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向來喜歡安排好每一步方才行動。
他擊潰廉頗,進入趙地的時候,並沒有攜帶全部主力一同出擊,在上黨各地,秦國還擁有一批主力精銳。而在趙地,白起的士卒只有二十多萬人,王齕的偏師,擁有十萬精銳,白起在意識到這十萬人可能面臨危險的時候,他就想好了擺脫廉頗與魏無忌的辦法,前來支援。
折損十萬人的精銳,哪怕是對於秦國而言,都是傷筋動骨的大事,而且,若是偏師覆滅,那白起就要獨自面對趙括,廉頗,魏無忌三部,趙魏聯軍會在人數上占據壓倒性的優勢,尤其是這三位將領都不是什麼庸才。他需要足夠的人數來聽從自己的調遣,他要擊敗這三個敵人。
他通過與蒙驁的換防,一個魏無忌與廉頗之間的時間差,成功的擺脫了他們兩人,趕到了武安。只是,他到來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尷尬的時間點,若是他能早來一些時日,他或許能與王齕夾擊趙軍,他看得出,趙括的左右翼的將領,缺點都是非常的明顯,兩人合力,絕對是能夠擊潰這支趙國主力的。
當他趕來的時候,王齕部已經被打殘,他們被圍困在武安之外,交戰三天,傷亡慘重,最重要的是,軍心動搖,似乎已經絕望了。而卑鄙的趙括又直接打開了包圍圈,驅趕這些絕望的士卒們來阻攔白起大軍的衝鋒,等白起安置好潰兵的時候,趙括已經開始試探著出擊了。
白起在此時認為,趙國主力經歷了幾天的惡戰,是疲憊之師,自己的士卒們雖趕路,但是並沒有遭遇到戰事,是可以一戰的。
可是,趙軍展現出了一種驚人的鬥志,白起從未在趙人身上看過這樣的頑強意志,原先的趙國大軍,面對悍不畏死的秦人大軍,幾輪箭矢下去,即刻落荒而逃。如今白起的大軍從兩個方向突圍,趙括自然是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全力追擊,只是,白起早在現身之後,就做好了準備。
首先,他將自己的後勤部隊安排在了不遠處的一處密林之中。
而他現身的時間,也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白起在有信心全殲敵人的時候,通常會選擇在清晨與敵人交戰,而沒有這個信心,僅僅是試探性進攻的時候,則是會選擇傍晚,因為深夜,是戰爭的天敵。士卒們之中,有非常多的人,在入夜之後就什麼都看不到,完全成為瞎子,哪怕點著篝火,也是如此。
這就是白起的可怕之處,他能把一切都當作是自己的士卒,在他的眼裡,什麼都是戰爭。
故而,在遠處的密林內傳出秦人的戰鼓吶喊,而天色又漸漸昏暗的時候,趙括下令,停止對白起的追擊,士卒們無法在夜裡進行追擊,他也擔心,自己會遇到白起的伏擊。趙國的將領們急忙收攏士卒,而趙括也是急忙安排人救治戰場上的傷兵,趙括吩咐好了這些,就讓士卒們返回武安城休息。
趙括急匆匆的走進了院落內,大老遠的就能聽到狄殺豬般的叫聲,聽到狄還能如此有力氣的吼叫,趙括算是送了一口氣,狄躺在床榻上,而趙傅就坐在一旁,正在往他的後背上抹著什麼,看到趙括走了進來,趙傅正要行禮,趙括卻是搖了搖頭,直接坐在了一旁,問道:「狄怎麼樣了?」
「他披了兩層甲,只是破了些皮,並無大礙。」,趙傅無奈的搖著頭,他堂堂平原君的門客,戰場上的勇士,如今愣是成為了趙括身邊的「醫學聖手」,戰場上殺完敵人,還要回來救人,趙傅也只能感慨世事無常,他這前三十年都不曾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在醫學上擁有如此造詣。
趙傅如今所塗抹的,是一種可以止血的草藥。
狄抬起頭來,看著趙括,笑著問道:「少君,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啊?」
趙傅冷哼了一聲,說道:「怎麼,還沒有成親,就開始思念家鄉了?」
趙括看著他,笑著說道:「您還是不懂狄啊,狄這急著想要將戰場上他英勇救將的故事說給鄉人們聽啊。」,趙括正在說著,就看到一個老頭急匆匆的闖進了院落里,「狄!」,「狄!!」,來人是戈,戈身上的血跡還沒有擦拭,他的聲音有些發顫,踉踉蹌蹌的闖進了院落內。
那一刻,狄忽然就將頭放下,緊緊的閉上了雙眼。
戈走進了屋內,看著床榻上一動不動的狄,趙括清楚的看到,老頭的雙眼通紅,他走到了狄的身邊,看了一眼趙括,又看了看趙傅,嘴唇顫抖著,許久說不出話來,一滴眼淚從眼角掉落,迅速在他血跡斑斑的臉上留下了一個顯眼的白痕,趙括皺著眉頭,一掌打在了狄的頭上。
「哎~~」,狄吃痛,急忙抬起頭來,有些惱怒的質問道:「少君,我受了傷,您還打我!」
看到狄抬起頭來,戈勃然大怒,憤怒的罵道:「你這蠻夷,怎麼還沒有死?!」
趙括並沒有在狄這裡待太久,他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
武安城內,傷兵們還在痛苦的呻吟著,趙括並不是醫生,他知道消毒這個事,可是他不知道如何進行消毒,酒精似乎可以?可是那些甚至都燃燒不起來的酒,真的可以麽?高溫似乎也可以?趙括還是沒有急著去用酒潑這些傷兵,他找來醫師,與他們商談用來取箭矢的刀能不能先用火燒一燒。
他告訴醫師,這是自己從古籍上所看到的知識,或許有用,另外,他告訴醫者,可以用清水來擦拭傷口,醫者本身最好也要沐浴,當然,這也是從古籍上看到的知識。
趙國與秦國的差距體現在哪裡?
