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冬至

  第96章 冬至

  冬至這日,皇城迎來了一場十年罕見的大雪。

  大街小巷,除了風聲,一片寂靜。

  除卻幾位打更人,以及負責夜巡的皇城司護衛,幾乎無人外出。

  由於風勢太大,他們所提拎的燈籠,必須貼上符篆,才能點燃一抹微弱燭火。

  皇城橫平豎直的街巷,被大雪覆滿,一片銀白。

  興許是大雪之故,今夜格外漫長。

  但在黑夜之中,忽然燃起了一蓬火,這蓬火與燈籠燭火不同。

  這蓬火很亮。

  很刺目。

  無論是打更人,還是皇城司護衛,遠遠看到這蓬火光,都會避退,來不及避退的——-便會單膝跪下,或者翻身下馬,以表尊重。

  這不是一蓬火,而是一個人。

  一個渾身燃著火的人。

  這縷火光猶如長劍,從踏入皇城之後,一路筆直向著皇宮進發,最終停在了皇宮院牆之外。

  在皇宮正門之處,有一道剛剛從內離開的身影,端坐馬背之上,既沒有翻身,也沒有下跪。

  最終兩人隔著十丈,彼此對望。

  「特使大人,回來了?」

  坐在馬背上的男人率先開口。

  「元大人,闊別三年,別來無恙,聽說你都坐在皇城司首座的位置上了。」

  火光一點一點被風吹去,褪去光焰之後,一副默黑光的重甲逐漸顯露而出。

  這重甲由無數漆黑鱗片組成,腰帶刻著獰獸首,處處透著冷厲殺氣-

  一火光熄去,這重甲幾乎與長夜融為一體。

  披重甲的男人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牙齒,燦爛笑道:「.——-真是恭喜。」

  「滴答。」

  「滴答。」

  簡單寒暄兩句之後。

  呼嘯風聲之中夾雜著水滴落地的聲音。

  皇城司首座元繼謨,皺了皺眉,不知是那蓬火的緣故,還是因為這滲人黑甲,他跨下駿馬忽然不安起來,打了兩個巨大的響鼻,四蹄也躁動不安起來。

  下一刻。

  他明白了原因空氣中多了一股冰冷的腥味。

  跨越皇城而來的重甲男人,手中拎著兩枚頭顱。

  人早已死了。

  但血還是熱的,落在雪地上,燙出一個一個凹坑。

  元繼謨提拎韁繩,騎馬原地兜轉一圈,高高在上地問道:「你要入宮?」

  「不錯。」

  「皇城最近不太平。」

  「所以?」

  「娘娘心情不好,你確定這個時候要去見她?」

  「你錯了。」

  一聲長嘆。

  「是娘娘要見我—

  重甲男人提起手中的兩顆熱乎頭顱,揚起臉笑道:「這是我給娘娘帶的禮物,元大人看看如何?」

  所以先前的一嘆,其實是炫耀「呵。」

  元繼謨警了眼頭顱,不做評價,徑直策馬離去。

  幽暗大殿,只亮一盞燭火。

  重甲男人入殿之後,將兩顆頭顱放下。

  他單膝跪拜,恭聲匯報:「娘娘,此行收穫頗豐。南疆瘴氣已經開始向東蔓延,不多時,便會抵達離國邊境。」

  玉屏之後,並無動靜。

  重甲男人繼續道:「南疆積怨頗深,各大宗門都在內鬥,不過-—-陰山和天傀宗已經認清局勢,白鬼和墨道人,都願意立下神魂之誓,棄暗投明,只要娘娘點頭,這二位便甘願俯首,此生為娘娘所用。」

  至此。

  玉屏後才傳來問聲。

  「紙人道呢?」

  寥寥四字,在大殿久久迴蕩。

  往年獨占鰲首的南疆三大邪宗,這些年「灰頭土臉」,頗為狼狽,陰山甚至被逼得封山退避之所以如此。

  便是因為這平白無故橫空出世的「紙人道」!

