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開往橫濱的海上航程需要整整三晝夜,也是這段漫長旅程的終結。從日本海【東海】一路開往橫濱,每靠近日本一日,大洋上船隻便更為熱鬧一分。
來來往往的船隻大多以美國太平洋郵輪公司的巨型船隻為主,偶爾有掛著三菱會社岩崎家「三段菱」家徽的小汽船穿梭其中。
空山一葉數次拒絕大村和木戶的拜訪,這讓福澤心中竊喜,這幾日幾乎黏在空山一葉身邊,很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
甲板上。
「空山兄,這幾日一直是我在厚顏叨擾,兄大度,不曾驅趕,但看來我仍舊是失敗了,說了無數大道理也無法打動你的心。」在這場意志較量中,福澤也是身心俱疲,收穫除了兩人之間不再使用敬語之外,基本沒有任何突破。
「明日便要抵達橫濱,也不知日後還有沒有與空山兄相處的緣分……」福澤自言自語,看到空山一葉仍舊沉默,他轉過身面向空山一葉認真的問:「空山兄,你拒絕去我的學校授課、拒絕大村的邀請,我都不稀奇,但是……看在這些時日的緣分上,你可否告訴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空山一葉收回眺望遠方的目光,嘴角扯了扯,用一種福澤聽來很是「縹緲」的語氣回道:「想要的麼……你給不了的,你們都不行的。」
抬手制止福澤的問詢,他繼續緩緩開口道:「如果說當下想要什麼,提升劍術修為吧,這算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追尋的目標了。」
「劍、劍術修為!」福澤大驚,他曾猜測過對方無數目的,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不愛高官厚祿他可以理解,因為他自己便是這類人;不願為國出力他也可以理解,畢竟西南那群人有不少明里暗裡反對政府,恨不能殺光船上頭等艙那些大人物的;至於華服美食、美人佳麗這些俗物,想必眼前這位心硬如鐵的人也不會感興趣,但劍術……
「空山兄,木戶身邊的那位護衛河池先生,他應該是政府所能找到的最厲害的人物,放眼日本,敢說穩勝於他的也不過二三之數,而河池親口承認,他遠遠不是你的對手,整個日本也不可能有人在劍術上勝過你。」
福澤強調道:「你的劍術……怎麼說呢,就像天皇在日本的地位一般,已經再也無提升了吧,為何還要追求於此。」
「呵呵……他只是殺人技厲害罷了,劍術嗎……他哪裡懂得什麼劍術,或許還不如那位木戶領悟深刻。而我……也只是殺人技術比他更加高明而已,於劍道上的領悟,終究還是不夠的。」空山一葉搖頭否定道。
「這樣啊……」福澤若有所思。
海鷗在遠處海面上盤旋,有時輕點浪花,有時又穿梭於海浪之中,身軀輕盈寫意,在它們眼中,大海不過是良田和遊樂場,欲求予與,任憑大海磅礴洶湧,卻無法奈何區區鳥兒。
看著海中的精靈,福澤似乎若有所悟,指了指一隻掠過郵輪的海鷗,突然開口道:「空山兄,天地雖大,卻也只是你遨遊之所,或許你本不該生而為人啊!」
空山一葉眉梢一挑,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但片刻間便恢復一成不變的冷硬:「你高看我了,福澤,這方天地不是我的遨遊之所,是困住我的囚籠。」
福澤嘆了口氣,以他的毒辣眼光,怎麼可能看不出眼前空山一葉話中蘊含的絲絲悲哀,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這種無論劍術還是學識閱歷都可配得上驚才絕艷的人物無可奈何,但福澤自認為是對方知己,有些話在嘴邊盤旋半刻,終究還是脫口而出。
「空山兄,我不諳劍術,當然無法對你的劍術有所幫助。不過,我還是想囉嗦一下我的經歷,或許會對你有所啟發,如果沒有,就當是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聽我嘮叨吧。」
福澤靠在船舷上,思維似乎放飛道遠方,「我年幼貧寒,從有記憶開始,便是無休止的工作,直到元服之時也大字不識一個。」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不認命,想認清這世道!為何有人天生是高高在上的大人,而我們這些人卻要忍飢挨餓?明明他們吃的食物、喝的酒水、用的物品都是我們這樣的人生產,為何我們毫無所留,而他們卻可以盡情享用本該屬於我們的物產?」
「從有過這個念頭開始,我拼命收集我所能收集到的漢字,不管是八百屋夥計、還是沿街叫賣的小販,甚至游女、僧人,我向每個人求教這之中的意義,直到我可以自己看懂《論語》,那一年我二十歲。」
空山一葉眼中不禁露出一絲敬佩之意。
學劍有所成很難,但學文更難!揮舞手中器物是人類本能,從古至今,盡有一些天賦異稟之輩從於大自然掙扎、與野獸搏鬥中領悟出高明武功;但學習文字不同,從未聽過有人在不經過他人傳授下成為文學高手的。
字就擺在那裡,一輩子也不認識其中含義才是正常人的表現。
空山一葉忍不住想,像福澤大吉這樣的人,如果上天把天賦點在劍術一道,如果有像自己一樣的學習條件,或許早已突破到自己苦求不得的最高境界……
「後來我一路做工,一路學習,在長崎我於那些荷蘭人之處學會了蘭文;在大阪,得緒方老師教導,自覺融會貫通學問大成,無論漢學蘭學,當所向無敵。」
福澤自嘲的笑了笑:「可是,來到江戶與幕府各藩那些精明事故的家老家臣相比,我的學問還遠遠不夠用!後來,黑船來襲,我卻發現自己連他們米國的字都看不懂!可見,無論漢學西學,自己實乃井底之蛙。」
福澤繼續道:「我一直於底層掙扎,雖說學問不問出身,人人都可領悟,但學問無窮無盡,出身所在環境終究會影響所學!」
空山一葉皺著眉頭,他似乎聽懂了福澤話中之意。
「空山兄,你一直飛在天上,與大海搏鬥,往日所見儘是鯤鵬,卻沒經歷過泥潭中的螞蟥、荒原中的蚊蟲啊!」福澤指了指遠方的海鷗,又指著腳下的甲板,激昂道:「例數日本劍術登峰造極者,冢原卜伝,一生經歷大小戰役近百次,從一足輕開始,到成為將軍座上之賓,最終放棄名利,於鹿島荒山中閉關參禪,創出究極劍技『一之太刀』,成就劍聖格位;無論上泉信綱還是宮本武藏,都曾流落諸國乃至食不果腹,歷盡人間疾苦最終大徹大悟。」
福澤嘆了口氣,盯著空山一葉道:「空山兄,自學劍以來,可曾經歷過饑寒?換句話說……空山兄,你挨過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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