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卡莎與虛空先知
漠南,拜拉特山。
這裡是茫茫大漠的邊緣,也是生命禁區的盡頭。雖然來自北方大漠的風沙依舊凌厲無情,但南方高山流淌而下的潺潺溪水,卻給這片貧瘠的土地帶來了些許生機。
這裡的山丘上能長草,能養羊,可以種一些耐旱作物。
對恕瑞瑪人來說,這樣一塊土地,就已經算是大自然仁慈而慷慨的施捨了。
今年10歲的凱莎,就出生在這裡。
是的,和李維認識的那位虛空之女卡莎不同:
卡莎是她「未來」成為與虛空生物的共生體後,為自己改的名字;
而現在的她,還只是一個名為凱莎的人類小女孩兒。
「咩~咩~」清晨的太陽剛剛升起,凱莎就驅趕著她家的幾十頭羊,去那村外的山谷放牧。
這裡沒有高樓,沒有商鋪,沒有城市的喧囂,有的只是藍天、白雲、青草、羊群.
凱莎讀過父親從皮爾特沃夫帶回來的故事繪本。
那些皮城人總是在故事裡暢想,他們可以遠離城市,來一個類似這裡的地方當牧羊人。
在這裡,人們可以不用再肩負生活的沉重負擔,只需要照看著那些溫順可愛的羊兒,躺在草原上靜靜地看著天.
「才怪!」一想起那些皮城佬寫的荒誕故事,凱莎就無奈地撇了撇嘴。
然後,她又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讓那疲憊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從眼角滑落,在她灰撲撲的臉頰上留下兩道晶瑩的淚痕。
而淚水流淌過的地方,才能勉強顯露出這個天生麗質的小丫頭,那雪白肌膚的本來顏色。
但凱莎隨便用手一抹,就又用那淚水和著灰塵,將小臉抹得一片灰黑。
「咩~咩~」羊群還在她身邊亂鬨鬨地叫著,吵得她心神有些不安。
她今天天沒亮就起來了,為羊兒搭配精料、收拾羊圈、清理羊糞,幫母親擠羊奶準備早飯。
那清掃出來的滿滿一大桶羊糞蛋子,讓她全身上下都漬滿了一股濃郁的羊騷味兒。
而凱莎也顧不得打理自己。
家裡生了病的小羊羔子,比她更需要照顧。
她只能坐在那髒兮兮臭烘烘的羊圈裡,像耐心的母親一樣,把那些和著草藥的精料,一口一口地餵給那些病懨懨的羊羔。
然後再虔誠地向恕瑞瑪的眾神祈禱,祈禱他們可以保佑這幾隻羊兒早點好轉過來,讓她和母親的日子能好過一些。
好不容易忙完了這些雜活兒,凱莎總算能把羊群趕出來放牧,讓自己過得輕鬆一點兒。
但也只是輕鬆一點兒而已。
「嗡嗡嗡嗡——」
在皮城故事書里「如鋼琴般優雅」的草地蟲鳴,在凱莎聽來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草地上的蚊子,簡直就是一種生物武器。
它們的數量多到無窮無盡。羊群在草地里每行進一步,就能在半空中激起一團氤氳的黑霧——這時候你只要隨便一伸手,就能從空氣里抓到一把蚊子。
於是,凱莎不得不頂著恕瑞瑪的烈日,用長袍和紗巾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
可即便如此,卻還是有不少蚊子從凱莎衣服的縫隙間鑽了進去,將它們的吸血毒針刺入了少女嬌嫩的肌膚。
「嘶——」草地的蚊子咬人很疼。
凱莎感覺自己像是被針扎了幾下,然後胳膊上被咬到的地方便迅速紅腫起來。
好在,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疼痛。她胳膊上昨天、前天、大前天被咬傷的腫包還沒消呢,這樣的小傷再多幾處也不算什麼。
凱莎咬了咬牙,強自撐了下去。
可上午的太陽正變得越來越大。
皮城故事書里的「草原溫暖陽光」,這時候正無情地炙烤著這個瘦小的恕瑞瑪少女。她臉頰上的肌膚很快變得燙紅一片,並且漬滿了一層緻密的晶瑩汗珠。
汗水不斷滴落,跟她那件舊袍子上的羊騷味兒醃在一塊兒,讓她身上的氣味兒變得更加糟糕。
