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愛別離,求不得
沉,瘤疾。
謝玄衣,姜妙音。
全天下人都在說,這是一對金童玉女。
一個是千載難逢的大穗劍仙,一個是千年一遇的青州絕色。
兩人還一同在蓮花峰修行長大。
所謂青梅竹馬,最是登對。
當年所有人都很看好這一對—-甚至有人早早就準備好了禮金,只等二人結成道侶。
只是。
誰都沒想到。
這一對的故事—會以這樣的方式,黯然收場。
恐怕,更沒人敢想,謝玄衣隕落北海的悲劇,與姜妙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大穗劍宮封山之後,所有人都只當是姜妙音傷心過度。
這些年。
其實也有許多權貴嘗試登門,或者派人送信,表達愛慕之情,只可惜被拒之門外。
如今劍宮開山,便有許多人前來拜訪玉屏峰。
他們想要一睹這位姜家女子劍仙的芳容,但又不敢得罪大穗劍宮,壞了規矩———
這些人自然都被逐出玉屏山門。
或許他們垂涎的,不止是姜妙音的美貌,
若是能與姜妙音結合,既可與青州豪門聯姻,也可攀上大穗劍宮這層關係。
他們不知道。
謝玄衣墜入北海的那一刻,姜妙音便也一起隨之「死」了。
只是,死灰尚可復燃。
第一眼看到「謝真」之時,姜妙音心湖便感到了沒來由的親切。
她破天荒沒有將這少年拒之門外,而是邀請他登山一同飲茶。
她當然對「謝真」的身份,抱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幾日,劍氣大典跌岩起伏,一波三折。
雖然閉關自鎖——.可關於謝真的事情,姜妙音始終掛念著。
摘取玄水洞天后,塵埃落定。
她心中那不切實際的幻想,便也隨著玄水洞天的落定,如泡沫般就此破碎。
可如今——
可如今,少年摘下眾生相。
姜妙音死去的那顆心,燃起了一縷支離破碎的微光。
她惘然無措地看著這張面孔,不敢伸手前去觸碰。
仿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如果觸碰——..—便會破滅。
「北海那一戰,我僥倖活了下來。」
謝玄衣低垂眉眼,緩緩說道:「而後—————發生了許多事情,一言難盡。「」
他今夜來到玉屏峰,只為一事。
與姜妙音相認。
整整十年。
姜妙音將自己困鎖山中,北海之事對她的打擊太大,已成心結。
葉清漣問劍之時,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出劍。
原因很簡單。
此劍有愧。
身為劍修,修劍之前,必先修心。
姜妙音一日過不去「心中」的那一關,便一日無法修行劍道。
可這一關,該如何過?
大錯已經鑄成,死局無可挽回。
玉屏峰游離的每一縷劍氣,都是悔不當初的「愧疚」。
劍氣瀑布飛流激湍。
姜妙音愜愜看著眼前少年,她不敢開口,不敢言語,也不敢有絲毫動作-—--只是這麼愜地看著,看著。
人生最大的兩大幸事。
便是虛驚一場,失而復得。
這十年來,她常常於靜坐之時,想到謝玄衣意氣風發的面容,而後又想到千萬鈞重的冰冷海水—這一幕畫面已成夢魔,揮之不去。
今朝相見。
她不敢祈求這是夢醒,只求這場幻夢,能夠更久一些。
看到姜妙音的神情。
謝玄衣知道,這個消息,對她而言,太過震撼他往前走了數步,好讓姜妙音看得真切,看得清楚。
這一切,都不是假的。
「玄衣——你當真是玄衣·—
姜妙音顫抖著伸出手掌,輕輕觸碰了一下眼前少年的面頰。
玄衣師兄的面容,似乎發生了一些改變。
但大致眉目,依舊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
這不是夢幻。
這是真的。
「北海一劫,命中注定。我逃不掉,躲不過,或許再來一次,結局還是這樣。「
謝玄衣平靜說道:「所以,我心中並無怨念。」
「妙音,即便我知曉真相,也並不怨恨怪罪於你————今日至此,便是想告訴你,無需自責,也無需內疚。」
在來之前。
謝玄衣想了很久,要與姜妙音說些什麼。
十年生死兩茫茫。
今朝重逢,本該有萬千言語,
可此時此刻。
謝玄衣卻是說不出更多。
他沉默地看著哭成淚人的女子,不忍打破這份平靜。
整個玉屏峰恐怕無人知曉,妙音師尊還有這樣的一面。
過了很久。
謝玄衣向後退了一步。
他語氣柔和地說:「師妹,今日之後,便將『瘤疾」拾起來吧-—-這是當年你找師尊苦苦求來的飛劍。」
「劍修不該讓本命飛劍,這般蒙塵。」
說罷。
謝玄衣不再多留。
他轉身離開玉屏峰,那朵劍氣蓮花在黑夜之中劃出一縷長線,最終消洱。
謝玄衣獨自返回小院。
片刻之後,披著寬大蓮花法袍的趙純陽也回到院中。
「就這麼回來了?」
趙純陽嘆了一聲:「你不再多說一些?」
「我————」
謝玄衣沉默了半響,終是搖了搖頭。
既然已經表明身份,便也沒什麼可繼續說下去的了。
「妙音一個人在玉屏峰哭得很慘澹。」
趙純陽輕聲問道:「很久沒看到她這副模樣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應是拜入劍宮的第二年,偷偷下山,被師父責罰之時。」
