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之下,空山一葉打馬前行。
兩天行程在這茫茫戈壁只是不起眼的一瞬,但對於急於回歸的旅人卻又變得異常難捱,不過哪怕再遙遠的路途終歸是有終點的。
看著逐漸茂盛起來的樹木和濕潤的空氣,空山一葉精神一振,抹了一把被風沙染成灰濛濛一片的鬚髮忍不住苦笑一聲,這個樣子回去會不會被那些印第安朋友們當成強盜?
佐奈親手縫製的武士小袖早在與圖可第一次合作成功後便被他換了下來,現在他與那些德州牛仔的打扮並無二致:頭戴寬檐氈帽,咖啡色格子衫外套著鹿皮馬甲,腰間挎著那把圖可組裝的神槍,在加上那條把臀部包裹得緊繃繃的皮褲,後跟鑲嵌鋼製馬刺的中筒皮靴……
如果再把背後的長刀換成來復槍,就算比古那傢伙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認得出自己吧。
裝束可以任意改變,但就算把自己全身裹緊麵粉里變成白色又能怎樣,這世界終究不屬於自己,自己也並不願意融入這個世界。
這次把所有繳獲的槍、馬匹送給夏延部,再幫他們多狩幾次大型獵物應該可以徹底離開這裡,去完成收集資金的計劃了。
「算了,也不必急於一時,還是先整理整理。」空山一葉想到。
戈壁上的河流並不常見,不過因為已經靠近夏延部落活動範圍,在空山一葉記憶中還是有一條從山裡分流出的小溪在附近。他抖動韁繩,朝著記憶的方向行去,同時閉上雙眼仔細感知了一下,輕微的流水聲傳了出來。
戈壁中的溪流可以說像黃金般珍貴,就連訓練有素的坐騎也忍不住小跑著想要痛飲一番,但空山一葉卻感覺一種說不出的煩悶縈繞在胸口。
「嗯?這種感覺?」空山一葉手捧溪水,越是靠近嘴邊,一種不祥的預感越是濃烈。打開指縫,任憑溪水流下,他緩緩挺直身軀把感知提升到極致,但不管他最敏銳的聽覺還是視線盡頭之內,都沒有發現什麼威脅他的東西,甚至是一點點預感都不曾出現。
對於修煉到如空山一葉這般境界的武者,總會或多或少的覺醒出對危險的本能,除非面對同等級別的對手、除非武者本身身受重傷,否則幾乎沒有這般境界的武者是被偷襲至死的,哪怕是遠程武器,只要操縱者是人,總會附著著自身的意志,這是可以被提前感知到的。
再怎麼莫名其妙,空山一葉也不會忽視這種警訓。
他面色凝重,注意力回到清澈的小溪上,再次鞠了一捧溪水。雙手穩定的如同水杯,並無一絲晃動,月光之下,平靜的水面映出他那張灰撲撲的瘦臉,緩緩的、緩緩的靠近,兩個世界的鼻尖似乎只差一線便貼合在一處……
「啪!」水中的臉龐隨著水珠四散變得破碎不堪,空山一葉雙手緊握,帶著一種微不可查的顫抖——是血腥味!
