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和資料上精美的印珠圖片深深震撼了他,尤其是那些「滾筒印章」。
正如史前華夏民族對治玉技術的精益求精一樣,在相隔幾萬公里外的兩河流域,也有著一群人對於這種圓柱形的雕刻藝術品樂此不疲。
所謂「滾筒印章」起源於五千多年前的兩河流域,當時新興的蘇美爾城邦開始了對外的貿易擴張。
即使是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對於剛剛走出蒙昧的古人來說也是足夠複雜的,更何況周邊點綴著大大小小或敵或友的其他勢力。
面對著紛繁複雜的世界局勢,蘇美爾人發明出了文字和泥板來記錄發生過的事情:
收取了多少稅賦,購買了哪塊土地,和誰訂立了契約等。
然而單純的泥板是如此不可靠,同樣懂得文字力量的對手,那些外部的敵人或內部的競爭對手,能夠輕易篡改而獲利,而曾經用於神廟倉儲的平印則因為體量太小和表達力的蒼白而不再適用,滾印就在這時應運而生了。
滾印的奇妙之處首先在於能夠雕刻複雜的主題,從而在封泥上滾出如史詩畫卷般的印跡。
在文字出現的初期,高度寫實的印跡替代了一部分文字的功能,向閱讀者敘述著泥板的擁有者、來歷、目的等信息。
不僅如此,經由連續不斷地滾動,這樣的畫卷可以反覆持續地出現,直到覆蓋泥板上的整條空間。
即使工匠在印面上只雕刻了一頭牛,使用者仍然可以在泥板上滾出「老牛排隊」的場景。
其實,使用滾印也是收藏過程中最為享受的過程——雖然出於保養考慮,實際上很少這麼做。
當一顆滾印在黏土上碾壓出精美的紋飾,數千年的時光似乎就在眼前掠過。
蘇美爾人、阿卡德人、亞述人、胡連人、西臺人無數個王朝在兩河大地上崛起又衰落,泥板和滾印的生命力卻經久不息。
即使城垣敗頹、錦帛消散,那些或金或石的滾印卻還在那裡,記錄著一幕幕歷史大劇,也記錄著兩河先民的智慧和執著。
新亞述王朝的國王祭祀印上,宦官手持扇子驅趕著蚊蠅,這也許是兩河流域最早使用扇子的記錄,同樣的場景也被刻畫在亞述王宮的巨大石牆上。
同樣地,精靈們在生命樹旁採擷果實的場景也同時出現在王宮石刻和滾印上。
當年發掘亞述王宮的歐洲探險者們費盡心機把幾百噸重的石牆分解成塊,通過郵船轉運到不同的博物館和收藏者手中;
而濃縮在那一顆顆小小的滾印中的同樣精華,如今卻在照片上顯現,令人感嘆兩河先人的無心插柳。
張天元曾在羅浮宮見過大名鼎鼎的罕謨拉比法典——黑金剛般的玄武岩上雕刻了冗長的楔形文字,頂部則是這位雄心勃勃的國王躬身覲見太陽神的場景。
而幾年以後,他得到了一件褐鐵礦的滾印,同樣黑色的材質上雕刻的也是國王覲見的場景,除了主神的特徵不及法典上那般鮮明,其他如出一轍。
兩河先民相信太陽神的神力保護著法典的公正和權威,而同樣的神力也賦予了滾印,保護著由其「加持」過的契約和書信。
這些古人對於法律和契約精神的重視深入骨髓,這點又在一年後上浦博物館的安納托利亞展上得到證明:那是一件婚姻契約泥板,屬於重商業更重信譽的亞述人,在泥板上除了有辨明權利義務的文字,自然也少不了滾印的數次「加持」。
雖然遠古的法律和條約難免隨著時代腐朽,但古人所秉持的契約精神也許是身處這個浮躁年代的我們值得認真思考的。
當然,古人也是浪漫的。
兩河先民的泥板作為文學的重要載體記錄了很多引人入勝的神話傳說。
比如偷取命運之書的安祖鳥,這位反抗命運的英雄在古人看來成了十惡不赦的壞蛋,終究難逃被擒拿審判的命運。
再比如神之間發生了戰爭,這其實是兩河城邦間兼併戰爭的浪漫寫照:一些神被打敗,一些則成為了眾神的領袖,新的秩序就這樣誕生了。
除去泥板上生硬的楔形文字,兩河的工匠還為這種種神話做了精美的插圖——滾印。
或許是因為張天元粗通楔形文字,所以讀著歐美人翻譯的兩河史詩,對照著滾印上的圖案,真得能體會到兩河先民對於人生、自然、萬物的思考和敬畏。
有些時候,滾印還攜帶著一些神秘的力量甚至是「魔法」。
烏爾的「女王」普阿比。
這個女王需要稍微重點說明一下,據說20世紀早期,由英國人伍雷帶領的考古隊發掘了兩河流域南部城邦烏爾的一系列皇家墓葬,這位貴族女性的墓葬以其極盡奢華的陪葬令世人矚目,雖然後人通常稱之為「女王」,但其真正身份依然存在爭議。
蔚為壯觀的陪葬品中除了難以計數、各種材質的精美珠飾外,還有幾件滾印,大部分雕刻著眾神歡宴暢飲的場景。
這些滾印在人世間使用是為了祈求庇佑和彰顯身份,而普阿比顯然希望這種庇護能夠伴隨身後,在蒼白淒涼的九泉之下依然可以取悅眾神,甚至讓她免於勞役之苦。
除了死後世界,生者同樣受益於滾印的魔法力量。
今天的人們在廟宇**養佛像、蓮燈寄託祝福,而遠古時期的人們則不惜重金購買雕刻著精美圖案或祈禱文字的滾印,鄭重地將它們供奉在廟宇中。
也許方法不同,但這種虔誠從古到今不管在哪個文明中都沒有太大改變。
而經由神祝福的滾印更是有著驅散病魔的力量——舊巴比倫王朝的醫療文獻中明確將滾印作為治療患者的必備藥引。
在那個科技落後、巫醫難分的時代,虔誠和精神的安慰是脫離病痛至關重要的力量。
神聖和平凡往往只有一步之遙,當亞述、敘利亞或米坦尼的商人們拉著沉重的驢車,蹣跚穿梭於扎格羅斯山麓的時候,他們或許會向手腕或脖子上的滾印祈禱,但是他們不會知道這些滾印將讓數百年甚至數千年後的人們魂牽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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