謝玄衣記得很清楚。
那一年的姜妙音,還是個稚嫩青澀的小姑娘,姜家將她送到大穗劍宮修行。
姜家是青州赫赫有名的名門望族——-作為姜烈之女,姜妙音在劍宮的修行十分刻苦,她日夜習劍,靜坐觀想,擊敗了許多同齡的孩童,順利拜入了蓮花峰。
只是這樣的日子實在枯燥,姜妙音雖然韌性極佳,卻也有些耐不住了。
於是比她年長兩歲的謝玄衣,帶著她下了一趟山。
回山之後。
這一出被抓了個正著。
趙純陽責罰二人,在蓮花峰後山面壁思過,便是在那個時候-——-姜妙音痛哭了一場。
謝玄衣之所以對這一幕記憶猶新。
便是因為,那個時候乳臭未乾的姜妙音,即便是哭,也哭得很好看。
「這個小丫頭,整整十年,都不敢流一滴淚。」
趙純陽坐在木椅上,感慨說道:「知曉你『身死道消」的那一日,她沒有哭——-只是默默去了玉屏峰,將自己鎖了起來。」
謝玄衣神色很是複雜。
他看著師尊,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身為大穗劍宮的掌教,純陽師尊手裡握著至高無上的掌教敕令,可以監察劍宮方圓百里的風吹草動。
「所以·—您一直看在眼裡?」謝玄衣道。
「我看到的,比你想像中要更多。」
趙純陽意味深長地說:「你在玉屏峰說的那句話,很對—-北海一劫,你躲不掉。就算沒『死』在北海,大概率也會『死』在其他地方。這眾生修行,最終都需要『應劫」,即便修改命線,也只是讓劫數產生變化,並不能使其消失。」
這個道理,謝玄衣明白。
眾生有眾生之劫。
這就是監天者,即便看見「命數」,也不會點破的原因。
點破小劫,或許會變成大劫。
大劫,可能演變成死劫。
站得越高,看得越遠—-便越是要「慎重」,隨意撥弄的每一根命線,都可能在未來的萬丈紅塵之中,掀起滔天波瀾。
「十年前的北海之難,既是你的劫,也是姜妙音的劫。既是沉之劫,亦是疾之劫。」
趙純陽平靜說道:「她若當真想要配得上『疾』,就必須吃下這一劫。」
謝玄衣忍不住問道:「若是她這十年,直面本心,將真相說出?」
「難。太難。」
趙純陽輕輕搖了搖頭:「最懼怕的東西,便會成為心魔———-想要直面心魔,將其攻破,談何容易?倘若姜妙音當真這般做了·——這一劫也並不會就此消亡。」
姜奇虎知曉真相之後,會如何想?
謝玄衣身死道消,與姜妙音魔下最親近之人的背叛有關—
這消息傳到大褚王朝,要讓天下人如何看姜家,如何看劍宮?
無數流言語,一夜之間便會傳遍。
「心魔·——.」
謝玄衣沉默下來,他回想起了自己重塑劍氣洞天的那一戰。
是啊。
所有人都有懼怕的東西。
如今,自己也有了。
「順帶一提,姜妙音的心魔,是『失去你」。」
趙純陽忽然道:「她將自己鎖在玉屏峰,是不願意接受事實,不願意相信真相-——」-把『瘤疾」丟在洗劍池,便是為了讓自己能夠時刻承受劍氣之苦,以此分散心力,無暇多想。」
謝玄衣愜了。
「你應該清楚,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吧?」
趙純陽沉聲說道:「姜妙音當年苦苦懇求我,將『瘤疾』飛劍賜給她,以此作為本命飛劍·」
並不是她發自內心認定了這把劍,而是因為她發自內心地認定了你。」
世上的所有人,包括姜奇虎,都只能看到姜妙音「不苟言笑」的冷漠一面。
因為她是姜烈之女,是姜家未來的女子劍仙。
唯獨在謝玄衣面前。
她是那個可以牽著衣角,放心把自己交給師兄,一同偷偷溜下山的妙音師妹。
「弟子——·明白。」
謝玄衣閉上雙眼。
他知道師父在點自己.當年外面的流言語,謝玄衣比誰都清楚。
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關於這傳言,他沒有澄清,因為根本沒有必要澄清。
天下人都清楚,謝玄衣是一個劍痴,與無數天才問劍,最終二十餘歲,便登頂劍道魁首,想要達成這般成就———哪裡有閒暇心力,去思慮其他?
再睜開眼。
謝玄衣眼神一片澄澈。
他認真說道:「玄衣心中,只有大道,別無他物。」
「大道無情,人有情。」
趙純陽無奈望著自己的得意弟子,嘆了一聲:「謝玄衣,你還是不明白,這世上並非只有『大道可參。」
謝玄衣有些惘然。
「當我老去,我才開始懷念,這漫長歲月曾一同並肩而行的『故人』。」
趙純陽忽然說道:「人們總是緬懷已失去的,卻無視在掌心的。」
「南邊那個禿驢說得挺對,生老病死,憂悲惱,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這漫長一生,總會經歷一些苦痛。這些苦痛—————-不可強求,也無法避免。」
趙純陽伸手,輕輕摸了摸謝玄衣腦袋。
謝玄衣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玄衣。」
他溫柔說道:「這一世,走得慢一些,看的風景,也會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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