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花有重開日
謝玄衣離開玄水洞天之時,蓮花峰的積雪已經消融,
苦海泛舟,一晃便過。
但外面的世界,卻是過了整整四十九日。
大穗劍宮的凜冬已經結束,日光照耀山門,草葉隨風飄搖,黃素,徐念寧,段照,就站在山門石階之前,等候星火門戶的開啟。
「恭喜啊。」
黃素雙手負後,輕聲開口。
頓悟四十九日,這個記錄——-如果傳出去,恐怕整個大褚王朝都會震驚。
十日頓悟,可在洞天境連升兩境。
四十九日,又該是有何等收穫?
「我竟是坐悟了四十九日——.
得知消息之後,連謝玄衣自己都感到了些許異,他笑著搖了搖頭,道:「其實也沒什麼可恭喜的。」
雖然頓悟時間長。
但他其實和段照一樣——-玄水洞天的那些劍意傳承,謝玄衣一樣也沒接受。
他的境界,並沒有明顯的長進。
不過。
對謝玄衣而言,這些劍意傳承不算什麼。
能夠與「初主」劍意相見,這次玄水洞天參悟,便已經很值了。
「這兩個月,劍宮似乎熱鬧了許多?」
謝玄衣抬頭望著遠方,笑著開口。
黃素甩出一枚神魂玉簡,向著金鰲峰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輕聲道:「這兩個月,劍宮發生了許多事情,玉簡都已記下———待路上,你可以好好看看。」
「路上?」
謝玄衣挑了挑眉,順著黃素目光,望向身後金鰲峰。
「謝真師兄。」
徐念寧小心翼翼提醒道:「掌律大人已經等你許久了。「
金鰲峰後山,數位執法者恭敬相迎。
看到這陣仗,謝玄衣神色不免有些感慨--前世的自己,身為蓮花峰主,都沒享受過這等待遇。
劍宮人盡皆知。
掌律與自己「不和」
金鰲峰後山,從不邀請自己這種視法規於無物的逆徒。
如今。
掌律竟是派人迎接自己?
自己閉關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踏入後山,僅僅數步,便有熟悉的渾厚聲音傳入心湖。
「你來了。」
下一刻。
劍氣掠來,將謝玄衣裹住-—--緊接著周身環境飛快變化,疾風呼嘯,浮雲散去。
謝玄衣便來到了那座涼亭之中。
掌律正在煉劍。
涼亭之上,懸掛著十二把飛劍,每一把飛劍,都纏繞著璀璨如雷光的熾烈光芒,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威壓。
所謂「煉劍」,對於劍修而言,實在不是什麼稀奇事。
大褚皇城的那些年輕權貴,閒來無事,便喜歡「熬鷹走狗」,對於劍修而言,除了修行一把本命飛劍,必要之時,還需要砥礪劍心-———-陰神境後,劍修不僅僅需要修行神魂,還需要修行劍道。
「煉劍」,便是神魂的必修之術。
以自身神念,錘鍊飛劍,類似於自然界的野獸,利用糙器磨牙。
謝玄衣抬頭警了一眼。
這十二把飛劍,應該都已經具備了「靈寶」品階,但在掌律的陽神神念之下,只能震顫,不斷發出哀鳴。
看得出來。
掌律心情,似乎並不是很好。
「嗖。」
涼亭劍氣威壓頃刻之間散去。
掌律揮袖,將十二把飛劍隨意拍出,化為一道道流光,射入遠處紫竹林中,那片紫竹林長年累月積攢巍峨劍意,便是因為掌律「煉劍」之故,
陽神平日煉劍,會有無數劍意憑空生出。
金鰲峰後山竹林,便正好將這份渾厚劍意,盡數承接而下。
「」.—.不必著急對我說『玄水洞天」的結果。」
出乎謝玄衣意料。
他剛剛想要開口,掌律便主動打斷。
通天掌律凝視著眼前的黑衣少年,緩緩平復呼吸,輕聲道:「坐。」
謝玄衣不太清楚掌律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他坐了下來,笑著問道:「那麼掌律今日找我,不是為了玄水洞天,還能為了什麼?」
掌律平靜道:「劍宮近日發生的那些事情,你都知曉了麼?」
謝玄衣稍稍了一下,沉聲道:「大概都知道了。」
馭劍來的路上。
謝玄衣以神念掃了黃素給的玉簡。
這兩個月,劍宮的確發生了許多事情·
