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番四十六:神龜猶壽(六)

  第247章 番四十六:神龜猶壽(六)

  老漁翁年事已高,滄桑寫滿長長的面頰。

  眼瞼下的皺紋,宛如武陵山川內的峽谷溝壑。

  聽了趙榮的話,這老漁翁兩撇稀疏白眉往中間一縮,皺紋更密更深,因他背朝幾人,商素風、鄒松清他們未曾瞧見。

  點蒼老人一臉疑惑。

  他瞧了瞧老漁翁的背影,又看向忽然起了興致的青衣劍神。

  心中生疑惑,那一雙鷹目陡然銳光一閃!

  屏息凝神感受老漁翁的氣息,又從細微處感受他的動作。

  可是

  商素風眉頭一皺,沒察覺到不妥之處。

  這位戴著斗笠的老人顫顫巍巍,氣息並不順暢,拽起這條水魚時渾身繃緊,顯然用盡全力。

  由此見得,老漁翁並未有什麼特殊之處。

  他僅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

  商素風思忖間,老漁翁轉過臉時,隨手一拋.

  「噗通」一聲。

  那水魚又被扔進江水中。

  商素風盯著水波紋理,又聽趙榮不緊不慢問道:

  「老丈,得了一隻好龜,才費力拽上岸,怎不換做一鍋滋補鮮湯,反倒丟了回去?」

  老漁翁長長的臉上沒甚麼表情,用蒼老的聲音回應:

  「大俠你有所不知,這隻老龜老朽見過數次,它不僅與我有緣,還曾對老朽有過助力。老龜在遠處遊動雖是無意,卻幫我聚攏了魚蝦,我一見它,籃籠中就從未空過。」

  他說得蹊蹺,稍微揣摩便覺深藏智慧,叫人信服。

  「所以,這鍋鮮湯要不得。」

  「雖只有幾面之緣,但老朽視它如友,今日釣起已將它驚嚇,心中不安,只盼它往後遁跡州江,莫要著了漁人鉤網,能得一個善終。」

  小舟上的點蒼師徒聽了老漁翁的一番話,眼神微微露出異樣。

  老人的話似乎別有深意,但他們卻體會不到。

  然而.

  一旁的青衣劍神又笑了一聲:「妙。」

  曲非煙打量著老漁翁,臉上也掛著笑容:

  「師兄啊,這妙又妙在何處?」

  趙榮望著江面變淡的漣漪:「早年我也是一個打漁人,對洲河江湖深有感情,雖靠捕魚為生,卻對水中生靈懷有敬畏。」

  「這位老丈既將老龜當成朋友,那豈能烹友為食?」

  「倘若是一個江湖人,他能在練武一道上有此覺悟,親近自然而得勢,在純粹中求武,那就大道寬敞了。」

  「不管是漁人還是武人,都能對此聯繫產生感應。」

  「此刻漂泊江滸,怎能不道奇妙呢。」

  鄒松清聽罷,大漲見識。

  心說劍神就是劍神,隻言片語在他口中,就能說出這般多道理。

  點蒼老人心覺有趣。

  雖然看不出這老漁翁的奇特,卻也知道劍神夫妻二人不會無緣無故與一位老漁翁挈闊。

  老漁翁只是乾笑一聲。

  像是聽懂了,又像是簡單附和。

  舟船復行,兩岸逐漸變窄,桃樹越來越多。

  曲非煙一臉惋惜:「可惜,芳草落英都不在這個時令。」

  趙榮點頭:

  「武陵人誤入桃源,時人津津樂道,後人渴望追尋。又道桃花滿溪水似鏡,塵心如垢洗不去。」

  他念念有詞,又朝老漁翁問:

  「想必老丈在此多年,應當早覽盛景於胸,不知我們這一行,能否沿著這沅江,窺見桃源山溪的一角呢?」

  他的目光,與老漁翁有個交匯。

  老人便是再想躲,也躲不開了。

  他嘆了一口氣,原本平靜的面頰,忽現沮喪愁苦之色。

  趙榮見狀,嘴角的笑容實在壓不住。

  並非因捉弄人而喜,只是想到過去,覺得這程程歲月中有太多趣樂。

  「四位朋友,隨老朽一道吧。」

  舟船一下安靜下來。

  眾人眼中,原本顫顫巍巍的老漁翁突然動作麻利。

  收籠放帆,搖動船櫓。

  鄒松清本想上去幫忙的,可老人不知從哪裡一下獲得了巨大氣力。

  江上清波晃動,舟船快行。

  他掌舵搖舟,遊刃有餘,那江水泛出的波浪,不知比老龜入水時大了多少。

  看樣子他像是有一身高明內功。

  可奇怪的是,哪怕此時發勁,也沒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什麼真氣運行的痕跡。

  商素風既好奇他的武功。

  更好奇老漁翁怎麼一臉苦澀,像是碰見了人生中最倒霉的事。

  小舟輕盈得很,行過岔道時也不曾減速。

  七拐八拐,在沅江支流之末,入了一片湖澤,周圍綠樹環繞,頗有意境。

  白色的水鳥口銜小魚,從淺灘邊驚飛而起,留下數片白羽。

  湖樹佳處,點蒼師徒多有流連,趙榮與曲非煙也看得新奇。

  到了湖水渡口,有木橋棧道,延伸十多丈,兩岸栽培花草,此時雖無芳香,卻得見匠心,那棧道有新有舊,多經修葺,顯然有人日常打理照料。

  五柳先生記中桃源並非此地,然而,縱不見醉鄉阡陌,卻也是個怡養心境的好地方。

  湖上的波浪遠遠推開,早吸引到了留意著湖水的人。

  「師父!」

  老遠就聽到有女子在喊:「您今日回來得遲了些。」

  季鳳連一路奔跑迎了上來,嬉笑道:

  「師兄又在瞎操心,說今日有些異樣。我就說不可能,您準是又碰到到處摸找的江湖人,又生了些瞧熱鬧心這才耽擱。」

  在她身後,還有好幾道腳步聲。

  孫心照就跟在她身後。

  作為大師兄,自然比師妹穩重。

  不過知曉師父安然歸來,他一顆心定了下來,步伐比尋常快了許多。

  等追到棧道那邊,瞧見喊話的師妹身形僵住。

  他皺眉朝舟楫方向定睛一望,登時也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

  只見師父一臉苦色.

  他身旁作伴的,乃是一名青衣人。

  此時正聆聽湖風,四顧草木。

  這人出現的剎那,孫心照就覺得體內的鮮血都好像有一瞬間停止了流動。

  只消一眼,便將眼前之人與雁城天山上那巍峨仰止的身影重迭在了一起。

  是.是劍神.!!

  落後劍神半步的,乃是一名傾城女子,她攜帶一柄寶劍,氣度非比尋常,且與劍神頗為親昵。

  稍微一猜,便知是哪一位了。

  再後面的乃是兩位熟人。

  點蒼妙諦,孫心照再熟悉不過了。

  這一下,就好像天塌了一樣。

  朝著青衣人瞧去一眼,他心中七上八下,卻生不出什麼反抗之心。

  上前兩步拍了拍發愣的師妹,輕呼落在後面的幾名同門,一道迎了上去。

  趙榮與曲非煙沒多少驚奇。

  點蒼師徒看到孫心照與季鳳連之後,卻怎麼也移不開目光了。

  這段時間常德府被各大本地龍頭翻了一遍,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二人的蹤跡。

  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沒想到,他們竟在這裡。

  「拜見劍神前輩!」

  孫心照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真是被嚇得不輕。

  師父的仇家殺上門,若只有一位點蒼妙諦,他們還能一戰。

  可雁城這位來了,實力太懸殊,今日只能是凶多吉少。

  他上前一拜,包括季鳳連在內的其餘同門也一道拜見。

  季鳳連雖然心驚膽怯,卻也能跟上孫心照的節奏。

  桃源小師弟安如岳等人,忽聽劍神二字,真是心亂如麻,渾身震顫。

  他們在慌亂之中,又朝鷹老恭敬問候。

  而後立在道旁,只豎起耳朵聽,一言不敢發。

  「孫堂主,多年不見,沒想到你不僅功力大進,還教導了一群如此出彩的弟子。」

  孫仲卿聞言,苦色更甚。

  他望著趙榮,心中翻江倒海。

  若問這江湖人誰是他最不願碰到的人,那準是眼前這位。

  「劍神謬讚.」

  孫堂主擺著苦瓜臉道:「幸得劍神指點江湖,老朽當年離了黑木崖後有了方向,苦心鑽研武學,如今已垂垂老矣。」

  「這二十多年來,我改進了心法,又熔煉之前的武功創出玄武龜息法門。」

  「老朽一直引以為傲。」

  「不承想」

  「今日遠遠望了劍神一眼,別說龜息隱藏,便是躲也躲不掉。」

  「可見老朽的功夫在劍神面前不值一提。」

  「我這幾個徒弟也愚笨得很,他們對當年的事毫不知情,入不得劍神法眼。」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趙榮微微閃過一抹異色。

