難免有些擔心。」
溫楚走至跟前,他眼中又恢復了往日溫潤而澤模樣,方才一切恍若錯覺一般。
他在等自己回家。
即便不管是出於何者原因,溫楚聽到這話之時,心中難免有所觸動。其實宋喻生在也挺不錯的,至少他在的話,家裡頭也有了點人氣。
哎,但她心懷不軌啊,她不圖他的人,就是圖他的錢。
一個多月的時間,兩人之間的相處已經融洽,溫楚把宋喻生的脾性也摸了個大概,他這人也沒什麼可說,確如傳言之中那般,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為人處世皆是無可挑剔。
溫楚想著,罷了,即便自己有所圖謀,但她待他也算已經很好了,就是比對自己都要好些。
只希望將來宋喻生回到宋家的時候不會忘了自己的恩情。
宋喻生的視線從馬車離開那處收回,低頭看向溫楚問道:「方才,送姑娘回家的是哪位?」
溫楚已經往屋裡走去,宋喻生跟在身後。
「今日有兩位公子來找我算卦,一個是太原府知府家的公子,另外一位是按察使家的公子。算完卦,林公子見天色已黑,便送我回來了。」
知府、按察使,這兩個官在京都算不得多大的官,但在白山鎮這樣的地方,算是頂了天的官了。
正巧,此處的按擦使林平正是他祖父的學生,祖父在世之時,若林平入京辦事或是述職,都會上門拜見他的祖父,宋喻生也曾偶然撞見過此人幾回。
若是通過林平給他的父親傳信,也不失為一種法子,但,比起林平,宋喻生還是更相信自己的暗衛。
若是暗衛再不尋到自己的下落,再找林平也不遲。
宋喻生不再去想林平,想到了他的兒子,他問道:「姑娘難道不擔心林公子是惡人?」
敢讓人送回家,也不怕她坐上馬車就把她拉去別的地方賣了,當真心大。
溫楚說道:「應當不會,他雖模樣生得風流,但我瞧著不大像是壞人,況說,我這人又有什麼可圖的呢?他對我又能起什麼歹念不成。」
生得風流。
宋喻生輕呵一聲。
還能圖什麼?不圖她全身上下那三瓜倆棗,不圖她一身破破爛爛的道服,那自然是圖她的容貌了。
他薄唇緊抿,最終還是什麼也不曾說。
就算真是圖她的容貌,又同他何干?
兩人淨了手後坐在桌前吃飯,即便這些東西於宋喻生而言都是味同嚼蠟,但他還是發現今晚的菜同平日裡頭有些不一樣。光是擺盤,都比先前那些要講究一些。
他敏銳地發現了今天或許會是什麼特殊的日子。
燈火在一側跳動,兩人面對面而坐,宋喻生還未動筷,問道:「今日可是姑娘生辰?」
溫楚方要將飯從進嘴裡的手一頓,不愧是二十就能中狀元的人,就是聰慧,光是一頓飯就能讓他猜到這些。
她眼中帶了幾分笑意,點了點頭,後沒說什麼,自顧自地埋頭用飯。
「在下如今全靠姑娘而活,也實在是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只能同姑娘說一聲生辰吉樂了。」宋喻生眼底噙著淡淡的笑意,他聲音清冽,繼續道:「這樣吧,若姑娘有什麼願望,可告知於我,到時候若我回到宋府,定會幫助姑娘實現。」
宋喻生此話便是直白地問溫楚究竟想要些什麼了。
房屋狹小,兩人面對面的距離十分之近,以至於宋喻生能將溫楚所有的表情盡收眼底。
對面女子聽到他的這話,眼瞼輕顫,但臉上表情卻依舊未有變化。宋喻生低垂著長睫看著眼前的女子,卻不知為何溫楚忽地抬起了頭來。
那雙杏眼一片澄澈,兩人視線猝不及防相撞。
宋喻生握著筷箸的手指竟不知何時不自覺地收緊。
即便知道溫楚對他有所圖謀,但不知為何,此刻對她的回答卻還是有幾分緊張。
(本章完)
作者說: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詩經·秦風·小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