秦國的部隊裡有專門的軍醫,負責處置傷兵,預防瘟疫。趙國的部隊裡,並沒有專業的醫者,趙國的傷兵,通常是要從徵召的士卒里找出一些會醫術的人來進行救治,另外就是巫,通過跳舞和祝福的辦法,來讓傷兵們痊癒。趙括一般都是不願意來傷兵這裡的,他是個善良的人,每次看到這些垂死掙扎的人,他的心裡總是非常的難過。
那些被長矛刺穿,或者被砍傷,乃至是被踩傷的人,除非是要害受傷,否則是很難死去的,他們通常會痛苦的掙扎許久,醫者們沒有辦法救下他們,只能看著他們承受莫大的痛苦,哀嚎著,乞求同僚能夠幫助自己,讓自己快點去死,別再讓自己如此的痛苦,整整一夜,趙括都是在幫著處置這些傷兵。
對於那些即將要逝世的人,趙括會告訴他:自己一定照顧好他的家人。
而對於那些還在被搶救的人,趙括會告訴他:您一定可以活下來,我會為您祝福。
人生百態,似乎能在傷兵之中看的最為清楚,有哭嚎著只求一死,有嘲笑著那些同僚安然赴死的,有神情奔潰請求趙括救救自己的,有詛咒一切謾罵所有的,更多的,還是那些無力的躺在病榻上,念叨著家人的名字的。凌晨的時候,疲憊不堪的趙括方才離開了聚集著傷兵的東城。
細心謹慎的田約,派遣了不少騎士,探查秦人的消息。
而李牧,他變得非常沉默,這個高傲的年輕人,認為是自己的過錯導致白起逃走,他無比的自責,整整一夜,他都是站在城牆上,望著遠處,一言不發,不肯休息,趙括在城牆上找到了他。走到他的身邊,趙括長嘆了一聲,看了看城外那根本沒有辦法洗刷乾淨的血色,說道:「您知道勾踐這個人麽?」
「我知道。」
「當初,越王被吳王所擊敗,越王服侍了吳王三年,放牛牧羊,受盡屈辱,回國後,他發誓要復仇,他怕自己會貪圖舒適的生活,消磨了報仇的志向,晚上枕著兵器,睡在稻草堆上,他還在房裡掛了一隻苦膽,每天早上起來後就嘗嘗苦膽,按著他的命令,每一天,門外的士卒都會問他:您忘了三年的恥辱了嗎?」
「他親自到田裡與農夫一起幹活,他的妻也是紡線織布,過了十年,越國強大了起來,打敗了吳國。」
趙括說著,方才詢問道:「您所遭受的恥辱,要超過勾踐所遭受的麽?」
「並沒有。」
「您的敵人要比勾踐的敵人更加的強大,地位更高嗎?」
「也不是。」
「那您為什麼不效仿勾踐,發奮圖強,厲兵秣馬,向白起復仇,而是獨自站在這城牆上,自怨自艾呢?」
李牧低下頭來,握緊了雙拳,堅定的看著趙括,他說道:「我一定會擊敗白起。」,趙括笑了笑,這才離開了這裡,田約所派遣的斥候,回來了不少,趙括需要知道白起最新的動向,按著斥候的稟告,白起似乎是在朝著丹水的方向撤退,趙括在長子和路城都留下了守城的士卒,根本不擔心白起會強攻。
他先是派遣士卒們去聯繫廉頗與魏無忌,方才繼續在這裡休整,士卒們經歷了一次大戰,需要休整。
這場戰役,趙括也不知道,是否能算作一次勝利,雙方大戰,趙括初次指揮了超過十萬人的軍隊,加上武安城,以及長城的駐軍,趙括足足有十八萬士卒,而在白起這邊,加上王齕的偏師,總兵力是在十四萬。最先是與王齕的交戰,整整三天的廝殺,王齕的九萬將士,在武安城外丟下了近四萬人的屍體。
而同樣的,他也狠狠從趙括身上咬下了一大塊肉,趙軍的傷亡超過了三萬,與秦人不相上下。
隨後就是以十五萬的將士,對戰白起以及王齕的潰兵,足足有十萬人。
這次的大戰,交戰時間並不長,可是戰況意外的慘烈。
雙方各自再丟下了三四萬人的屍體,白起帶著殘餘的六萬多士卒撤離了戰場,而趙括這裡,帶著十萬多的可戰之卒進行休整,雙方的傷亡,是持平的,這並不是預料中的大勝,最多能算個慘勝,武安城,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墳墓,雙方有超過十萬人死在這裡,趙括的士卒們不休不眠的掩埋了一天,也沒有能讓這些士卒們全部入土。
在這十幾萬人的背後,可能就是一百萬個流淚的親人。
當司馬尚來稟告傷亡情況的時候,趙括呆愣了許久。
如此休整了四天,斥候帶回了廉頗的書信。
廉頗在書信里,詳細的說明了白起之所以出現在武安城的原因,另外,他還告訴了他與秦將蒙驁的交戰經過,蒙驁與兩人糾纏了許久,前些日子,似乎是接到了什麼命令,急忙撤離了戰場,從中牟傳來的急報里發現,他是朝著丹水方向趕去的,另外,就是恭賀趙括的勝利。
勝利?