  這位玄武堂主,也是有不小變化。

  點蒼師徒疑惑頓解。

  這老漁翁果然與劍神有淵源,還練了一門奇功。

  一旁的曲非煙笑道:

  「你這功夫奇特得很,連我也看不透你有真氣運行的痕跡。」

  「不過練武之人精氣神與常人終究不同,你想瞞過我師兄的眼睛,那自然不可能。」

  趙榮掃了一眼那些低著頭的桃源弟子們,又將目光放在孫仲卿身上。

  「孫堂主不愧是玄武堂支柱,早過了耄耋之年,竟還這般益壯,想來再二十年後,還是生龍活虎。」

  孫仲卿苦笑一聲,知道對方在埋汰自己。

  不過,當年做了不少虧心事,還曾與這位敵對。

  口上說幾句,那都是輕的。

  他倒是個會說話做事的,感覺趙榮沒多少殺意惡意,於是順著他的話道:

  「常言道,神龜雖壽,猶有盡時。」

  「老朽龜息苟活,遠不如劍神不老,青春常在,真乃人間神仙人物。」

  趙榮沒在意這些話,忽然問:

  「當年你是怎麼逃下峻極封禪台的?」

  孫仲卿追憶道:

  「我被炸藥波及,受了內傷,之後裝作死屍恢復氣勁,等晚上摸黑下到登封。」

  趙榮點頭:「黑木崖召集舊部,賜下解藥,怎麼不見你回返?」

  孫仲卿毫不猶豫:

  「任教主重掌大權,雖然賜下解藥,但以他的性格,只要有一口氣在,必然不甘於寂寞,且無人能勸。」

  「江湖紛爭再起,黑木崖又要與正道碰撞。」

  「這就可能與衡山派為敵,老朽一念至此,再沒有回黑木崖的心思。」

  「那你如何解了三屍腦神丹之毒?」趙榮又問。

  孫仲卿目眺中原:

  「解藥是從平一指手上得來的。」

  「哦?」

  「平一指沒得命令,怎會將解藥私自贈你?」

  「這是自然,」孫仲卿露出一絲笑容,「老朽知道硬要不得,只會拼個兩敗俱傷,於是跟在平一指身邊等待機會。」

  「當年叛出黑木崖的人不在少數,自然有猜到解藥來路的人。」

  「果不其然,有人暗中對平一指夫婦下手。」

  「我瞅准機會,救下了他老婆。」

  「平一指對老婆又怕又愛,這份恩德,他只能給我解藥來償還了。」

  趙榮微微頷首,又問:

  「你怎不前往西域,反在瀟湘?」

  「瀟湘有劍神坐鎮,乃是最安全的地方,」孫仲卿毫不遲疑,「西域看似自由,可葵花寶典殘譜被帶了過去,這部邪門功法變數甚多,我不願再觸碰與之有關的人事。」

  他望著趙榮,繼續道:

  「在瀟湘的這些年,我鑽研武學,教導弟子,甚為安寧。」

  「他們這些小輩與我不同,不必經歷黑木崖上的勾心鬥角,除了江湖生存之道,我亦教導他們少惹事端,更不可濫殺無辜。一些忠厚的弟子,勝過老朽頗多,在周邊做了不少義善之事。」

  「這叫我們在瀟湘一地過得安靜,也為我積攢了一些福德,叫老朽活到再見劍神的這一天。」

  他話音落下,拱手作揖:

  「當年諸事,我一直不敢面對。」

  「如今要向劍神賠個不是。」

  「不論如何問罪,我都心甘情願。」

  一旁的曲非煙笑了起來:「師兄說得果然不錯,孫堂主真是一個聰明人。」

  方才還一臉賠罪狀的孫仲卿聞言,滿是皺紋的臉上迅速閃露出一個精明笑容。

  他豈能看不出,雁城劍神根本就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劍神、曲女俠,商兄,還請到陋室一敘。」

  幾人入了桃源木樓。

  這裡雖無華奢之象,勝在安靜。

  今日捉來的魚蝦,全成了下酒菜。

  孫仲卿挖出年份最足的武陵酒,招待這幾位最特殊的客人。

  季鳳連等人這才知道,原來點蒼妙諦根本不是師父的仇家。

  「盤陽訣與我點蒼派淵源極深,與烈陽訣一樣,都是由烈陽神訣分化而來。」

  商素風道出這一句,眾人便知他的來意。

  點蒼老人拿出了烈陽訣,玄武老人取來盤陽訣,兩人互換而觀。

  趙榮在一旁與曲非煙對酌,不時看向外邊的湖光林色。

  這份悠然,只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