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昏鏡明鏡

  第559章 昏鏡明鏡

  菖蒲不明白,逐鹿城中那麼多醫官,女君為何獨獨挑了一個籍籍無名的游醫。還只讓他來醫治,把其他醫官都給譴退了。

  若只是醫術不精倒也罷了,那游醫分明是存了歹心。

  害得女君臉傷遲遲不愈,又給身上留下這些疤——雖然後者與之無關,菖蒲遷怒起來也一併記在了那人頭上。

  姜佛桑沒說話。

  她知道菖蒲心中所想。

  美色是利器,尤其對於史殷奇這樣的重色之人。

  儘管她早早就意識到這把利器並不夠鋒利,憑美色周旋存身非但不牢靠,也讓人膈應。但,若果面容未傷,或者臉傷早早治癒,或許她真會走出那一步。

  更省心,也更省力——至少不用豁出半條命去不是麼?

  即便史殷奇上位之後出於種種目的有意冷落她,看在這張臉的份上,「失寵」之事短時間想也不會發生。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容貌毀在了自己手裡。

  等神思清明,悔之已晚,最終導致本能以色取的變成了必須以智取、以命搏。

  也沒什麼。

  「從來富貴險中求。美色確是不可多得的利器,手握這把利器我會走得更順,但即便沒有,我也不會就被打倒,我一樣能爬起來。縱使有一天被剝奪掉所有的武器,我也還有牙齒呢,別讓我活下命來,否則——」

  姜佛桑垂下眼帘,輕聲低語:「我就是用牙齒,也要一口一口把他們全咬死。」

  史殷奇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沒在初見時把她殺了。

  既然讓她喘過了那口氣,史家的好日子自然也就到頭了。

  好在,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算順利。

  便是菖蒲等人視為兇險萬分萬般不值的擋獸之舉,也是順利的。

  失控的瑞獸在姜佛桑看來甚至稱得上神來之筆——若真是虛驚一場,想來史殷奇感動歸感動,到底不夠震撼,也不夠深刻。

  似王后那般,愛他再深,背後為他付出再多,又如何呢?遠沒有血肉橫飛的場景更能衝擊他的心,同時也鑿進他腦子裡,讓他再忘不掉。

  當然,也不必指望他那樣的人能把這「恩」記一輩子。幾年就夠了,或者更短……

  最初既沒走色誘一途,她便也不打算走了。除了她而今的情況不允許,再就是面對史殷奇,她實在難忍憎惡。

  他每一次不經意地碰觸,那種黏膩的不適感,讓姜佛桑發自本心地感到抗拒,卻又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真要是同床共枕,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早早結果了他的性命。

  也幸而是沒走出那一步,再次見到蕭元度時她如是想。

  不過對蕭元度來說恐怕沒什麼兩樣。

  沐浴罷,回到寢殿,姜佛桑伏在榻上,髮絲撥攏到另一邊,露出光潔的後背,由菖蒲給她抹藥。

  菖蒲揭開裝藥膏的瓷盒,猶豫:「要不,還是換個醫官看看罷?」

  這藥膏仍舊出自那位游醫之手,雖然……一朝被蛇咬,菖蒲還是不能放心。

  然而女君卻似乎並不介意。

  「無礙。」

  菖蒲便也不好說什麼,低頭給她抹藥。

  心底無數次感慨,多美的背啊,雪白纖薄,曲線勻稱且優美,觸手絲滑如玉脂……

  愈是如此,右肩那一片便愈顯礙眼。

  菖蒲知道,女君其實也並沒有所表現出的那麼不在意。

  或許之前的確是不在意的,但五公子出現以後……

  此前無論是內服還是外用之藥,女君忙起來常顧不上,又不許人打擾,便是良媼勸說也不見她上心。

  這幾日卻是變了,主動要求用藥。

  菖蒲察覺出她態度上的微妙轉變,故作輕鬆地笑著道:「疤痕瞧著淡了許多。」

  姜佛桑聞言讓她拿了兩面銅鑒來,一前一後,即便燈火和鏡子都足夠明亮,也看不甚清傷疤有沒有淡、淡了多少。

  許是心理作用,姜佛桑甚至覺得那疤痕較之以前還更深了。

  眉間輕蹙,抬手壓下了面前的銅鑒。

  菖蒲寬解她:「再過半年,最多一年,定然會去掉的,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姜佛桑神色鬱郁,趴在枕上半天不言聲。

  菖蒲見她這樣也不好受,無意識脫口道:「五公子肯定不會在意——」

  姜佛桑愣了一下,轉頭看她。

  菖蒲捂住嘴,手垂下,訕訕:「婢子沒有揣度女君的心思,女君當然不會怕五公子介懷……」

  姜佛桑卻是一笑,笑裡帶了點自嘲:「或許我也需要一面昏鏡。」

  菖蒲不解何意,就要再去拿新的來。

  姜佛桑叫住她,給她說了個典故。

  說從前有一位制鏡的工匠,制了十面鏡子送到商賈的店肆中,只有一面清澈明亮,其餘幾面皆是霧茫茫的,給人感覺不是用優質的青銅所制,也沒有經過精心地打磨,所以才會模糊不清、不見光澤。

  就有人勸這位制鏡工,好鏡與壞鏡不應有太大差別。

  制鏡工卻道:「這有什麼關係?想要每面鏡子都清澈倒也容易,但商人並不追求這些,他們僅僅是想賣出鏡子而已。登門的顧客也不在乎這些,他們往往會逐個照看,再精細挑選出與自己容貌相宜者。那清澈的鏡子非但不能掩蓋瑕疵,還會將瑕疵進一步呈現,不是面目姣好之人誰愛用呢?依我制鏡這些年所見,喜歡昏鏡的十居其九,喜歡明鏡的卻是十難有一。」

  雖然故事本意是以明鏡喻賢良以昏鏡喻邪僻,以此來諷刺君王親信佞臣而使賢良遭棄。放在眼下情境倒也同樣適宜。

  「陋容多自欺,謂若他鏡明。瑕疵既不見,妍態隨意生。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傾城……」

  陋容之人並非喜愛昏鏡,僅是愛於自欺,所以才說昏鏡與明鏡無異。在昏鏡中既看不到自己的缺陷,美麗便可任意想像,可不就美貌無瑕、自我陶醉了麼。

  姜佛桑倒不至於陶醉。她自嘲的是,此前一直視之淡然的事,突然之間竟也開始逃避,乃至自欺欺人起來。

  怨鏡子太明亮,怪疤痕太扎眼……

  菖蒲一語道破:「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所以女君才會如此。但依婢子之見,這些外傷並不會影響什麼,女君仍是女君,難道因為多了兩道疤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五公子征戰時身上定也留下不少傷疤,女君不也沒嫌棄他嗎?」

  姜佛桑這下是真真切切笑了,眼睛都彎了起來:「我竟也成了那自擾的庸人。」

  再次舉起那面銅鑒,仔細端詳著疤痕所在,似乎也沒那麼刺眼了。

  半晌,放下鏡子,釋懷一嘆,「我不如菖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