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村。
一陣嘹亮的公雞打鳴聲響起。
昏暗的房間中。
蕭戩被一陣輕柔的呼聲喚醒。
「弟弟,該起床了,你先洗漱晨讀,姐姐給你做飯。」
蕭戩睜開眼睛,就看到姐姐把一盞油燈放在了床榻一側。
天還沒亮,昏黃的燈光,驅散房間內的昏暗,把姐姐蕭容瘦削的身影映了出來。
才只十三歲的蕭戩艱難地起身,一如從前那般,先把破舊單薄的被褥疊起來。
洗漱之後,便拿出一捲紙頁殘缺泛黃的書籍,鋪在床榻上,就那般映著燈影認真誦讀起來。
姐姐蕭容早已轉身走出房間,很快廚房中便有一縷炊煙裊裊升起。
正是隆冬臘月,天地酷寒。
蕭戩凍得直哆嗦,不斷搓著雙手哈氣,實在忍不住,就在燈盞旁取暖,但即便如此,依舊不忘誦讀昨天剛剛新學的一篇文章。
在雲夢村的私塾,蕭戩是最刻苦讀書的一個孩子,這是雲夢村村民人盡皆知的事情。
很快,天光破曉。
蕭戩第一時間吹熄油燈,打開窗戶,一股凜冽寒風倒灌進來,蕭戩渾身直哆嗦。
可依舊忍著,捧著書籍,站在窗前。
燈油也是要錢的,而他和姐姐相依為命,每天維持生計都無比艱難,哪捨得浪費燈油?
站在窗前讀書雖然寒冷,可畢竟還能承受。
對蕭戩而言,這就夠了。
很快,姐姐蕭容做好了飯菜。
說是飯菜,實則是一碗漂著幾根菜葉的稀粥,一個黑乎乎的饅頭,一碟醃菜。
蕭戩看了看飯菜,默默吃起來。
姐姐在一側看著,眉目間儘是笑意。
直至吃完飯,蕭戩卻沒有像以往那般收拾行囊去私塾上學,而是低著頭,道:「姐,我不想讀書了!」
蕭容一怔,關切道:「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又被同學欺負了?別怕,姐姐帶你去私塾,去找『柳先生』說一聲,一定不會再讓你……」
「姐,不是的。」
蕭戩打斷道,「我可從來不在意那些欺辱,他們讀書都不如我,心有嫉妒,才會排擠我、羞辱我,他們越如此,越證明我讀書比他們厲害!」
一番話,儘是自信。
蕭容疑惑道:「那又是為何?你擔心姐姐拿不出明年交給私塾柳先生的束脩(學費)麼?放心,姐姐已經快湊夠錢了,到時候肯定不耽擱你上學。」
蕭戩這次卻沉默了。
蕭容眸泛憐惜之色,柔聲道,「賺錢的事情,你不要再擔心,只要把書念好就夠了。快去吧,再晚可就要遲到了。」
說著,蕭容拉起蕭戩,把他送到了家門外。
「把這個雞蛋和烙餅拿著,餓了吃。」
姐姐把一個布袋遞給蕭戩。
蕭戩看到,姐姐原本纖細白皙的手,已被凍得紅腫皴裂,生有凍瘡。
蕭戩心中一陣難過,卻抿著唇,接過布袋,道,「姐,讀書……真的能讓咱們過上好日子麼?」
蕭容給出堅定的答覆:「能!」
天穹晦暗,堆積著厚厚的陰雲,地上白雪茫茫,整個村落都淹沒在冰天雪地中。
蕭戩走出家門數十步,忍不住扭頭望去。
卻見姐姐立在門外,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在她背後,是姐弟兩人的家。
那是一座陳舊破落的小院,泥土房早就年久失修,多處坍塌破損,房頂堆積的大雪,很好地掩蓋了這座小院的破落景象。
姐姐依舊穿著一層單薄的灰色破棉襖。
在蕭戩記憶中,自記事起的每一個冬天,姐姐就好像一直穿著這樣一件破襖。
「快去吧!」
遠遠地,姐姐笑著揮手,那笑容就像天光般明淨,比白雪還明媚。
蕭戩嗯了一聲,這才轉身,單薄瘦弱的身影踏著厚厚的積雪,逆著凜冽狂風,朝位於村東頭的私塾艱難行去。
私塾的柳先生,早已站在學堂外。
他一身儒袍,柳須,一身書卷氣,遠遠看到蕭戩踩著大雪而來,不由捻須笑道:「蕭戩,你又是第一個,不錯,不錯。」
一年來,不管寒暑,不論颳風下雨,蕭戩永遠是第一個抵達私塾。
這個窮苦之家出身的少年,同樣給柳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
「柳先生。」
蕭戩上前見禮,「我明年不打算來讀書了。」
柳先生困惑,「這是何故?」
蕭戩抿唇,搖了搖頭。
柳先生略一沉吟,道,「你先去吧,此事以後再說。」
暮色時。
結束一天的課業,蕭戩獨自一人匆匆離開私塾,他擔心天色若晚了,姐姐會冒著風雪來接自己,那樣的話,非把姐姐凍壞不可。
路上,忽地一群少年竄出來,擋在蕭戩面前。
還沒等蕭戩弄清楚情況,為首一個身材健碩魁梧的少年,已經一腳把蕭戩揣在地上。
厚厚的積雪,都被砸出一個坑,蕭戩疼得腰都彎曲起來,眼前發黑。
「老子今天非打死你這狗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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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魁梧少年一聲冷笑,直接坐在蕭戩身上,揮拳朝蕭戩臉上狠狠砸去。
