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苔嶺之雨
今夜沒來由下了一場大雨。
苔嶺地界,本就路窄,遇上大雨,更是山道泥濘,橫生在山腰上的一株老樹,被狂風吹倒,砸斷去路。
一隻商隊被迫停在斷路之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負責護送商隊的護衛,經驗豐富,極有秩序。
兩人在前方清理路障。
其他幾人,則是點燃符篆,照破雨夜,在商隊四周設下陣法,防止有墜石,以及其他意外。
這幾位護衛,皆是佩戴長劍。
劍柄之上,懸掛著大紅色的劍穗。
十年封山,大穗劍宮的劍修幾乎未出山門,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傳承千年的龐然大物,與世間徹底斬斷聯繫.—
道門有俗世弟子,大穗劍宮亦然。
這大紅劍穗,便是「大穗劍宮」俗世弟子的信物。
在大褚王朝境內,大穗劍宮設了大大小小近百座學宮,想要香火不斷,就需要漫長歲月進行栽種,拜入劍宮的修士,有些資質有限,自覺無法得證大道,便會離開劍宮,去往學塾,教書育人。
拜入大穗學墊,便可習練本領,修行劍術,即便不能成為鍊氣士,也能學一身本事。
這些護衛,便是大穗學塾出身。
苔嶺今夜格外寂靜。
細密雨絲捶打落在車廂之上,濺起一片片銀亮脆鳴,如同有人奏曲。
若此刻那些護衛抬頭,逆著雨幕向上望,便會發現,在山頂最上方,雷光閃逝之間,共有十三道身影,漠然站立,俯視著這寂靜荒山。
這十三道身影,涇渭分明。
有三人站在前方,其餘十人,不敢並齊,默默後退了幾步,聲勢也明顯要弱上幾分。
「都說皇城好,我倒沒瞧出哪裡好。」
三人之中,居左的那位,身形苗條,即便披著寬大黑袍,依舊能感到其瘦削纖細。
他的聲音也十分尖細,帶著陰柔之氣,譏諷笑道:「苔嶺離皇城不過五六十里,荒山野嶺,和南疆沒什麼區別。」
「區別就是,在這裡的修士,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太陽之下,而我們不可以。」
居中者是一位穩重中年,身形魁梧,他略帶自嘲地說了這麼一句,而後回首沉聲問道:「魚菱,皇城司特執使什麼時候到?早點辦完差事,早點回宗復命。」
十人之中,緩緩站出一位女子,她捧著令牌,恭敬說道:「槐大人,那位特執使說,皇城事雜,還要半個時辰。」
「—還要半個時辰?」
居左男子帶著怨念,沒好氣道:「從南疆出發,到大褚中州,馬不停蹄,足足花費了二十天!
皇城司這幫傢伙,不過是出趟城門,也不能準時履約?」
這一番話,讓眾人盡數沉默。
他們都知道原因。
如今三大宗的南疆邪修,在大褚皇族眼中,與匍匐搖尾的家犬無異。
家犬,哪裡有資格讓主人等待?
「巫左使,出門在外,不要帶著那麼深的怨念。」
槐大人微笑說道:「既然皇城司不準時,不如我們找點樂子—看到山下那幾位鍊氣士了麼?」
巫左使眯起雙眼,幽幽開口:「隔著十來里就看見了。這些傢伙劍上佩的紅穗,簡直比火折還要顯眼。」
便在此時,三人之中一直沉默的居右者,終於開口了。
「二位不要忘了。此次北上,是來談判交易的。」
三人之中,唯獨他一直沉默,而且身形臃腫龐大。
但此刻聲音,卻是纖細悅耳,猶如天籟。
雷光閃逝,大雨滂沱,苔嶺被照耀猶如白晝,這位開口者的罩袍被風吹去,露出了一張精緻嬌俏的面容,這竟是一位音容絕佳的女子,至於「臃腫龐大」的身形,也在風吹之下,初現輪廓。
原來女子始終背著一座古琴,此行路途遙遠,跋山涉水,為了避免古琴受損,於是將其罩入袍中。
女子輕聲道:「在大褚皇城附近殺人,容易引人注意。那些大褚皇族,若是追查,會橫生許多事端。不過半個時辰,忍忍便是。」
「滄右使此言差矣。」
巫左使笑眯眯說道:「這一路風餐露宿,我等為了赴約,已是吃盡苦頭。這最後的半個時辰,
若再不尋些樂趣,只怕邪火滿溢,再也無法遏制了———-要不右使大人,您來陪我玩會兒?」
「好啊。」
女子警了眼瘦削陰柔男子,平靜道:「你想怎麼玩?」
「自然是最有趣的那種。」
巫左使依舊是帶著笑意:「聽說合歡宗的女子,個個都身懷絕技。若是滄右使不介意,不妨讓我領教領教合歡宗最厲害的爐鼎之術。」
「巫陰,夠了。」
便在此刻,槐大人開口了,他喝止了巫左使,並且伸出手掌,按在了滄右使肩頭之上。
一股勁氣進發,壓制住了她準備取琴的動作。
槐大人淡淡道:「滄姑娘擔心談判破裂,這心思可以理解。但大褚這邊,當真是誠心合作麼?