趙括看著手中的竹簡,久久沒有言語。
休整了幾天的將士們,再次出發,目標是丹水,而駐紮在伯陽的廉頗,同時也是出兵,他要先到中牟,再轉去丹水。哪怕是擊退了白起一次,可趙括還是不敢大意,一路山,他都是謹慎行軍,斥候不斷的出現在各地,打探最新的情況,趙括一路推進,偶爾遭遇秦人的潰兵,俘虜不少。
看來,白起也並沒有成功的帶著所有人撤離。
趙括的主力大軍在靠近丹水的一處平原,正式與廉頗等人合兵。
雙方在分許久之後合兵,這些將士里,有同鄉的,甚至還有同室的父子,兄弟,只是廉頗擔心白起的襲擊,不許將士們隨意的走動,故而,廉頗的軍隊駐紮在一旁的時候,雙方的將士都是在營帳內探出頭來,彼此喊話,詢問自己親人的安危,而廉頗卻是帶著公子無忌,諸多將領,朝著趙括的營寨走去。
趙括也是帶著田約,李牧等將領,以及自己的門客,前往迎接。
兩伙人在路中相遇,廉頗將軍看起來非常的興奮,看到趙括的第一眼,他就是笑著,急忙走上去,一把抓住了趙括的雙手,廉頗將軍經歷了這樣險惡的戰事,可是看起來沒有半點的疲憊,聲音依舊響亮,「我知道馬服君可以擊敗白起,可是沒有想到,您能如此迅速的擊敗他啊!!」
趙括笑了笑,並沒有多說戰事,只是詢問廉頗的身體是否還健康。
廉頗與他聊著,魏無忌就在一旁打量著這位久聞其名的馬服君,他當初還在信陵的時候,就常常聽到關於馬服君的各種傳聞,說他是個仁義,愛士的人,他的名望很快就媲美平原君,成為了趙國的賢人,後來,他的門客前來尋找自己,魏無忌對於馬服君方才有了些好奇。
在戰爭中,他又看到了馬服君的才能。
如今,他真正的看到了真實的馬服君。
這是一個英俊的青年,笑起來非常的好看,只是,他的眉宇之間總是有股悲痛,眼神里沒有擊敗白起的那種喜悅或者得意,只有一抹悲傷,這是一個憂心忡忡,深陷痛苦無法自拔的年輕人。廉頗終於是將趙括帶到了魏無忌的面前,趙括也看向了這位魏國有名的賢人。
信陵君要比他年長一些,並沒有所謂公子的貴氣,卻有著一股遊俠般的豪氣,兩人行禮拜見,魏無忌這才笑著說道:「我來到趙國之後,每天都從他人的口中聽著您的賢名,今日有機會與您相見,才知道他們並沒有說謊。」,趙括謙遜的搖了搖頭,又恭維了魏無忌幾句,這才帶著他們走回了營寨。
剛剛進了營帳,廉頗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詢問戰況,趙括便開口說道:「如今是白起最為虛弱的時候,他麾下幾支大軍,都是剛剛經歷了慘敗和急行軍,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將他趕出丹水,逼回上黨。」
廉頗遲疑了片刻,方才說道:「我覺得,應該將他的大軍覆滅在趙地,若是讓他回了上黨,反而沒有辦法再擊敗他了。」
「現在是可以播種的季節戰事不能再拖延。」
「執意消滅白起的大軍,且不提我們會死傷多少的士卒,就是國內的百姓,又該怎麼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