掌教與秦家老祖大戰之事,已經隱晦從皇城傳了出去。
許多人都知道,掌教不僅無恙,並且「戰力極強」,這個消息讓無數弟子穩住了心態,大穗劍宮此次開山,乃是頂著巨大壓力-—--這個消息的傳出,足以讓大穗劍宮保持超然物外的姿態,穩穩凌駕於諸世家諸宗門之上,繼續與道門比肩。
只不過。
這消息剛剛傳到劍宮,掌教便宣布自己要開始閉關。
這道閉關傳訊,並沒有讓劍宮弟子,如十年前那麼緊張了·—-掌教宣布閉關的口吻,幾乎與十年前如出一轍。
有秦祖一戰在先。
恐怕這次「閉關」,不會有多少人相信了。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小事。
姜妙音前往三十三洞天問心,祁烈接掌洗劍池,同時擔任金鰲峰和玉屏峰兩座主峰的小山主。
這些,都不算什麼。
近期,真正引起無數人關注的消息——來自於真隱峰,司齊。
司齊帶著一眾師弟師侄,騎著仙鶴離開劍宮,對山下百姓,周圍城池,送出大穗劍宮的「劍氣令」,因為這個舉動,如今小春山陣紋師已經滿載運行,全力刻畫陣紋,來此支持劍氣令的「負荷」。
這件事情是謝玄衣當年的「遺志」,因為劍宮封山之故,故而在十年前被迫擱淺,如今大穗劍宮重新開山,司齊便將這樁舊事重新提起。
只不過。
平白無故,將劍氣令送出,這個提議,遭受了許多人的反對。
大穗劍宮,不止有主峰參與議事。
真隱峰客卿山的那些退隱長老,紛紛表示反對,他們並不認為這是一樁好事,往年大穗劍宮,
自然也有很多劍修弟子下山執法,但畢竟出門在外,人人都要尊稱一聲仙師,如此下山,披了層高高在上的紗衣,無論何時想要抽身,都不必擔心沾染麻煩。
而一旦送出大量「劍氣令」。
那麼大穗劍宮超然物外的形象,勢必會遭到破壞。
仙家不再端坐雲端之上,哪裡還稱得上是什麼仙家?
除此之外。
單論廣贈「劍宮訊令」之事,其實也是一個忌諱。各大世家,各大宗門,都有諸如此類的神魂訊令,可從未見誰將此令送給山下眾生—-這種物件,既誕生於「修行界」,便應該遠離凡俗塵埃。
只不過。
在無數爭議聲中,司齊還是彌補了這件謝玄衣當年未能完成的遺憾。
真隱峰以強硬的態度,送出了第一批劍氣令,但因為諸多長老反對——這些劍氣令只囊括宗門之外,方圓不到百里,共計十一座中小城池。
站在司齊背後的,是黃素,祁烈,周至仁。
當年在蓮花峰還未成長起來的這些人,
如今已經真正成為了劍宮的脊柱,
「這些日子,金鰲峰執法堂每日都要接受數百宗『懸賞任務』。有人跋山涉水,來到執法堂,
鳴劍報冤。」
掌律輕聲道:「表面上,做這件事情的人是司齊。但實際上-其實真正的推手,是你。」
「我只是對司齊說了我的想法謝玄衣搖了搖頭,坦誠道:「今日局面,是劍宮的必然。民心所向,順水推舟。」
「你覺得這是好事麼?」
掌律冷冷問道:「這數百宗案,有九成以上,都是瑣碎小事。這段時日,金鰲峰弟子,已經分身乏術,若真要將劍氣令送得再遠一些,一座大穗劍宮,哪裡能夠忙完?」
「所以我也曾對祁烈說過,執法堂要有不止一處。」
謝玄衣輕聲笑了笑:「就像方圓坊一樣—」
「你覺得這是生意?」
「如果這不是生意。」
謝玄衣輕輕問道:「那麼您覺得這是什麼?」
這一問,讓掌律無言。
劍宮開山時日,會有大量劍修弟子,在外行走。
斬妖,除魔,蕩平邪修,匡扶正義。
這種事情,怎麼能是生意,若是說出去,必定要被人笑。
「修行者與凡俗,便是水與船。」
謝玄衣輕聲道:「大褚皇族可以殺光所有凡俗,可如果這麼做—-皇族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方圓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但其實又很小,他們收取金銀,法寶,靈藥,盆滿缽滿,但唯獨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凡俗對於修行界最大的意義,便是提供『香火」。」
'......