若殺了幾個無關人等,便導致盪魔破裂,那不正和了此行的目的。」
此行,對南疆三大宗而言,不僅僅是談判。
也是一種試探。
他們已經俯下身段,願意當大褚皇族的走狗了。
狡兔死,走狗烹。
當下為了滅殺紙人道,三大宗別無選擇—.可當走狗,也要有三分走狗的顏面。
倘若大褚皇族當真不給一丁點尊嚴。
那麼三大宗,寧願不與之合作。
1
滄右使不再開口。
「聽聞天傀宗的『煉屍』手段,世間一流。」
至此,槐大人達成了他的目的。他緩緩轉頭,微笑說道:「半個時辰,在特執使趕來之前,巫左使應該可以將這些鍊氣士,盡數煉成『活屍』吧?」
「何須半個時辰?」
巫陰輕笑一聲:「將這些鍊氣士煉成活屍,只需百息!」
「既如此,那便讓槐某見識一二。
槐大人輕輕道:「滄右使,此行勞累,你該放鬆放鬆了-不如隨我等一同看場好戲,如何?」
女子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
「啊。」
巫左使活動手腕,渾身筋骨進發出里啪啦炒豆子般的聲音。
但他並沒有急著動手,而是意味深長鱉了眼槐大人。
旋即一道帶著戲謔之意的心聲。
在槐大人心湖中響起。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倘若這些人只是普通凡俗,你說不定還會放他們一馬--就因為是大穗學墊出身,所以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巫陰得意問道:「槐霆,我有沒有說錯?」
「不錯。」
槐霆背負雙手,眼神漠然:「我最痛恨大穗劍宮。雖然這些鍊氣士,只是學墊出身,但瞧見那劍穗,便讓我心生厭惡。」
「好好好。」
巫陰笑嘻嘻道:「其實巫某不在乎這次和談結果,我可以幫你殺掉這些人,萬一事後出了岔子,你也可以推到我的頭上。但我要一個好處。」
「嗯?」
槐霆微微皺眉。
「返程路上,我要和合歡宗的滄吟單獨相處。」巫陰提出條件。
這個條件,讓槐霆有些意外。
「合歡宗的雙修之術,不是鬧著玩的,你就不怕被榨成渣?」
槐大人道:「退一萬步,就算我答應了你的要求,但滄吟若是不願,你還能如何?」
此次北上,他們三人實力相當,都是凝聚道則,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陰神境的強者。
其中。
身為白鬼座下五弟子的槐霆實力稍強一籌。
正因如此,他能夠排在二人之前,得封「正使」一職。
「槐兄別裝了,你難道不知道,合歡宗的女子,無論表面裝得多麼神聖高潔,骨子裡都是淫娃蕩婦!」
巫陰幽幽譏諷道:「這一路上,滄吟高高在上,端的是一副不染塵埃的聖潔模樣,難不成她真把自己當成世家聖女了?接近一個月沒有和男人和,我敢保證,她早就慾火焚身,快要裝不下去了!」
「呵啊。」
槐大人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不予置評。
巫陰挑眉問道:「難道槐兄就不好奇,撕開高高在上的偽裝之後,這滄右使是什麼滋味?」
「好了。你先殺了這些人,回去路上,我會給你們一個共處的機會。」
槐大人沉吟片刻,答應了巫陰的要求。
「如此便好。」巫陰心滿意足,準備動手。
槐大人頓了頓,再次說道:「不過滄吟的滋味——-我也頗感興趣。」
巫陰愜了一下,旋即壞笑道:「我懂,我懂。巫某素來不吃獨食。」
這番對話,皆是在心湖之中發生。
說完之後。
巫陰收斂神念,他望著山下那群結陣避雨的鍊氣士,眼神陰冷譏諷,如看一群蟻。
「天傀宗師弟,不必出手。」
他抬了抬手,這番話是對身後十人說的。
巫陰輕笑道:「接下來,你們權當看一場好戲。」
說罷。
他一躍而下,乘著天頂傾落的狂風驟雨,就這麼砸向山腰的商隊。
槐大人背手站在山頂,回想著與巫陰先前的對話,唇角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
他不禁微微挪首,端詳著滄右使的面頰。
這的確是很美的一張面容。
很像聖女的一張面容。
背著古琴的滄右使,自始至終都沒有其他反應,仿佛沒有覺察到槐霆注視自己的目光。
她只是冷漠地注視著巫陰掠下山去的身影。
只是她看巫陰的目光。
和巫陰看山下那些鍊氣士,並沒有太多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