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楷眼神複雜的看了周鶴、高純年等人一眼,稍稍挺直脊樑,朝建繼帝拱了拱手,聲音略有些沙啞的說道:
「靖勝侯忠勇體國,數度為朝廷、為陛下捨生忘死,其人驍勇善戰,又能使將卒用命,微臣以為,只要靖勝侯能守西華一日,西華必定無憂……」
「胡公啊,周相問你集河洛、南陽、襄陽之兵,能否解西華之圍將靖勝侯救出來,可沒有說靖勝侯守不住西華城啊,」高純年不容胡楷含糊其辭,說道,「再說了,靖勝侯一兩萬人馬困守西華,糧秣只能支撐兩三個月,待糧秣告罄後,還要怎麼守下去?」
「好啦,胡公之意,我已清楚了。記住本站域名」建繼帝有些無力的揮揮手,打斷高純年對胡楷的追問,繼而垂目看著御案上的奏章,徐懷手錄《守睢陽作》一詩僅數十字,但落筆卻字字予人千鈞之感。
有些事情並不需要周鶴、胡楷、高純年、許蔚、顧藩等人提醒,他也能想明白。
徐懷放棄從潁水突圍南撤,而是留在潁水之北據守西華,將虜兵主力吸引於潁水沿岸,左右神武軍只需要在襄城以南部署警戒線,掩護河洛軍民南撤,又或者從河洛、南陽抽調兵馬,在滍水沿岸重新部署防線,都是可以辦得到的。
不過,倘若要解西華之圍,就要集結河洛、襄陽、南陽之兵馬與楚山軍會合之後,從滍水沿岸主動往北出擊,最終還要將聚集於潁水南岸的虜兵擊退才行。
這對善防守而不善野戰的大越兵馬,是有天差地別的。
說起守御,不要說西軍百餘年來與党項人對峙,在淺攻進築、據險相峙等方面卓有建樹了,赤扈人南侵以來,像許蔚、文橫岳守太原,鄭懷忠守平陸,以及早初守御鞏縣、澤州、沁源等戰,以及淮王府軍諸將在河北、京東東路都不缺佳績。
不過,說到與虜兵野戰,赤扈人南侵以來,不慘敗就已經值得彈冠相慶。
想到這裡,建繼帝也就明白胡楷沒有盡說的話意是什麼了。
想解西華之圍是非常難,但此時的大越,能少得了敢捨生忘死,與虜兵作戰的徐懷嗎?
沒有敢與虜兵野戰的將領兵卒,大越在江淮等地並沒有真正意義上天塹之險,單想著防守,能守住這半壁江山嗎?
更不要說日後還要收復中原了!
想到這裡,建繼帝心裡也是陡然一驚。
「微臣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趙范窺著建繼帝神色微妙變化,振聲說道。
「趙范,你有什麼話,盡請說來。」建繼帝思緒叫趙范打斷,抬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但不管是進攻還是防守,都不容朝廷忽視河洛及鄭氏的意見,他也不至於此時不讓趙范說話。
「胡公言靖勝侯忠勇體國,為朝廷、為陛下數度捨生忘死,建立赫赫功勳,這話是一點都沒有錯。而朝廷此值危急存亡之秋,也斷不能輕棄像靖勝侯如此驍勇善戰之將為朝廷效力,」
趙范走到殿中,長揖行禮道,
「不過,依微臣之薄見,此時倉促集結十數萬大軍悍然與虜兵決一生死,實
在冒險,沒有什麼勝算。倘若一定要做捨棄,微臣以為陛下當督促靖勝侯率侍衛精銳突圍南歸,不應一點都不做取捨。只要靖勝侯安然南歸,到時候即便虜兵猶不肯退去,微臣以為以楚山、河洛之精銳,於滍水一側守御拒敵,勝算總要遠遠高過倉促集結大軍從滍水北上,於潁水之畔與虜兵野戰。微臣現在就擔憂靖勝侯年輕氣盛,寧死也不稍屈其志啊……」
「臣也有言進奏!」錢尚端振聲說道。
「哦?」
建繼帝朝錢尚端看去。
自楚山與河洛分歧日益嚴重以來,錢尚端明哲保身,對諸事的態度都曖昧模糊,建繼帝心裡對此是有所不滿的,但也沒有過於苛求。
此時卻不想他此時一改舊狀,建繼帝疑惑的問道:「錢卿,你有什麼話要說?」
錢尚端正色道:「靖勝侯驍勇善戰、屢立奇功,朝廷此際危急存亡之秋,離不開像靖勝侯這樣的勇將,趙長史所言皆不假,但靖勝侯年紀輕輕就奇功可居,也難免滋生驕縱剛愎之氣……」
見建繼帝臉色陰沉下來,但錢尚端並沒有就此中斷進言。
他覺得其他時候可以含糊其辭也不會有什麼,但此刻有些話不能說透,或致大害。
錢尚端繼續說道:「……靖勝侯擅自起兵潛襲汴梁,令陛下為此牽腸掛肚暫且不論,但說這次,也無半點要與陛下及諸公商量的意思,就擅自決意放棄突圍而守西華,趙長史、周相斥其任性妄為,實不為過。當然,靖勝侯自己或許覺得是為陛下效忠,但他何嘗又不是料中陛下憐才惜將,斷不會輕易棄他而有謀?再往深里說,靖勝侯或許還沒有從與鄭國公意氣之爭中走出來吧……」