目光沿著小溪上游而去,一片群山的輪廓在夜色中顯得無比陰沉壓抑。
……
「報告少校,印第安人睡得像蠢豬一樣死,幾個布防地點也儘是一群醉鬼,我有把握一個衝鋒就能擊潰這群紅藩。」一個臉上帶著雀斑印記的青年軍官興奮的低聲道:「少校,您的計劃真是、真是太漂亮了。」顯然這個軍官的詞彙量並不足以支撐他的崇敬之心。
雀斑軍官是有理由高興的,因為作為整個計劃的知情者和參與者,他知道計劃中最主要的人物、負責與印第安人談判並交好的歐格倫是完全被蒙在鼓裡的,也就是說,自己在頂頭上司心中的地位比那個陸軍之星更高。
歐格倫陰沉的目光始終在這人臉上徘徊,似乎感覺到了戰友的敵意,這位軍官笑嘻嘻的湊了過去,語氣中帶著再明顯不過的嘲諷語氣道:「瞧,我們的大作家歐格倫先生又在思考新的章節嗎?這裡可不是休斯頓富商太太們家裡的沙龍,沒人欣賞憂鬱詩人,更不會有人偷偷把香噴噴的手絹遞給你。」
「請叫我長官,吉姆少尉。」歐格倫冷冷的回應一句。身軀龐大的甘特中士聞言立刻把這位雀斑少尉擠到了一旁,他清楚這位夥伴現在的狀態,很怕下一刻便會揮出一擊重拳砸碎少尉的腮幫。
雖然他很樂意看到這一幕,不過如果這是發生在頂頭上司眼前,可就大大不妙了,尤其是正在執行軍事任務的關鍵時刻。
他偷偷瞟了一眼巴格利少校,見對方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表情,這才出了一口氣,走到歐格倫身邊壓低聲音提醒道:「上尉,我早晚會弄死雀斑吉姆這雜種,但不是在這種時候。」
歐格倫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仍舊處於冷靜狀態,隨後一把推開得意洋洋的吉姆,走到巴格利身邊立正道:「少校,作為一個正直的軍人,我不同意您的計劃!」
隱蔽在林中的一百多位軍人目光齊刷刷的放到這兩位可以說連隊最高長官的臉上,有不解,有冷漠,但更多的還是嘲諷。
巴格利猛然轉過頭惡狠狠的看著年輕的歐格倫。
這位少校就像這個年代最標準的軍官一樣,筆挺的制服,棕色的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碩大的鷹鉤鼻下是兩撇漂亮的鬍鬚,搭配著微微翹起的山羊鬍,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國會山裡的政客,如果不是那雙倒三角的眼睛破壞了和諧,絕對可以稱得上一聲文明紳士了。
「我不用你來教我怎麼打仗,上尉!」巴格利少校陰沉沉的低聲吼道:「聽著,收起你那套無用的憐憫吧,我們面對的不是人,是野獸,你會在獵殺野獸時和他們面對面拔槍決鬥嗎!」
一陣低沉的笑聲傳來,那些士兵興致勃勃的看著這難得的一面,如果不是執行埋伏任務,甚至已經忍不住把手指放到口中吹出一個響亮的牛仔式口哨了。
歐格倫梗著脖子,毫不畏懼的回應道:「他們是人,不是野獸,長官。」不等巴格利訓斥,他緊接著說道:「他們和我們一樣,擁有語言、文化,可以製作工具甚至創造音樂。哪怕我們與他們不能和平相處,也需要總統簽署戰書、州政府授權後才能發動軍事行動,否則我們和西部的強盜有什麼區別?不,甚至不如那些強盜,我們這樣的行為是卑鄙的劊子手!」
巴格利少校一愣,隨即劇烈的低聲笑了起來,不過圍觀的軍人卻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退,這種狀態的下巴格利他們見到過不止一次,最關鍵的是每次都有人喪命——不管是敵人還是自己人。
「我可以認為你是在侮辱我嗎,我親愛的合眾國大陸軍徽章獲得者、第七騎兵旅英雄、著名軍人作家、少婦之窗歐格倫上尉。」巴格利少校緩緩掏出手槍慢條斯理的說,「我想起了我們家族中流傳的一個故事。我的曾祖父曾經在阿爾及利亞服役過,對了,那時他不過是法國眾多貴族中的一個小小的子爵。」巴格利不著痕跡的挺了挺胸,拿捏著腔調,好像不這樣做就不足以面對歐格倫一般。
「不過相同的是,他當時也帶領著不到兩百人的隊伍,同樣有個下級軍官對剿滅黑鬼部落的作戰當面頂撞他,你知道他當時是怎麼做的嗎?」
