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鶯鶯和賀懷翎在鳳鳴宮裡待了一會兒,九鶯鶯聽賀懷翎講述了幾件他小時候發生的趣事,才抬腳往外走。
外面的煙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兩人私自進入鳳鳴宮,不敢聲張,所以沒有點燃小路旁的燭台,只有手裡拿著一盞燈籠,沒有的煙花之後,鳳鳴宮整個暗了下來,顯得有些寂靜。
九鶯鶯推著賀懷翎來到門口,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朝著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他們不由面色一變,還沒來得及反應,鳳鳴宮的大門就已經被推開,燈火通明中,璟帝從大門口走了進來。
九鶯鶯和賀懷翎同時一愣,九鶯鶯心臟飛快地跳動了一下,微吸了一口涼氣,然後才連忙跟著賀懷翎一起躬身行禮,相比起來,賀懷翎就要淡定許多,他看到來人是璟帝後,不但沒有害怕,反而十分淡然。
她心裡輕輕的打著鼓,飛快的思考該如何跟璟帝解釋這件事,她忍不住擔心,璟帝如果以後嚴加看管,將門鎖換了,賀懷翎再也沒辦法輕易進來,那就糟糕了。
出乎九鶯鶯的意料,璟帝看到他們在這裡,似乎沒有太驚訝,只是微愣了一下,就聲音平和地說:「你們也來了啊。」
他的情緒沒有一點起伏,也沒有震怒,仿佛他們只是在一個很平常的地方相見,這裡沒有被他下令封鎖,九鶯鶯和賀懷翎也沒有違禁的走進來,他面色平靜,沒有任何想要怪罪或者指責的意思,似乎只把這看作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
他不提這件事事,九鶯鶯和賀懷翎自然也不會提起。
九鶯鶯看著璟帝,心裡微微有些詫異,璟帝在她心裡一直是一位自私、冷漠、無情的皇帝,可是現在的璟帝,身上帶著醉酒後的頹然和莫名的傷感,脊背微微佝僂著,就像一位普通的老人一樣,連眉眼看起來也沒有白日那麼伶俐。
璟帝看到九鶯鶯詫異的模樣,忍不住輕輕笑了笑,低聲道:「太子妃看起來很驚訝?」
九鶯鶯遲疑了一下,如實道:「有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夜裡燈籠的顏色太過柔和,現在的璟帝看起來沒有那麼高高在上,更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九鶯鶯不自覺放下了防備,如實承認了。
璟帝輕笑了一聲,指著賀懷翎道:「你們以為朕真的不知道這個臭小子經常溜進來麼?」
九鶯鶯明白過來,璟帝這個人比較多疑,在宮中眼線眾多,這皇宮裡發生的事都別想瞞過璟帝。
不久之前秦壯啟那件事,她也是利用這一點,才會故意哭著進宮,一路聲勢浩大,果然璟帝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在她走進淑怡宮前,就提前將她叫了過去。
賀懷翎應該也清楚的知道這一點,璟帝一直知道他私闖進鳳鳴宮的事,默認了他的行為,只要他不被別人發現,不被別人抓住這個把柄,那麼璟帝就不會管他,所以他剛才看到來人是璟帝,才會不但不怕,反而輕輕鬆了一口氣。
璟帝站在台階上,負手而立,抬眸看著鳳鳴宮的一景一物。
他身邊的太監已經自動自覺將院子裡的燭台全都點亮了,整個院子變得明亮而溫馨,他看了片刻,似懷念、似欣慰的輕輕嘆息了一聲。
璟帝開口道:「朕之所以令人封了這裡,是不希望有人來打擾念如,念如活著的時候最喜歡清靜,死了之後自然也是如此,朕不想讓任何人打擾她。」
柳念如是純善皇后的閨名,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這樣叫過了,就連賀懷翎聽到,都忍不住了一下。
璟帝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淺笑道:「不過,你們進來沒有關係,念如如果在天有靈,看到你們過來看她一定會很開心,她開心,朕也跟著高興。」
賀懷翎不為所動,冷淡的開口道:「父皇為何深夜來此?」
「你們為何來此,朕就為何來此。」璟帝輕輕挑眉,看著賀懷翎沉聲道:「翎兒,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懷念你的母后,念如是朕青梅竹馬的髮妻,朕還沒有登基的時候,她就嫁給了朕,朕對她的想念,一點兒也不比你少。」
賀懷翎眸色暗了暗,抿唇未言。
璟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賀懷翎精緻的眉眼長得有些像柳念如,也有些像璟帝,他很好地繼承了他們兩個的優點,在他生下來的時候,璟帝和柳念如曾經一起抱著他,爭論他長的更像誰。
