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內,紹隆帝看著御案之上的奏章,不動聲色地看向御案前坐著的魏楚鈞,微微蹙著眉頭道:「有人跑到豐月樓滋惹是非,朱芝、朱桐兄弟打傷十數人,就彈劾說是欺行霸市,有些嚴苛了吧?」
侍御史推鞫獄訟、彈舉百僚,通常唯有案情重大或牽涉到三品以上官員的案件才會直接將奏章遞到御案之上,而朱芝任秘書監丞僅為從六品之職,所奏之事與朱沆本人又沒有直接的牽涉,紹隆帝顧忌朝野非議,無意直接過問。【,無錯章節閱讀】
「單就此事,或許是嚴苛了一些,但豐月樓買撲僅限津水橋一帶三百酒戶,但那朱芝、朱桐兄弟仗著陛下寵信,肆無忌憚逾界販賣酒類,搞得別的酒樓怨聲載道才引發衝突。根子上還是朱家兄弟殆壞稅政在先,」
魏楚鈞平靜的點出朱家兄弟欺行霸市影響惡劣,壞的是朝野極力重塑、開源節流以養兵卒的稅政,說道,
「此外,朱芝在秘書監應卯,日曆所本非其分內之事,卻動輒出沒其間,還屢有不岔之言……」
秘書監典司圖籍、修纂國史,看似清閒,所涉卻是朝中機密。
特別是秘書監所轄的日曆所更是史官專門按照日月編修朝廷政事實錄的機構。紹隆帝與諸宰執每日言行都會由專門的史官據實記錄下來,然後由日曆所的著作郎、著作佐郎等官員編寫成冊,作為日後編纂國史的重要依據。
魏楚鈞說朱芝動不動就跑到日曆所窺視機密,紹隆帝這一刻臉色也禁不住暗沉下來,何況案頭還有幾封密報所奏是講朱芝暗中與京襄聯絡之事。
「好吧,確實是要敲打敲打了,要不然成何體統。」紹隆帝說道。
「微臣明白怎麼做了。」魏楚鈞應道。
…………
…………
晉府偌大的庭院裡,廊前檐下懸掛著各式燈籠,將夜色照得迷離。
晴芳園的水榭里,晉莊臣與幾名客人列案而坐。
錦鯉在花池裡擺尾游弋,盪出一圈圈漣漪;幾名樂師坐在廡廊下撫琴奏樂,兩個妙齡舞女身穿薄紗、玉肌微透,在花池對岸翩翩起舞。
晉龍泉坐於晉莊臣身後,臉上保持平靜而謙和的笑容,聽著晉莊臣與客人闊談朝堂之中的秘事。
「聽魏翰林說陛下這次是點頭了,但要如何敲打,卻不可能指望陛下直接下旨懲處朱家兄弟,畢竟這次直接將奏章遞到宮中,已經不大合規矩的。」
「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朱沆明面上與京襄劃清界限,卻暗中勾結不休,擺明了是演戲給陛下看嘛。我看陛下就不該太多顧忌,直接下旨懲處,才能以儆效尤!」
「也不單朱沆一人,我聽到消息說朝中有不少人與京襄暗通款曲……」
「是啊,雖說當下時局不得不依重京襄從中路抵擋住虜兵,但朝中確實是一些不太好的苗頭。像那朱家兄弟所操持的豐月樓,更是有人公然議論陛下待京襄刻薄。這可是晉公子親耳所聞,絕作不得假。朝中倘若不下力氣清肅一番,這還得了……」
「除了台院的諫官對朱家兄弟欺行霸市之事繼續彈劾、大造聲勢外,我們也別閒著,多搜集朱家兄弟的劣行惡跡——當然,錢擇瑞、劉師望這幾個也得盯緊住,我可聽到消息,他們這段時間可不老實……」
「錢擇瑞與朱沆、胡楷、文橫岳等人一樣,在朝中威望太高,陛下不會允許我們太迫切行事的,卻是劉師望、余珙等人不知收斂,確是也要順帶著敲打敲打……」
「話說應該怎麼敲打才好,總不能太便宜了他們吧?」
晉龍泉聽著晉莊成與眾人議論,不動聲色地提醒晉莊成天色已經不早了,明日起早還有公務在身,不宜太過操持了。
促使諫官彈劾朱芝、朱桐等人並沒有想像中難辦,主要還是這段時間建鄴城裡的風議已經明顯傾向京襄了,晉莊成等士臣都早有耳聞,對此也都非常的不滿跟警惕。
赤扈人集結三十萬大軍從中路發起進攻,迄今沒有撤軍的跡象,士臣當然也擔憂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因此京襄最近有諸多過格行為,自周鶴、高純年、汪伯潛、楊茂彥以下,朝中士臣都保持極大的克制,沒有加以攻詰。
他們心裡也很清楚,紹隆帝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會擾動京襄的軍事部署,誰敢這時候肆意攻詰京襄,說不定反會淪為安頓人心的犧牲品。
不過,另一方面他們又擔心京襄借這個機會,將觸手再次伸到建鄴來,擔心朝中有些搖擺不定的投機分子會倒向京襄。
因此有鄭屠在暗中散布朱家、劉師望等人背著紹隆帝勾結京襄的消息,再加上晉龍泉不失時機地推波助瀾,晉莊臣這些人非但沒有起疑心,還覺得必需要有一些行動,去遏制這種苗頭。
晉莊成在朝中看似地位並不是特別的顯赫,但身為荊襄士紳的領袖,卻是朝中倒徐派最為堅定不移的旗幟。