巴格利搖了搖頭,似乎在嘆息又好像是憧憬:「他並沒有命令衛兵把那個軍官押下去槍斃,而是摘下他的鹿皮手套扔在對方腳下,說『時間地點我決定,就是現在,就在這裡,武器由你決定。』隨後,在兩百位裁判的面前,公平而公正的打爆了對方的腦袋。」
巴格利繼續肯定的點頭道:「我們的那些歐洲遠親雖然很多時候表現得像個娘們兒,但就決鬥禮儀來說,確實值得我們學習。上尉,時間地點……」
歐格倫看著巴格利仍在喋喋不休的那張臉,突然很想看到它上面多出一個彈孔的樣子,哪怕後果是上軍事法庭後被槍決——這簡直是一定的。
對於全程負責與印第安人進行和平交往的他來說,這場軍事行動毀掉的不只是那些可憐人的性命,更包含著他自己的人格和榮譽!對於一個正直的軍人來講,甚至遠遠比生命更為重要。
受欺騙、被嘲諷、被嫉妒、不被長官信任、不被戰友理解,以及可以清晰預知的印第安人的殘酷結局……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他:死在這裡,或者殺死造成這一切的人,才是最好的選擇。
甚至在他心中最深處,隱隱覺得如果槍聲能夠驚醒印第安人做出防備,結局會更讓他欣慰。
歐格倫摘下軍帽,扣掉肩章,解下佩劍,手指扣到槍柄上:「巴格利上校,我同意……」
還問等他繼續說下去,已經被甘特中士撲倒在地。
「少校,上尉他喝醉了,你知道,我們並不了解這次行動計劃,所以昨天晚上和鎮子裡的姑娘們喝了太多白蘭地,現在還沒有徹底清醒。」甘特一臉憨笑的望著巴格利,同時捂住歐格倫的嘴,龐大的身子覆蓋到對方身上死死壓住。
巴格利手中的槍並未插進槍套,他一改與歐格倫對話時的紳士強調,粗魯的罵道:「甘特你這條婊子養的豬!你知道打擾到紳士的決鬥是什麼後果嗎,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注滿糞便的大腦里想的是什麼,滾開!」
甘特臉色劇變,但很快按捺情緒,憨笑著說:「長官,您是我們最偉大的軍事領袖,不是要偷襲印第安人嗎,雖然離得很遠,但槍聲說不定會讓他們警惕,到時兄弟們免不了多增傷亡。」
巴格利摩挲著鬍鬚,似乎有些遺憾,但考慮到這場戰鬥不容有失,還是收起手槍,指著兩人道:「衛兵,繳了他們的武器,看住他們。從現在開始,他們已經是觸犯軍紀的罪犯,作戰結束後再關禁閉。」
看著恨不得想活活咬死他的歐格倫,少校臉上露出暢快淋漓的笑容:「這兩個人不想分到手的功勞不要緊,士兵們,本次作戰無論任何繳獲都不必上交,我還會向政府和商會申請增加作戰獎金,這樣,馬蹄鎮的姑娘們會替我好好犒勞你們的。」
士兵們的士氣被鼓動的瞬間達到頂峰,這年頭合法搶劫才是最痛快的!至於那些印第安人的死活?長官說得對,那不過是長成人模樣的畜生罷了。
畢竟相傳偉大的國父華盛頓總統也有一手精湛的生剝印第安人頭皮技術、林肯總統也收藏著一雙印第安人皮製成的靴子,也就是向歐格倫那樣愛心泛濫的人才會無聊到想與他們平等交易。
巴格利少校騎著馬,居高臨下的看著歐格倫道:「小子,我才是這支隊伍的最高領導者,就算軍中很多大人物欣賞你,我也一定會把你踢出第七騎兵旅。哦,對了,其實應該給你申請勳章的,你的那些紅藩朋友的頭皮分量十足,哈哈哈哈哈!」
歐格倫緊緊咬著牙,脖頸上的大筋繃得像鋼筋一樣,領口風紀扣驟然崩斷,這股力量把熊一般壯碩的甘特中士震開。
但還未等他把嘴中F開頭的單詞說完,腦門已經被一桿溫徹斯特步槍的槍口抵住,騎在馬上的雀斑少尉笑嘻嘻的說:「上尉,你知道我一直很樂意把子彈送進你的腦袋,好消息是,如果你再往前走的話,我這樣做不但不會被槍斃反而能受到提拔,你看,世界就是如此美妙。」
甘特再次撲了上來緊緊抱住好友,強行把他抱上了馬,低聲哀求道:「上尉,為了那些紅藩,不值得。等這次任務回來,我會請到整個西部最厲害的槍手斃了雀斑這狗崽子。」
歐格倫掙扎不開,呼呼喘著粗氣,最終無奈的閉上雙眼封閉住自己,似乎不想再看到世界上的任何人……但耳邊傳來巴格利少校的一聲低吼,證明他這種鴕鳥行為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出發,殺光那群紅皮膚的四腳獸,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