可凱莎也只能繼續堅持。
她好不容易將羊群趕到了小溪旁邊,讓羊兒都喝夠了水,然後又來到山谷的背陰面,避開了頭頂那越來越毒辣的烈日。
這裡清風正涼,蚊子也不算多,正是適合駐足休息,讓羊群好好吃草的地方。
「啊切。」凱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眼裡困意連連。
幹活實在是太累了。她這時很想睡上一會兒。
但她不敢。
牧羊犬也不是萬能的。她很怕自己睡得太沉,一覺醒來,羊群就少了幾隻。
可能是羊兒自己走丟了,可能是被山上的狼叼走了,但不管是哪種可能,這都是她這個小牧羊女無法承受的損失。
於是,凱莎也只能努力不讓自己睡著。
她坐在草地上,一邊緊緊攥著羊鏟子,小心照看著那些吃草的羊兒,一邊小心地從懷裡翻出那本她看過無數次的皮城故事書,分出心思翻閱。
書上的故事,她都太熟悉了。可她還是得看。
因為周邊的景色她更熟悉,熟悉到了厭倦的程度。不看書,她也沒有其他辦法來打發時間了。
「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這時候,凱莎不禁想念起了自己的父親。
她父親每次回來,都會給她帶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會給她帶來很多遠方的傳奇故事。
「皮爾特沃夫」凱莎又嘗試著眺望北方,看著父親此次遠行所去的方向。
皮爾特沃夫,這座繁榮富裕的文明與進步之城,也是她父親冒險故事裡的常客。
凱莎還記得父親有一次在喝醉酒後,激動地跟她說,等他以後發了財,就要帶她和母親去皮爾特沃夫。
這樣她和母親就可以住在一開水龍頭就有水、一開冰箱就有肉,魔法般的奇蹟小屋裡了。
到時候,她也就不用被夏天的烈日曬得破皮,不用再被冬天的寒風吹得凍傷,不用再在在夏天給羊兒剪毛、打水,在冬天給羊群打草、餵草,不用半夜起來給羊看病、接生,不用再打掃羊圈、清理羊糞.
可這些終究沒有實現。
卡薩丁稀里糊塗地說完這些醉話,第二天就又啟程去往遠方。
不管他在外面經歷了多麼傳奇的冒險,凱莎和母親的日子都和以前差不太多。
「唉。」凱莎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小小的腦袋想不明白,為什麼她父親已經是這麼厲害的商隊嚮導了,卻還是沒辦法將她和母親帶出這片大山。
皮爾特沃夫,真的有這麼難去麼?
「.」凱莎突然沒了繼續看書的心思。
她將那本皮城故事書緊緊合上,再也不看一眼。
是的,她就不該看的。
她們一家的生活,在恕瑞瑪、在村子裡,都已經算很不錯了。
如果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皮爾特沃夫這麼好的地方,或許,她也不會這麼迷茫痛苦吧?
年幼的凱莎小姐,不禁這樣深刻地想到。
而就在這時.
「汪汪汪汪!」牧羊犬突然發出了一陣恐懼的驚叫。
「有狼?」凱莎立刻清醒過來。
她下意識繃緊了身體,從懷裡掏出父親送給她的匕首,警惕地看著牧羊犬吠叫的方向。
她纖薄的身形看起來,還沒有她要保護的那些羊壯。
但凱莎卻還是雙腿打著顫,艱難地守在羊群前面。她捨不得丟羊,母親會很難過的。
萬幸
隨著牧羊犬的吠叫聲越來越響,出現在山谷里的卻並不是狼,而是一群陌生人。
那些人都穿著抵禦風沙的長袍,牽著馬匹和斯卡拉什駝獸,看著像是遠道而來,途經這裡的客商。
而這支「商隊」的領頭人,則是一個全身上下都包裹在那紫色長袍之下的神秘男人。
他只有一雙紫色的瞳孔露在外面。而且看起來亮瑩瑩的,像是這眼睛會自己發光。
「汪汪汪汪汪汪!」隨著這紫袍男人漸漸走近,牧羊犬的吠叫聲也漸漸驚恐到了扭曲。
凱莎只是一個不注意,這狗子竟然就拋下了它的主人,驚慌失措地調頭逃跑了。
「嘿,站住!」凱莎反應過來,想要去追。
但她又不好拋下自己的羊群。
對了,羊群.