  「已然查清,不過爾爾。」

  「此宗詭異,雖能在南疆偏僻之地攪弄風雲,但根基薄弱,不足為慮。」

  重甲男人仰起頭來,朗聲開口道:「卑下此次南下,與紙人道內的強者交手——-特意斬下兩位陰神尊者頭顱,為娘娘當做賀禮!」

  聽聞此言,玉屏後傳來一聲輕笑。

  倒映在燭火中的纖細身影,揮了揮袖。

  一位藍袍宦官從暗處走來,捧兩枚寬大木匣,手腳,將頭顱取走。

  片刻之後。

  玉屏之後的女子,端詳木匣,看了片刻,喃喃開口:「倒也沒看出與其他陰神,有什麼不同—那所謂的『道主」呢?」

  「道主—」

  重甲男人略微有些尷尬,他無奈說道:「娘娘,卑下在南疆潛伏數載,倒是一次也沒碰見過所謂的『紙人道道主』。白鬼對我說,紙人道修士行跡縹緲,意圖鬼魅,所以即便他們常駐南疆,也未曾與那位道主碰面。」

  「哦?」

  屏風後的女子來了興趣,

  「這些年,道主稱謂,雖在南疆廣為流傳—可卻從未有人見過實跡。」

  重甲男人認真說道:「按卑下看,這紙人道不過是玩弄陰謀詭計,見不得光的卑劣宗門。或許這所謂的『道主」,根本就不存在,又或是境界微薄,所以不敢拋頭露面。」

  大殿陷入沉寂。

  「紙人道的事情,暫且擱置。」

  女子拂袖,屏退左右。

  待到幾位宦官退去,這大殿便顯得更加冷寂,清幽。

  女子站起身子。

  「擋」的一聲!

  一把飛劍,從屏風那邊掠出。

  重甲男人瞳孔收縮,女子不過隨手一拂,飛劍速度,便幾乎超過了他的神念感應範圍。

  只一恍惚,這飛劍殘影便掠至面前。

  下一刻,飛劍擦過重甲邊緣,進發出一連串璀璨光火,最終釘入大殿殿柱之中!

  嗡嗡嗡一劍鳴繚繞。

  重甲男人被這凌厲劍氣帶地向後跌坐而去。

  他證看著這把質地普通,最多只有四五品的「劣質飛劍」

  以娘娘的身份,地位,怎會把玩這種殘次品?

  「前幾日,去了趟煉器司,無意間看到了這把劍。」

  女子笑道:「你看它眼熟不眼熟?」

  重甲男人神色複雜,回首定晴望去。

  額頭有汗珠落下。

  他聲音沙啞道:「這是————·沉?」」

  「不錯。」

  「雖然只是品,但這把【沉】,迄今為止依舊是煉器司給陰神境以下劍修鑄造的通用飛劍。」

  女子緩緩坐下:「我聽聞外面流傳的言——-說是執掌這把劍的人,日後會成為大穗劍宮主人。」

  「娘娘,這十年,整個北海都快被翻了一遍。」

  青隼汗流背,連忙趴下身子道:「這把劍的主人早就死了——-這言,也不知是哪個缺心眼的占卜人說的,卑職去查一查,割了這不長眼傢伙的舌頭?」

  「」......」

  女子輕笑一聲。

  有些問題,其實沒那麼重要。

  但一直得不到答案。

  便變得十分重要。

  重甲男人連忙向前爬行數步。

  他仰首看著大殿盡頭高高在上的身影,小心翼翼試探道:「娘娘是覺得,那人沒死?」

  「死———」應是死了,不然也不會有這十年太平。」

  女子輕輕一嘆,自嘲笑道:「只是最近,我總心神不寧。與那人無關,卻與沉有關。」

  重甲男人愜了一下。

  這句話,值得深思。

  與那人無關,與沉有關.·—·

  沉的背後,便是大穗劍宮!

  「聽聞大穗劍宮重新開山,玄水洞天要擇新主。」

  女子深吸一口氣,沉聲吩咐道:「青隼,你去劍宮走一趟,不要聲張,把當年的玄衣案重查一遍————無論如何,讓本宮有個好夢。」

  大褚,大離兩座王朝,南北對立,已有五百年之久。

  說是北褚南離,但其實大褚雄踞西北,實力雄厚,版圖面積更是接近離國兩倍。

  五百年前,這座天下,有十個王朝彼此爭鋒。

  十國之亂,最終被兩位雄主平定,最終形成南北之爭。

  也就有了如今的「北褚」,「南離」

  早些年,離國其實要隱隱壓過褚國一頭,只不過「元氣凋零」的災難來得太快,加上瘴氣橫生,離國被迫放棄了一大塊疆土一隨後瘴氣擴散。

  大褚也被迫放棄了一塊「廢土」,只不過這場災難,卻讓大褚吃到了地利優勢。

  這塊被瘴氣籠罩,無法生存的疆域,最終形成了獨立於兩國之外的南疆。

  十萬大山,若非瘴氣,大離占九成以上。

  最開始,北褚南離,在南疆邊境,各自設下「邊成關卡」,將違背律法的修士,斷去修為,流放到南疆地界。

  十萬大山之中瘴氣橫生。

  可萬沒想到,這些修士,即便斷絕修為,依舊能夠在瘴氣中存活。

  最早的被流放者中,存在幾位「大才之人」,硬生生在元氣凋零的南疆廢土,找到一條「生路」,並且開闢出了各種各樣的修行邪法————血祭,屍煉,蠱毒,兩座王朝萬萬沒想到,不到百年,南疆邪宗遍立,已然頗具氣候,甚至吸引了許多天生資質不足的「修士」前來投靠。