掌律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弟子。
「梵音寺在南朝建了數千座佛寺,人人虔誠修行佛道,誦念佛號。」
謝玄衣平靜道:「要論影響力,梵音寺甚至遠勝道門·—-南朝千萬香火,送入佛龕之中。可大褚又有幾人,願意為我大穗劍宮虔誠上香?」
通天掌律冷冷吐出兩個字:「暴論!」
「劍宮執法,不為行善而行善。」
謝玄衣輕聲道:「當年我告訴司齊,劍宮應該做的——-就是多行善事,多收善果,僅此而已。
多行善事,多收善果。
所以多開執法堂。
若真到了劍氣令密布天下之日,大穗劍修,何必非要親自拜過山門?
「況且,關於『執法堂」之事————您沒有表示反對,不是麼?」
「按照金鰲峰的慣例,不反對,便是允許。」
謝玄衣抬起頭來,直視著眼前老者的雙眼,微笑道:「以您的性格,若當真不願蹭這趟渾水,
誰能將執法堂開出大穗劍宮之外——-給司齊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一語中的。
真正站在司齊背後的,足以影響整個大局的人。
其實就是掌律。
所有的議論,反對,質疑。
在陽神境大劍仙的面前,都只是浮雲。
這也是當年謝玄衣提出這個想法時,無人敢去置喙的原因。
那個時候的謝玄衣,已經比所有想要「質疑」之人,加在一起,還要更加強大。
涼亭寂靜了許久。
片刻之後。
掌律輕輕嘆出一個字來:「好。」
他看著趙純陽的弟子,眼中閃過無數複雜情緒,最終千言萬語,都匯聚成了這個字。
這個字,便是他對此事的態度。
他認可謝玄衣的所作所為。
並且.—默許了執法堂的擴張深吸一口氣後。
掌律平復心湖,神色複雜地問道:「現在--你可以說了。玄水洞天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
謝玄衣猶豫了一下,緩緩開口:「我沒有見到蓮尊者。」
此言一出。
掌律身軀微微有些僵硬。
「但是——我見到了初主。」
謝玄衣緊接著說道:「他自稱是締造玄水洞天的第一任主人,他告訴我——-蓮尊者留下了一縷神念,就在玄水洞天碧海盡頭。」
「初主?」
掌律愜住了,眉頭緊鎖。
謝玄衣笑道:「您也不知『初主」?」
「只是聽過,並無史料。」
掌律輕聲嘆道:「大穗劍宮的歷史古籍,丟失了不少—-藏書閣那邊,只留存了近一千年來的記錄。你所說的『初主」,已是一千年前的人物了。」
一千年。
修行者境界越高,壽元越高。
但同樣的——-境界越高,涉及因果就越多,隨意出手打殺生靈,或者是參與俗世鬥爭,為身後宗門世家賣力,都會招惹命數變化。
理論上來說,陽神境滿打滿算,可活一千年。
但能夠活五百歲,便已經算得上極其長壽的老不死人物。
即便是忘憂島這樣超然物外的勢力,也難免與「因果」沾邊——-因果,會讓一個修行者快速老去。
謝玄衣不再多言,直接將自己神海中的記憶,以元力投射而出。
掌律靜靜看著苦海彼岸的畫面,陷入沉思之中。
謝玄衣沒有打擾掌律,默默站起身子,來到涼亭外遠眺,此刻金鰲峰後山的雲霧散去了一部分,他看到了紫竹林遠處的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姜凰似乎正在一板一眼走著拳樁,另外一個披著紅袍的高大身影,渾身纏著鎖鏈,正在耐心指點。
謝玄衣投去目光的那一刻。
那紅袍高大身影,也向他投來目光。
二者對視。
紅袍大妖眯了眯眼,便面無表情挪回目光,繼續專心致志教小孩子練拳。
這細微異常,引起了姜凰的注意。
小傢伙抬起頭的時候,雲霧已經重新合攏了許多,遠端山巔,只剩下一道薄薄的黑袍虛影——
但因為眉心那半滴不死泉的緣故,姜凰幾乎是一瞬間,便在心中確認了那黑衣身影的身份,於是連忙起腳尖,遠遠揮舞著拳頭,招手示意。
