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泛起魚肚白,夜幕退去,天光清亮起來,沁水河越發清晰的展露在視野之中。
沁水源出太岳山東北麓,自北而往南穿越太岳山崇山峻岭,至沁水縣城折往東南——已是初夏時節,山野雨水豐茂,溪澗盈潦,百餘丈寬的沁河水勢浩蕩,隔絕東西。
沁水縣城所在的位置,是沁水河上遊河谷最為開闊的區域。
不過,這一河段的沁水河西岸河谷最寬闊處也僅有七八百丈的樣子;東岸還要狹窄得多,僅有一百三四丈闊;再往兩翼則是約十數丈、二三十丈高不等、連綿起伏的坡崗丘嶺。
沁水縣城位於西北,據山臨水而建,地勢上城北面地形最為險峻,西面坡崗也陡,東面又臨沁水,南面最為平易——十數日來圍攻沁水城的敵軍,將營寨主要駐紮在城南。
而連接驛道的沁水河渡,建於東周末年,則距離沁水城南門約四里。
敵軍連夜在渡口的西側、西南各扎一座小型營寨,各有數百兵卒進駐。
赤扈人對降附軍素來管御嚴苛、暴虐,但每攻陷一座城寨,卻會縱兵大肆屠掠,作為補嘗,也滋生兵卒暴虐殺戮之心。
從眼前這一幕,可以看出以往再尋常不過的兵卒,在暴虐好鬥的兇殘人性被激發出來後,再加以嚴苛的軍紀管束,戰鬥力確實會有可觀的提升。
換作以往,很難想像眼前的這部雲州番兵,在騎兵部隊如此輕易就被殲滅之後,還能如此穩健。
而昨日在秦井驛,所有的節奏都在翼騎營的掌控之下,但即便如此,在側翼也反覆拉扯了三四回,才將敵陣徹底打崩掉,難度比預想中要大,翼騎營的傷亡也略微高了一些。
「沁水知縣鍾應秋見過殿下!」
沁水城據山臨水而建,僅有西、南兩座城門,西城門外又是一道長坡。
敵軍在喪失主要的騎兵之後,摸不清楚守陵軍的底細,為防止受到內外夾攻,主動放棄西城外建於長坡之上的營寨,都撤回到沁水河沿岸,以渡口為依託重新進行布防。
沁水城也因此解了圍。
錢尚端留在涑水殘寨,率領少量兵馬負責從蒲絳等州籌措糧秣,輸送太岳山中,喬繼恩則跟隨在景王趙湍身側第一時間進入沁水境內。
清晨時,也是喬繼恩代表景王帶著胡渝等人進沁水城,他此時領著沁水知縣鍾應秋等官員趕來渡口西嶺的營寨來參見景王。
沁水知縣鍾應秋不到四旬年紀,臉頰清瘦,連日率軍民守城,容貌更顯憔悴,他雖為士臣,但此時身穿一件皮甲,腰帶挎著一把長刀,滿面欣喜的走上前來給景王趙湍行禮。
喬繼恩一把年紀,連日行營,這會兒爬崗登坡都已頗為吃力,走路有些踉踉蹌蹌,鍾應秋步履卻是穩健,憔悴的面容也有堅毅之色。
敵軍擁兵沁水城下時,便搶先攻過兩輪,見難以猝下才在西面、南面紮下營寨,而這連日來又連續發動幾輪攻勢,沁水城都巋然不動。
除了沁水城池相對險峻、易守難攻之外,更主要還是鍾應秋等官員善於調度以及城中軍民抵抗意志堅定。
連用從秦井驛附近徵調的民夫僅有三百餘人,與沁水相距四里許的營寨還很簡陋,目前僅在東側緩坡挖出一道五六尺深的長壕,部署拒馬、鹿角等障礙物,長壕後面是一頂頂臨時搭設的營帳。
景王趙湍不顧喬繼恩、張辛等人勸阻,親自趕到前陣督戰;徐懷對此也是贊成的。
不考慮敵軍隨時還會從澤州、陽城等地增援過來,僅沁水西岸的雲州番兵,守陵軍在兵馬規模上還是處於劣勢的,需要沁水守軍參戰。
而無論是徐懷,還是張辛等人,都不足以叫沁水守軍聽令行事;唯有藉助景王趙湍的聲望,才有可能指望沁水守軍會配合作戰。
景王趙湍的帥帳也是甚是簡陋,都容納不下七八人坐著議事,眾人就直接坐在帥帳前的一株老榆樹下,幾張連夜打造的條凳,圍著一棵鋸開的矮樹樁,眾人坐下就算是召開軍事會議。
先是路司所在的太原城被圍,之後赤扈東路軍年後進入河淮,信道斷絕,沁水城孤立太岳山中,鍾應秋等沁水縣官員已有四五個月沒有得到外界準確的消息,就知道虜兵肆虐於河淮。
太岳山兩翼大部分城池雖說還沒有陷落,但成千上萬的虜兵在諸城之間遊蕩劫掠,鍾應秋與沁水軍民一直以來都惶惶不安。
待數千虜兵渡沁水來攻,他們甚至都以為汴梁已然陷落,虜兵才得以騰出手來,逐一攻打河東南部的城寨。
好在鍾慶秋與沁水縣尉、主簿等僚佐,心中尚有「氣節」二字,不受虜兵誘降,堅守到守陵軍來援。