  但這也並非壞事。

  這個世界,不止是有黑白二色,

  無論是大褚,還是大離—-其實都需要「南疆」的存在。

  今日是冬至。

  對南疆邪修而言,這個日子毫無意義。

  瘴氣籠罩之下,十萬大山常年酷熱,四季永夏,偶爾才會有一場降雨。

  興許是大褚寒意過剩。

  南疆今夜迎來了一場大雨。

  各大宗門,紛紛結陣,接取雨水。

  修行者縱有天大神通,能夠馭劍日行千里,也逃不過這具凡俗之軀,能修成辟穀的百里無一,

  更不必說這些邪修———-由於修行邪術,七情六慾比他人更勝,想要辟穀難上加難。

  若是沒有水喝,便是要生飲人血。

  人命雖賤,但終歸還是天上雨水更便宜些。

  天頂陰雲密布。

  雷鳴震顫。

  一座偏僻荒山,兩位行腳僧人在此駐步。

  南疆雖是邪修地界但兩座王朝並不設置禁足,所以常常會有其他修士踏足此地。

  道門,劍宮,佛宗。

  這三大教的年輕子弟,常來南疆修行。

  當年南疆三大宗風頭最為猖獗之時,曾被打壓地極其悽慘。

  後來,甚至有了「甲子盪魔」的習俗。

  「師父,這幾日———-怎麼一個邪修影子都沒看見,難不成真被那傢伙殺完了?」

  小沙彌輕嘆一聲,道:「再往北,馬上就到大褚了,這趟盪魔之行,算是順利完成了麼?」

  老僧搖了搖頭,並不言語,只握著佛,繼續往前走。

  這幾日。

  他們一路甚是太平。

  路遇幾座邪宗,盡數被人蕩平.——·

  抓了一個活口,還未盤問幾句,便氣絕身亡。

  從那邪修口中,二人得知,近些日子「流崇山」地界忽然來了位殺胚劍修,絲毫不顧南疆規矩,遇上邪修便要取其性命。

  尤其是修行馭靈之術的「陰山」弟子!

  只要報上名號,保證連全屍都不留!

  大雨瓢潑。

  二人來到一座破舊古廟。

  大離王朝推崇佛法,若干年前尚歸屬離國的南疆地界,諸多山頭,都修築佛寺,廟宇---後來從離國流放的邪修,成立了三大宗臭名昭著的「合歡宗」,其中恰有歡喜佛的禪道修法。

  於是這些籠罩在瘴氣中的古舊廟宇,便得以倖存保留,免於拆除。

  老僧眉頭緊鎖,駐足於廟宇之前。

  時隔百年。

  廟宇中的佛氣早已被瘴氣侵蝕,合歡宗歡喜禪的污穢氣息,更是滿溢而出。

  隔著數十丈,便能看見散落在地的女子破碎衣衫,以及風化多年的森森白骨。

  「師父,有人。」

  小沙彌耳朵微微顫動,他皺著眉頭,低聲說道:「聽聲音,是合歡宗的髒東西。」

  廟宇里有激烈震盪之聲。

  翻雲覆雨-

  其中女子哀嚎之聲,極其刺耳,穿透大雨,清晰可聞,隱隱還帶著求饒之意。

  如此場景,實在讓人面紅耳赤。

  老僧緩緩握住金剛,低眉說道:「貧僧來自大離王朝,梵音寺,字號法照——

  「滾!!」

  雨幕中,傳來一道陰冷怒喝。

  轟的一聲,這聲音擴散,直接擊碎雨幕!

  「嘩啦!!」

  小沙彌神色蒼白,被震得跌坐在地,雖然早早伸出雙手捂住耳朵,但依舊有鮮血自指縫中溢出。

  法照則是上前一步,來到小沙彌身前!