相比較而言,汪伯潛、楊茂彥以及此時以翰林學士兼領中書舍人的葛伯奕長女婿魏楚鈞等人,一方面他們在朝中的地位更為顯赫重要,一方面他們作為紹隆帝的嫡系,在這個節骨眼上,需要對京襄保持應有的克制,有些話他們反倒不宜公然宣揚。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今日晉宅所說的這些話,將會以最快的速度傳入汪伯潛、楊茂彥、魏楚鈞等人的耳中,只要得到汪魏等人的默許,朝中便是掀起針對朱芝兄弟、劉師望等人更激烈的彈劾風潮。
當然,紹隆帝有什麼意圖,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傳入晉莊成等人的耳中。
因此深得晉莊成信任的晉龍泉,實際上占據了一個極為微妙的位置。
陪同晉莊臣將幾名深夜來訪的客人送出府,提著燈籠走在高牆夾峙的甬道里,晉龍泉暗自盤算要怎樣才能叫晉莊成想到將朱芝、朱桐兄弟等人流貶出京,特別是精準流貶到黎州,才是最合適的敲打或懲處方式。
不過,他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以免在晉莊成跟前露出馬腳。
他倒不是怕自己暴露,這次任務的優先級極高,他即便暴露也是在所不惜的,就怕引起晉莊成的警覺壞了大事,那可就不妙了。
「你在想什麼?」晉莊成注意到晉龍泉有些心不在焉,出聲問道。
「哦,沒有什麼,」晉龍泉說道,「我在想汴梁淪陷後,數千宗室子弟都被赤扈人擄往漠北,建鄴城裡僅武威王、纓雲公主、榮樂郡主數人與陛下親近。陛下這次是為朱家兄弟的言行所惱,授意諫官繼續彈劾,有敲打之意,但終究不會太過嚴厲,以免有失寬厚之道……」
「這確實是一樁麻煩!」晉莊成蹙著眉頭說道。
「我看陛下還是太心慈手軟了,總是顧忌這顧忌那,這才叫京襄有膽飛揚跋扈!」晉莊成之子晉玉柱不滿的說道。
因赤扈人南侵而中斷數年的科舉,去年終於重新開科,整日在府中埋頭苦讀的晉玉柱也終於得償所願,高中進士,進翰林院任庶吉士——這不僅使得晉家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穩固,晉玉柱也有小侍郎之謂。
「你這些話宅子裡說說便罷,倘若你真以為陛下是心慈手軟之人,總有一天會栽大跟頭!」晉莊成嚴厲地瞪了長子一眼,要他謹言慎行。
晉玉柱還沒有三旬年紀,就高中進士得入翰林院,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但動不動受晉莊成的訓斥,心裡也是不滿。
與晉龍泉將父親送到東院漱玉齋歇下後告退離開,晉玉柱走到廊前就忍不住抱怨起來:
「父親行事總是瞻前顧後,我看他這性子,再熬十年八年,都未必能入宰執之列!」
晉龍泉心裡微微一動,暗感晉玉柱心高氣傲,倘若有什麼話叫他有所觸動,必然不會在晉莊成面前承認是他人所言。
他提著燈籠在前面照路,微微笑道:「宮裡傳出話來,有意敲打朱家兄弟,但魏楚鈞等人又不會公然出面與朱沆等人交惡,相公他此時為這事煩心,大公子當理解相公才是。」
「你說要怎樣敲打朱家兄弟、劉師望、余珙這些人,才算得兩全其美?」晉玉柱問道。
「我聽說朱沆之前上表奏請朝廷遣員對化外州勵精圖治,以固疆土,何不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晉龍泉說道。
大越所謂的化為州分為兩類:
其一為失地性質,比如早期的燕雲諸州以及靈夏、隴右、交阯諸州等,這些地區前朝乃是中原王朝疆域的一部分,名為「漢唐舊疆」,但在大越立朝之後就被周邊政權所占領,在大越的版圖之中,就將這些地區列入化外州。
其二則是歸附於大越、沒有建立獨立政權的羈縻州,如思夷播黎等州,主要就是分布在蜀西南以及廣南等雄山峻岭之中。
河淮、陝西、河洛、河東、河北相繼失陷之後,為加強西南及南部疆域的統治,不僅僅朱沆,胡楷等人也很早就提出要加強對化外州的治理;在徐懷提出赤扈人有可能偏師遠襲大理國之後,這方面的需求就變得更加迫切。
不過,這些地方自大越立朝以來,就是蠻酋各自為長、部族亦各分居,紛紛雜雜,自相統領,僅僅名義上歸屬於大越,想要加強對這些地方的直接統轄,涉及的問題非常複雜,搞不好引起激烈的矛盾,乃至動盪、暴亂,因此朝廷也不敢輕易施為。
當然,晉龍泉此時就負責通過晉玉柱,在晉莊成這些人心裡埋下引子,最終能不能成事,還得鄭屠、王番等人在暗中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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