蕭戩猛地側頭朝一側避開,魁梧少年這一拳砸在地上,疼得他倒吸涼氣。
還不等反應,蕭戩那瘦削的身影猛地爆發出一股力量,雙臂絞住對方腰部,朝一側翻滾過去。
魁梧少年一聲怒吼,和蕭戩在雪中激烈搏鬥起來。
兩人一邊翻滾,一邊拳腳相向,蕭戩身影瘦弱,力氣遠不如魁梧少年,很快被打得滿臉是血。
可他狠勁十足,咬著牙拼命般反撲,倒也讓魁梧少年一時奈何不了他,並且鼻樑骨都被蕭戩打斷。
鮮血迸濺雪地上,刺激得附近那些少年大呼小叫,都很亢奮。
「李正,打死這個沒娘養的賤種!」
「這蕭戩最可恨,柳先生那糟老頭天天拿他來教訓咱們,早讓大家憋了一肚子氣!」
「李正,你若不把他打死,你就不算男人!」
……少年們都是蕭戩的同窗,可看向蕭戩的眼神都透著鄙夷、恨意和亢奮。
「李正,你為何打我?我何曾得罪過你?」
蕭戩嘶聲大叫,他滿臉是血,眼眶、鼻子、嘴巴都在淌血,視野都一片血紅,腦袋昏沉,快要撐不住了。
此刻的他,就像一頭被欺負的孤狼,只能拼著狠勁才能掙扎,但想要獲勝已不可能。
「為何?」
李正一邊揮拳,一邊憤怒大喝,「我娘說了,你姐姐那賤人勾搭我爹來換錢,淨干一些見不得人的齷齪事情,我娘都被氣瘋了!」
「什麼?」
蕭戩如遭雷擊。
砰!
李正的拳頭狠狠砸在蕭戩腦袋上,砸得他眼前發黑,渾身都因痛苦在抽搐。
可相比於此,他內心就像被利刃刺痛,遠不是身上的痛苦可比。
蕭戩眼睛一下子充血,目眥欲裂,發瘋般一邊還擊,一邊大叫:「你撒謊!你撒謊——!我姐才不是那種人!不是——!」
他那癲狂的樣子,換來的卻儘是鬨笑聲。
「這賤種竟然不知道他姐有多噁心,我看他是讀書讀傻了!」
「咱雲夢村里,誰不知道她姐是個臭婊子、爛婊子?」
「村西的洪屠戶、村南的張貨郎、還有李正他爹,哪個沒和那婊子上過床?」
「嘿嘿,聽說涅空寺那個老和尚,也和那婊子有一腿,我爹前天親眼看到,那婊子深夜從涅空寺走了出來,一路鬼鬼祟祟的,似是生怕被人看到!」
「這算什麼,我還聽說那婊子和柳先生也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若非如此,蕭戩這賤種哪可能會被柳先生這般重視?」
……那些少年們肆無忌憚地嘲笑著,言辭就像一把把利刃,插入蕭戩心臟深處。
他就像真的瘋了,大吼大叫著,瘋狂掙扎著,儼然如若搏命。
魁梧少年李正也被嚇到,叫上附近那些少年一起,死死把蕭戩按在了泥濘不堪的骯髒雪地中。
而李正則起身,似宣洩般,一拳又一拳砸在蕭戩身上。
漸漸地,蕭戩不動彈了,瘦弱的身影癱在地上,身上流淌的鮮血,把雪水融化,融入那泥濘骯髒的泥水之中。
……
當蕭戩恢復意識的時候,只覺渾身時而寒冷徹骨出,時而滾燙如燒,遍體傳出針扎般的刺痛。
可哪怕如此,蕭戩只死死忍著。
當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時,就看到姐姐那熟悉的臉龐近在咫尺,眉目間儘是深深的憂色。
他這才看清,原來自己躺在床上,就是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弟弟,你醒了!」
蕭容歡喜道,嗓音都在顫抖,「太好了,老天保佑,終於讓我弟弟蕭戩活了回來!」
少女眼眶泛紅,淚水奪眶而出,止不住的流。
旋即,她趕忙擦掉眼淚,端起一個藥碗,遞到蕭戩唇邊,「快,快喝了它,會好起來的!」
蕭戩死死抿著唇,眼眸死死盯著姐姐那滿是關切之色的面龐。
忽地,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伸手掀翻了唇邊的藥碗。
啪!
藥碗落地,四分五裂。
藥湯也灑了一地。
蕭容一呆,連忙道:「沒事的,你別動,我再去給你熬藥!」
她以為是蕭戩是要接過藥碗,接過不小心碰翻了。
眼見蕭容要離開,蕭戩猛地道:「站住!打死我也不喝!」
聲音剛一出口,竟是嘶啞之極。
他眼睛死死盯著姐姐,腦海中則浮現出李正那些人曾說的話,心中憤怒得快炸開。
蕭容身體一僵,轉過身,柔聲道:「弟弟,你別胡鬧,受傷生病了,怎能不吃藥?你等著,姐姐馬上就來。」
蕭戩猛地掙扎要起身,可渾身的疼痛和虛弱,讓他根本沒力氣起身。
饒是如此,他還是急促喘息道,「我問你,抓藥的錢是哪裡來的?」
蕭容一呆,旋即意識到什麼,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已是深夜,昏暗的房間裡氣氛沉悶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