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仁伏在馬上,脫離了戰場之後,又悶頭跑了數里,才終於挺直身體,與周遭十幾名金軍甲騎相顧無言。
回想平日的趾高氣揚與來時的氣勢洶洶,與現在的狼狽失措一比,真得恍若隔世一般。
「宋軍……宋狗不追了嗎?」
金軍甲騎中,有人茫然來問。
「似乎,似乎確實不追了。」高安仁喃喃出聲,一時間卻不明白為何。
其實原因再簡單不過,張白魚這次終於嚴格執行了命令,哪怕通過審問俘虜,已經知道金軍將領北逃,他也只是追出五里就迅速折返,從後面兜住金軍步卒潰兵,以給金軍最大的殺傷。
雖然身後已經沒有了迫近的危險,但高安仁的臉色依舊慘白。
他自持勇武,也在私下裡有什麼海州第一勇士的吹噓,平日裡鎮壓叛亂,以甲騎臨陣,殺那些斬木為兵骨瘦如柴的農民時,覺著沙場廝殺也不過如此。
然而今日真的見識到了金戈鐵馬縱橫,男兒生死相爭,高安仁的第一反應,卻不是主動向前以死相搏,而是落荒而逃了。
高安仁羞愧難堪中,卻又立即想到,自己就算拼命,難道真的能攔住那飛虎大旗下的雄壯騎將嗎?
須知,在數萬人的堂堂之陣中,一夫之勇可能不算什麼,可在幾百上千人的亂戰中,只要給這些勇將配上幾十心腹,他們足以影響戰局。
就比如今天,若是高安仁一直舉著他的大旗指揮,那麼他今天一定會死在這裡!
事實上,金軍兩個謀克之所以敗的這麼快、這麼慘,就是因為宋軍幾乎砍掉了金軍所有的大旗,斬殺了所有的基層軍官,徹底斷送了金軍的指揮系統。
「少將軍!且等等!」
呼聲從身後傳來,高安仁回頭看去,卻見到烏野伏在馬上,在一名獨眼大漢的攙扶下,努力抬起頭來呼喚。
「六叔!」高安仁驚喜過望:「你也逃出來了?沒受傷吧?」
烏野咳了兩下,勉強挺直身體,喘著粗氣說道:「膀子被馬踹了一下,動不了了。」
頓了頓,烏野繼續說道:「少將軍,不能這麼落荒而逃,咱們甲騎從來都是邊打邊撤,哪怕不能打上百十合,也不能這麼一鬨而散!」
高安仁重重點頭,然而抬首四望時卻是立即愣住,在眾人的注視下,竟是流出淚來。
「哪裡還能打啊?!」高安仁哀嚎一聲:「各個隊將死的死,降的降,哪裡還能聚兵?!哪裡還能繼續打下去啊!」
基層軍官軍隊的基石,也是高家父子的心腹。高安仁不可能將命令傳遞到每一名士兵,只能通過隊將這些人來組織軍隊。
而這些基層軍官,在剛剛被突襲的那一刻,都自發的指揮手下,是戰鬥意志最為堅決的人。
畢竟,高安仁可以棄軍而逃卻不受追責,這些隊將要是敢不戰就扔下旗幟逃跑,肯定會被論罪的!
然而世界就是這樣,逆勢之時,誰最勇敢,誰最先死!
不到一個時辰,高家父子的心腹就已經死傷殆盡,這如何不讓高安仁如喪肝膽?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咳……」烏野扶著胳膊,剛剛說了一句話,就似乎被牽動了傷口,咬緊牙關,難以言語。
「少將軍,趕緊回朐山吧。」
見兩個管事的都不說話,石七朗有些不耐地出言。
原本這些話不應該由他說的,然而能提意見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了,所以一時間周圍幾人只能沉默著看著這名獨眼新附之人說話。
倒是沒有人懷疑石七朗是內奸,因為來襲的宋軍幾乎與他說的分毫不差,行軍路線與進攻命令又是高安仁下達的,他自己強行冒進卻又沒發現埋伏,跟一個小兵辣子有什麼關係?
見四周人都望向自己,石七朗繼續說道:「宋狗也不是鐵打的,他們今日又是渡河,又是作戰,不剩什麼力氣了。而咱大金的騎兵雖然敗了,氣力卻是不損的,此時死的已經死完了,逃出來的也不會再被追殺,而那些騎兵家眷都在朐山縣,逃不到別的地方。」
頓了頓,石七朗對高安仁拱手說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少將軍要安穩回城,而不是在這裡白廢性命,畢竟現在已經沒有兵了……」
「咱們還有兵……羅穀子那裡……」有人迅速反駁道。
「那千把人也算兵?!」石七朗直接扭頭呵斥:「莫忘了,他們大部是剛征的簽,濟得何事?!」
剛剛說話之人當即啞然無聲。
是啊,除了高安仁留給羅穀子的三百鄉兵,剩下的簽軍都是昨天從大伊鎮裡徵發出來的,過程還有點不愉快,如何能用?
石七朗又繼續拱手對高安仁說到:「少將軍,俺知道你心裡難受,但說句難聽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對了地方,而不是平白浪送。哪怕少將軍心氣全無,一夫之勇總還是有的,總可以護衛知州安全!須知接下來就是內外交困的硬仗了。」
「你說的正是。」高安仁也重重點頭,卻又立馬遲疑,「那羅穀子那邊……」
石七朗斬釘截鐵的說:「讓他們去死!最好跑得漫山遍野都是,讓宋狗一個個殺過去,正好能爭取點時間。」
高安仁張了張嘴巴,卻沒有立即同意。
那些簽軍他可以不在意,可還有三百鄉兵弓手呢,那可是高安仁的老底子。
石七朗見高安仁還在猶豫,也是徹底不耐,徑直驅馬上前,抓住了他的馬韁。
在十幾雙疲憊眼睛的注視下,高安仁的手只是動了動,卻沒有奪回馬韁,隨後就如同泥偶木雕般,被石七朗拉走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烏野也嘆了口氣,撥馬便走。他如何不知道,高安仁在這一戰被打沒了心氣,徹底喪膽了?可想想自己在沭河灘頭不也沒摁死宋軍,反而落荒而逃了嗎?
事到如今,反而指責別人,未免顯得可笑。還不如那個獨眼果決。
半是恍惚,半是羞愧中,烏野也扶著胳膊,同時向北。
兩名金軍中的最高將官,竟然一起徹底棄軍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