看鐘應秋滿面欣喜的樣子,眾人便知道他定是誤會赤扈人在河淮吃了敗仗後才被迫後轍,大越兵馬北上是追亡逐敗,順勢解河東諸城之圍,坐下來張口就問,會有多少兵馬從沁水過境,經沁水河谷殺入上黨高地,他回城好早早準備好犒勞將卒的物什。
張辛、鄧珪等人都難以啟口,徐懷默默坐在一側,卻喬繼恩哈哈一笑,替景王趙湍打開話匣子:
「虜兵凶頑,此次乃是汛季已至,河水暴漲,雨水沖毀道路,漫灌四野,虜兵以騎兵為盛,戰馬初涉河淮之地,疫病橫生,才不得不撤到黃河以北,我朝兵馬暫時還難以與之一爭勝敗。我朝此時雖在鄭州、魏州集結二十萬兵馬,京兆府也再度集結數萬西軍備虜,但是出兵長驅北上,還是遣使議和,朝中尚有爭論,卻是殿下心念河東軍民堅守敵軍、數月不屈,率我等先行以解河東軍民危困,至於其他援軍,可能要再拖十天半個月,才有可能北上……」
「殿下所率就三四千人馬?」鍾應秋有些發愣的問道。
沁水城北端居高臨下,可以眺望到進入沁水西岸河谷的兵馬規模,滿打滿算就三千人馬左右,人數甚至都不及圍城番兵,更不要說此時還有數萬虜兵正在太岳山以東的澤、潞等地肆虐,隨時都有可能增援過來。
「虜兵在澤潞等地看似人多勢眾,但此時還不足為懼,」
鄧珪見鍾應秋滿面欣喜驟然間換上憂容,知道他心裡對此時僅有這點兵馬增援澤潞等地感到非常的希望,振聲說道,
「且不說朝廷尚有數十萬大軍即將開撥,就拿眼前的賊虜而言,也不足以抵擋我部鋒芒。昨日我部翼騎營突襲秦井驛,敵軍派出上千騎兵增援,鍾郎君見著有多少虜騎逃回來了?要不是賊虜派出去的騎兵絕大部分被我們切瓜剁菜般殲滅,他們會輕易放棄沁水城西的營寨,龜縮回渡河一側防禦?」
「這倒是的——是應秋期待太甚,太過心切,怠慢了殿下與諸位將軍!」鍾應秋致歉道。
鍾應秋雖是士臣出身,以往也是喜詩詞歌賦多過兵書軍策,但自赤扈人南寇數月以來,他親自組織全城軍民,一手操勞操訓、防禦之事,對統兵作戰之事也算是初窺門徑。
雖然沒有看到數以萬計的兵馬增援過來,但他也能辨別鄧珪所言不虛。
一方面他昨日站在城頭是看到大股虜騎西進,但等到守陵軍占據河谷西側的坡崗,確實僅有少量虜騎狼狽逃回,甚至在河谷邊緣,雙方也發生幾次小規模的交戰,都是守陵軍占據絕對的優勢。
另一方面從雲州番兵放棄攻城以及西側營寨,趁夜龜縮到渡口一側,也能看到敵軍的心虛與膽怯。
景王趙湍接下來又將赤扈人入侵河淮以來發生的諸多事以及當前更為詳細的勢態介紹給鍾應秋知道,待鍾應秋稍稍消化這些消息,便提出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由於蕭干、岳海樓、曹師利等部降附軍此時都在澤潞等境內,最快今晚可能就會陸續有兵馬增援過來。即便考慮到蕭干諸部的主力兵馬調動不會有那麼迅疾,能為他們多爭取一些時間,但最遲也要在兩天之內擊潰西岸河谷的敵軍,將西岸渡口控制在手裡。
守陵軍兵馬有限,除了需要守軍直接參與攻勢外,還需要從沁水城徵調大量民伕,參與城外營寨的修建。
一方面這是麻痹敵軍,誤導他們以為短時間內不會受到猛烈的進攻,另一方面也需要考慮倘若進攻失利,他們不能在主力敵援趕到之前,將西岸之敵擊潰,他們這麼多人馬難道能都退到沁水城裡去。
沁水城小且堅,守陵軍據城以守,當然無需畏懼敵軍強攻,但問題是,進出沁水城的通道被虜兵堵死,他們被圍水泄不通,城中糧草能支撐多久,又或者說能指望在他們之後真有大隊西軍健銳及時趕來相援解圍嗎?
在沁水城西南修造營寨,駐以精銳,確保將河谷以西的太岳山西麓地區不為敵軍滲透、切割,不僅能保證從太岳山西麓以及蒲絳等地源源不斷的輸送糧沫進來,不僅能保證從這些地區徵募到新的健勇補充兵力的不足,在形勢陷入最不利的情況下,他們還可以及時疏散撤入太岳山西麓群嶺之中,而不是困守沁水城。
鍾應秋稍作思忖,不僅同意接受景王趙湍的節制、調度,還同意景王趙湍派遣鄧珪、楊祁業率所部少量人馬進入沁水城,督促守軍參與接下來的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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