凱莎瞥了一眼她的羊兒,才發現那些羊都不知怎的,竟然嚇得連草都不敢吃了。它們都在害怕地咩咩叫著,縮在原地瑟瑟發抖。
「這是怎麼了?」凱莎看不懂。
而這時候,那紫袍男人已經緩緩走到了她的面前。
「叔叔.您好?」凱莎小心翼翼地打著招呼。
紫袍男人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然後,他說話了:「孩子。」
「你很痛苦,對嗎?」
男人的聲音極為空靈縹緲,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為什麼?」他眼神里有著一絲憐憫。
「我」凱莎有些迷茫。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了。」突然,紫袍男人又自顧自地收回了目光。就好像他已經讀透了她的心思一樣:「眾生皆苦,伱也不例外,孩子。」
「?」凱莎歪著她的小腦袋瓜,不解地看著眼前這個神神叨叨的傢伙。
而紫袍男卻只是靜靜看著她,目光很是專注,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那個.」這時候,凱莎倒先開口了。
「嗯?」紫袍男眼神微動。
「叔叔。」凱莎心頭一動,忍不住說:「你也很痛苦,對嗎?」
紫袍男一陣沉默。
「是。」他有些意外地看了這個小丫頭一眼,然後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為什麼?」凱莎學著他的口吻問道。
「.」紫袍男又是一陣沉默。
可看著凱莎那雙清澈的眼睛,他最終還是給出了回答。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在阿瑪克拉的街頭流浪。」
「我的父母都在我面前病死了。而我什麼都做不了。」
紫袍男用一種平靜到可怕的口吻回答。
「抱歉.」凱莎給這位大叔送去了同情的目光。
她至少還有父母,還有家人,還能不用每天餓肚子。
可這位陌生大叔就很可憐了。
難怪他很痛苦。
「不,我不是因為這件事而痛苦。」紫袍男卻說:「讓我痛苦的是,我看懂了悲劇發生的原因,但我自己卻沒有力量去解決它。」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
「只要人類還存在於這個世上,就永遠會有像你我一樣,承受著無盡痛苦的人啊。」
「唔」凱莎又有點兒暈了。
她聽不懂這位大叔在說什麼。
總之,這聽上去不像什麼好話。
最重要的是,凱莎聽過這種語氣——村裡的一個老奶奶也曾用這種語氣說話,再然後,她就被人發現吊死在了村外的枯樹上,永遠地離開了大家。
「大叔。」凱莎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現在」
說著,她還看了看紫袍男身後跟著的那支浩浩蕩蕩的「商隊」。
「這些人是?」
「他們是我的追隨者。」紫袍男毫不隱瞞地說:「還有我們買來的奴隸。最近奴隸便宜了許多,所以我們買了不少。」
「哇」凱莎暗暗驚嘆。
能擁有這樣一支「商隊」,讓這麼多人忠實追隨,還一出手就買下了這麼多奴隸,這位大叔現在一定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當年那個父母雙亡的流浪孤兒,現在多半是發跡了。
於是她小心問道:「那現在,大叔你的日子應該好多了吧?」
紫袍男沉吟許久。
然後,他笑了:「嗯,是的。現在的我,已經過上好日子了。」
「那就好。」凱莎大大地鬆了口氣。
「但這還不夠。」紫袍男卻說:「問題的根源還沒解決。」
「我的日子過好了,但那些奴隸呢?你呢?你的父母家人,朋友·鄰居呢?」