「聽錢公之言,靖勝侯這兩次擅權,卻說得通了!」錢尚端如此態度鮮明的斥責徐懷,高純年也很是意外,但不忘再插上一刀,走到殿下,朝建繼帝行禮道,「臣以為趙長史所議乃上策,陛下當頒嚴旨,將靖勝侯召歸以守滍水,不能再任其意氣用事了!」
「夠了!」
建繼帝拍案而起,怒色說道,
「你們一個個指責靖勝侯意氣用事,但在朕看來,大越滿朝文武,意氣用事的將臣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赤扈第一次南侵,大越數十萬兵馬喑啞無聲,坐看虜兵肆虐京畿,靖勝侯以百餘孤兵,慫恿朕去守鞏縣,是不是意氣用事?赤扈第一次南侵無功而返,數十萬將卒暗自僥倖之餘毫無作為,靖勝侯慫恿朕以數千弱旅渡河北上,以援沁水、澤潞,是不是意氣用事?太原之外皆陷敵手,許、文諸公所領孤軍疲弱,都無握持兵戈之氣力,靖勝侯僅率三千兵馬奔走千里,聯絡顧氏及契丹殘部以援太原孤兵,是不是也是意氣用事?靖勝侯或許是年輕氣盛,或許是意氣用事,但朕此時猶記得靖勝侯說過一句話,你們誰還記得,或許諸公早已忘之腦後了!」
周鶴、顧藩等人很少見建繼帝發這麼大的脾氣,皆惶然站起來,錢尚端、高純年跪倒在地,惶然叩問:「請陛下明示!」
「靖勝侯曾說,山河破碎,時局唯艱,卻恰是如此,更需要我等有破釜沉舟之心,與胡虜浴血而戰……如果說這是意氣用事,朕問你們,這是朝
廷之幸,還是不幸?」
錢尚端今日的立場,令建繼帝意識到,他倘若再繼續壓制內心對周鶴、高純年、顧藩等的不滿,沒有一點表露,朝堂可能真要徹底滑入怯弱畏戰的深淵之中而難以自拔,厲色盯著眾人,質問道,
「靖勝侯捨生忘死,據守西華與強敵周旋,諸公不思力援,卻橫加指責,此間事要是傳揚出去,不是叫天下忠義志士寒心嗎?胡楷、許蔚,之前數議,朕皆不納,樞密院當謀新策以援楚山,如有必要,朕亦可御駕親征,即便最終事有不偕,但唯有如此,朕才對得住靖勝侯及諸多將卒的義勇,斷不可再輕言棄之!」
「陛下聖明,臣遵旨圖謀新策以援楚山之危!」胡楷、許蔚跪地行禮,振聲承旨。
趙范也是滿心震愕,低頭拿眼角餘光看周鶴、高純年、顧藩等人皆不敢再爭辯,而錢尚端更是如喪考妣,像落湯雞一般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大概從未想到建繼帝會如此嚴厲表達內心的不滿與憤怒吧?
建繼帝揮了揮手,示意諸公退下,也示意喬繼恩及諸宮侍都出去,他想一個人靜靜。
建繼帝坐在御案後,有些疲倦的閉上眼睛梳理思緒,聽著有輕微的腳步聲在殿門口響起,說道:「喬公啊,你將徐懷的奏章拿去給錢尚端,叫他好好看看——他以往不欲與周高相爭,我理解他的小心,但今天他太令我失望了。」
「父皇,是我呢!」纓雲走進殿下,好奇的問道,「錢公什麼事惹父皇這麼不高興,徐懷又送來什麼奏章,需要錢公好生去看?」
「纓雲啊,」建繼帝見纓雲走進來,指著御案上的奏章,說道,「徐懷決意據守西華,沒有渡潁南撤,出乎眾人意料,後續要如何處置,分歧很大——之前朝宴,對是否遷都一事,徐懷與鄭懷忠在朝宴上鬧得不歡而散,錢尚端明哲明身,態度曖昧不清,我以為敲打過他一次,他應該長記性了,沒想到他這次還是被趙范糊弄住了。」
「徐懷這字可真不好看,」纓雲拿徐懷的奏章,笑著評價,又問道,「父皇打算怎麼做?」
「我沒有考你,你卻考起為父來了?」建繼帝搖頭苦笑,問道,「為父當然捨不得折損如此勇將——纓雲你來說說看,為父要怎麼做才算妥當?」
「依纓雲所見,父皇真是很難呢,」纓雲托著香腮,思慮道,「父皇大發脾氣,諸公表面上肯定不敢再違擰父皇,但真逼著諸公獻計獻策援救靖勝侯,諸公能拿出一千道一萬道難題擺到父皇面前……」
「是啊,」建繼帝輕嘆一聲,說道,「有時候也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
「哦,對了,纓雲剛剛在大慶殿外碰著周景——想當初乃是周景等人與靖勝侯護送纓雲逃出汴梁,纓雲便找周景說了一會兒話……」纓雲說道。
「哦?」
建繼帝有些遲疑看著纓雲,周景說過楚山兵馬潛襲汴梁的始末之後就離開垂拱殿,之後他與諸公還在殿中商議了好一會兒,正常說來,周景不可能與纓雲在大慶殿外遇上,再見纓雲臉色沒有半點焦急,頓時閃過一念,問道,
「那周景是有什麼話,叫你私下稟於為父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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