  「轟!!!」

  音浪蕩開,金剛進發出一道顫鳴,老僧眉須與長發一陣翻飛,緩緩墜復。

  下一刻廟宇炸開,無數碎石進發。

  只見一張搖搖欲墜的木榻,有層層慢簾遮掩那身形纖細的女子披著一層慢簾,聲音尖厲爆鳴:「南離的禿驢,什麼時候來不好,偏偏這時候過來?!」

  合歡宗主修神魂之術。

  而南離佛宗,則是主修體魄。

  法照深吸口氣,此次他帶弟子踏入南疆,便是要降服心猿,彌補煉體之術的最大缺陷。

  他伸手將金剛擲出。

  佛光普照,大雨蒸發,這根佛頓時變得金光璀璨一但下一刻,法照就意識到了不對。

  慢簾內,床榻上,躺著一個寬衣解帶的男子。

  自始至終,那男子的反應都十分平靜,甚至還帶著三分享受—·

  而反觀那位合歡宗「髒菩薩」,哀聲遍山,似乎不是在做戲,而是真真正正在求饒!

  等等。

  這裡不止是一位邪修!

  是兩位!

  「師父,好像不對?!」

  小沙彌也覺察到了古怪。

  原先漆黑死寂的山頭,忽然多了許多銀亮瞳光,黑夜之中響起刺耳的鴉鳴。

  「禿驢,出手!」

  合歡宗女子尖嘯:「我快扛不住這傢伙的『馭靈」術了,再不殺他,我們都要死!」

  法照渾濁雙眼,忽然綻出一道異芒。

  原來這場交,並不是合歡宗在壓榨爐鼎··

  而是陰山真人,正在以馭靈術,控制合歡宗修士的神魂!

  「轟隆隆隆!」

  金剛在空中疾射而出,對準慢簾盪出數十道佛光。

  但可惜,已經晚了。

  一聲尖嘯之後,合歡宗女子俯低身子,趴伏在男子赤裸胸膛之上,而後再抬起頭,那雙眼眸只剩灰暗之色,層層慢簾如劍射出,在一片裂帛聲中,金剛佛光被床慢纏繞,瞬間黯淡。

  法照神色難看,向前一步,遞出一拳!

  「轟」的一聲,天地共鳴。

  但下一刻,無數鴉群掠來,化為一片黑壓壓的浪潮,這一拳打出氣浪,將鴉潮攔腰擊碎,進濺而出的滾燙鮮血與雨水一同落在老僧面頰之上。

  法照了一剎。

  下一刻。

  一道蒼白艷麗的面孔,陡然穿破鴉潮,那名被馭靈術操縱神魂的合歡宗女子,猶如吸血蝗蟲一般,躍至老僧身上。

  她張嘴便咬。

  法照連忙立掌,金燦佛身盪出風雷,將其震飛。

  但下一刻,他整個人狠狠一震!

  一道天音垂降,落在心湖之上!

  「役一一這一字,來源於傾塌廟宇之中,緩緩起身的那位馭靈術傳人。

  法照頓時僵硬。

  他不敢置信地盯著那立於大雨中的身影,雨夜雷光閃逝,這身影面容越看越是熟悉。

  「你是———·

  法照聲音沙啞,無比艱難地開口。

  他念出了對方的名諱。

  「金·淵?」

  陰山三聖座下有十二位得意弟子。

  金淵真人,排名第七。

  「眼力不錯。」

  金淵真人微微一笑,說道:「禿驢———」-你就是最近專門襲殺「陰山修士」的那人麼?看起來不像啊,只有洞天六重境,比我想像中要弱不少。」

  渾厚聲音在大雨中盪開。

  男人緩緩合上衣衫,無數黑鴉圍繞著他旋轉。

  法照還想開口說些什麼。

  但—.

  馭靈術落在心湖的那一刻,他整個人的神魂,都只能用來防守。

  「又或者是你?」

  金淵真人厭惡地望向地上小沙彌,譏諷笑道:「馭器境,更弱。」

  小沙彌面色蒼白。

  轟!

  雷光再次響起。

  金淵真人愜了愜,他皺著眉頭,望向小沙彌身旁——

  這裡多了一道身影。

  一道身著黑衣,戴著斗笠,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年輕身影。

  他很確信,就在上一瞬,這裡空空如也。

  「又或者,那個人是我呢?」

  斗笠少年的聲音,在山頭迴蕩,壓過了雷鳴,也壓過廟宇的鴉叫。

  金淵真人神色有些難看。

  他望著少年。

  這少年身體裡的元氣並不多,看上去甚至還不如小沙彌!

  但這,恰恰讓他感到恐懼。

  「金淵真人,久仰大名。」

  謝真摘下斗笠,丟在地上,輕聲說道:「我在南疆等了一個月,終於等到你。」

  (PS:大家久等。這一卷名為「蓮花峰上」,故事細綱基本敲定,就是開卷梳理了很久,挑挑選選,最終選擇了這個開篇進行切入,放心,很快會切入主線。啊哈——-希望大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