看到這一幕,謝玄衣笑著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
山巔雲霧重新合攏,掌律也從思緒之中拉扯回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謝玄衣回到涼亭,誠懇說道:「如果蓮尊者留下的神念,只能與人見上一面——-那麼這次機會,還是留給您好了。」
「當然,我如今也無法登上那所謂的苦海彼岸。」他自嘲笑道:「這縷神念,好像還真只能由您來見。」
說完這些之後,謝玄衣注意到,掌律神色似乎有些猶豫。
他本打算,來到金鰲峰後山,與掌律坦誠。
而後打開星火門戶。
若是掌律願意,他不介意送其去一趟苦海,
「你果真留了一縷神念啊——..」
涼亭中的老者,糾結了許久,輕聲喃喃。
他神色浮現出久違的欣慰。
他不再志忑,也不再緊張。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是別離,是無法再見。
對於修行者而言,身死道消,便是永別。
掌律一直後悔,未能在當年的北境戰場,救下蓮尊者——-這麼多年,都是玄水洞天,卻給他留下了一縷希望。
他期盼能與蓮尊者的神念相見。
可又害怕·—這玄水洞天之中,根本就沒有這縷神念。
於是整整一甲子。
掌律死死堅守著玄水洞天的規矩,即便是天之驕子謝玄衣,也堅決不讓其觸碰這座洞天。
他怕的,不是洞天易主。
而是希望落空。
謝玄衣看著向來冷麵的掌律,露出這般神情,忍不住開口問道:「您要去看一看麼?」
「當然——.」
掌律下意識開口,但緊接著又搖頭:「但是———不是現在。」
這個問題,讓他重新緊張起來,
對他而言·知道蓮尊者留下了一縷神念在玄水洞天。
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至於相見?
掌律不願,也不敢。
如果一切都如初主所說.—...這縷神念,只能支撐一次見面。
那麼掌律希望,這次見面,要儘可能地「延後」,再「延後」。
至少。
不是現在。
「我現在·———.不能去見她。」」
這一生經歷無數決斷的掌律,頭一次露出在晚輩後生面前,露出如此猶豫的神色。
謝玄衣本不知道,掌律和蓮尊者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但是—從如今掌律神色來看,二者的故事,似乎並不難猜。
「有個故人對我說,世上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本可以伸手握住的珍貴之物,因為猶豫,從而錯失,然後抱憾終身,無法彌補。」
謝玄衣忽然開口。
掌律愜了愜。
他哭笑不得地問道:「這句話,誰對你說的?」
「陳鏡玄。」
謝玄衣笑了笑,道:「書樓的人,說話都很口,我記不太全,但大概意思沒錯。」
「不過這句話很有道理,我的理解是:猶豫就會敗北。」
他認真說道:「真正的劍修,不會白白錯失良機。」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有些遺憾。
不該成為遺憾。
掌律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年輕人。
他這時候才發現。
自己似乎比想像中要更喜歡這個小傢伙。
自己也似乎比想像中,還要更不了解這個小傢伙。
「不了,還是不了。」
許久之後。
掌律做出了他的選擇。
他抬起頭來,望著謝玄衣,輕聲說道:「無論如何,總而言之——..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