「所謂的好日子,永遠都是少數人的。大多數人都在掙扎著活著,而且永遠也擺脫不了。」
「我見證過人類究竟能夠麻木不仁到何種地步,也看到了這世界墮落腐敗的極致——人類,已經沒有救了。」
「唔」凱莎已經聽得有些迷糊了。
她撓了撓頭,試探著說:「可是,自己過好不就夠了麼?」
「能讓自己過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世上又哪有一種辦法,可以讓所有人都幸福呢?」
「有的。」紫袍男語氣嚴肅地說:「我已經找到了。」
「你想知道嗎?孩子。」
「我」凱莎猶豫著點了點頭:「嗯,我想知道。」
「那你可以加入我們。」紫袍男的聲音帶著天然的誘惑:「跟我來吧,孩子。」
「去、去哪?」凱莎不解。
「就在這裡。」紫袍男笑道:「我們將在這裡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每個人都有資格加入。」
「這不行。」凱莎有點兒警惕地搖了搖頭:「我還得放羊。放完羊,我就得回家。」
「然後呢?」紫袍男打斷了她:「明天繼續放羊?明年、後年,八九十年後也繼續放羊?」
「等你長大後有了孩子,也讓她繼續放羊?」
凱莎被問得說不出話了。
「不。」她攥緊了拳頭,執拗地說:「我會像我父親一樣,成為一個厲害的商隊嚮導。等我長大了,我的孩子就不用繼續放羊了。」
「可你的父親就是厲害的商隊嚮導,不是嗎?」紫袍男笑道:「而你還在放羊。」
凱莎:「我」
「來吧。」紫袍男眼神微動:「你品嘗過痛苦,也可以感受到別人的痛苦,這是一種天分。」
「我本來會比今天來得更早。是我的追隨者們買來了太多奴隸,耽誤了幾天行程,才讓我在這裡遇見了你。」
「所以我們的相遇,是命運註定的巧合。」
「或許,是命運為你指出了另一條路。主的降臨需要更多人為之奉獻,凱莎,你該加入我們。」
「哎?」凱莎腦中一陣嗡響:「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時候,她想到了那隻被嚇破的牧羊犬,還有那些在一旁瑟瑟發抖的羊兒。
她本能地感到警惕,又害怕地往後倒退。
可這已經晚了。
紫袍男人眼中暗光一閃,凱莎就感覺自己看到了一片淡紫色的星空海洋——她完全沉浸在其中,從精神到肉體都陷入了一片麻木。
她睜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卻遲遲也合不上。
就好像她整個人都變成了一截木頭一樣,不能行動,也不能說話。
「把她帶上吧。」這時,紫袍男人才對身後的追隨者說。
「是,先知大人!」一位信徒恭敬地走上前來,又動作利索地將凱莎那小小的身子單手提起,丟在了一旁馬匹的背上。
然後,他又好奇地問道:「偉大的先知,您為什麼要特地抓來這個小姑娘?」
「反正等我們的獻祭儀式開始,這方圓幾十里的所有人,就都會和『偉大虛無』融為一體——這丫頭也一樣,不是嗎?」
這片山脈里的所有人都得死。特地將凱莎抓起來,完全是多此一舉。
大家都猜不透先知為什麼這麼做。
「不為什麼。」紫袍的先知卻這麼回答:「只是直覺告訴我,她對主的事業會很重要。」
是的,直覺。
紫袍男人,也就是那位虛空先知·瑪爾扎哈,從小就有預見天機、占卜命運的魔法天賦。
他的直覺或許模糊不清,但從來都是最靈驗的。
只可惜,命運給他這個命運預知者,開了一個極為惡劣的玩笑——
他的能力,覺醒得有點兒晚了。
在瑪爾扎哈覺醒天賦,輕鬆成為衣食無憂的大占卜師時,他的父母早已在他面前活活病死了。
於是,這種天賦沒能拯救瑪爾扎哈人生的外掛,反而成為了他毀滅世界的工具。
「把這丫頭帶上吧。」瑪爾扎哈瞥了一眼凱莎:「她一定有特殊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