賀懷翎眉頭微蹙,就連蹙起的弧度,跟璟帝也有些相像。
璟帝的目光落在賀懷翎蹙起的眉心上,神色忍不住露出一絲懷念,他還記得柳念如活著的時候,經常用手指輕輕碾平他的眉心,讓他少皺眉,放寬心,凡事想開一些。
璟帝沉眸看了賀懷翎片刻,目光複雜的落在賀懷翎的腿上,讓人分辨不出他此時的情緒。
片刻後,璟帝似乎不忍再看,收回視線,抬腳往裡走去。
他一邊往裡走,一邊頭也不回的道:「你們既然來都來了,就再陪朕進去待一會兒,朕總是一個人來這裡,也是會寂寞的。」
九鶯鶯愣愣的看著璟帝的背影,這一刻他仿佛只是一個落寞的老人,即將老去,又有所放不下。
他會在除夕夜這樣一個團圓的日子裡,在深夜酒席散後,孤身一人來到鳳鳴宮,應該也是因為想念純善皇后了吧。
九鶯鶯這一刻才意識到,璟帝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除了陰謀算計之外,他也會有喜歡、想念、傷感……這些普通人會有的情緒。
可惜,他對純善皇后再深情又有何用,在純善皇后過世後,他依舊更看重權力,沒有厚待純善皇后唯一留下的這個兒子。
賀懷翎也許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兒子,但是當這個兒子威脅到了他皇帝的寶座,他也不會心慈手軟。
他還是像所有帝王一樣,在權勢和親情之間,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鞏固自己地位,跟賀懷翎這些年的舉步維艱比起來,他對純善皇后那一點點懷念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成全了他自己的深情厚誼罷了。
九鶯鶯沉默的推著賀懷翎往裡走,她看著璟帝的背影,忍不住想,璟帝來這鳳鳴宮的時候,心裡可曾有過一絲絲愧疚?他剛才看著賀懷翎雙腿的時候,心裡有沒有一些悔恨?
他可曾也偷偷的懷念過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太子?可曾也有想念過那個對他孺慕情深的兒子?
她不是帝王,也不是璟帝,自然不會知道這個答案。
她垂眸看向賀懷翎,賀懷翎的手指握著輪椅的扶手,微微攥緊,他似乎勉強壓抑著某種情緒,不讓自己對璟帝動怒,但他的面色依舊冷若寒霜,那些清冰冷霜像將他所有的情緒都包裹住了一樣,不往外泄露半分。
璟帝在鳳鳴宮裡像散步一樣到處轉了轉,可能是因為剛才喝了不少酒的原因,他的腳步有些慢也有些無力,但是他神色清醒,已經全然沒有剛才醉酒的狼狽之態。
九鶯鶯甚至有些懷疑他剛才究竟是真的喝醉了,還是突然厭惡了那些虛偽的吹捧,所以藉故離開,選擇一個人來鳳鳴宮懷念純善皇后,或者說是來懷念他年輕時的那份純真、沒有陰謀算計的感情。
璟帝走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累了,停下來,在長廊上憑欄而坐。
他抬頭看了一眼賀懷翎,賀懷翎面無表情地坐在輪椅之上,表情有些不情不願。
璟帝忍不住輕笑一聲,道:「朕知道你不想讓朕來鳳鳴宮,你覺得朕污了你母后留下的地方。」
賀懷翎沒有開口解釋,像默認了一般,安靜而冰冷的坐在那裡。
九鶯鶯也沒有開口解釋,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此刻的璟帝和賀懷翎,去除了君臣、對立的關係,現在就像一對簡簡單單的父子一樣,不需要刻意討好,也不需要阿諛奉承,彼此坦誠,毫不掩飾。
一名太監躬身上前,給璟帝遞了一個金絲鏤空的暖手爐,璟帝接過暖手爐,揮揮手讓他們都退了下去。
璟帝抬頭,不緊不慢的道:「翎兒,朕這個父皇或許有虧欠你的地方,但是你不能否認朕沒有虧待你的母后。」
賀懷翎沒有反駁,只是譏諷地扯了扯嘴角,不想跟他爭辯什麼,因為在璟帝的認知里,他對柳念如是前所未有的疼寵。
璟帝或許已經給柳念如他能給的最好的東西,至少他為柳念如一再降低了他謀權奪利的底線,但是在賀懷翎看來,那些所謂的深情厚誼都不值一提。
他不屑如此,至少他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會這樣。
九鶯鶯站在賀懷翎身後,默默的聽著,璟帝當年對純善皇后確實算是不錯,出了名的百般恩寵。
璟帝登基之前,除了以前納的那幾個妾室之外,他娶了純善皇后之後,就再未納過妾室,那幾年裡,他對純善皇后幾乎是專寵,這也是他子女比較少的原因。
後來,他登基為帝,純善皇后身體越來越差,多年來只生了賀懷翎一個兒子,大臣們屢次上書諫言,讓璟帝納妃。
璟帝不想再讓柳念如孕子傷身,也不想讓那些老臣再去煩擾純善皇后,才在老臣們的壓迫下,納了幾個官家子女進宮,充盈後宮,繁衍子嗣。
這些妃子裡就包括淑妃,淑妃就是抓住了那次機會,才得以入宮的,淑妃的肚子爭氣,進宮第一年就生了賀懷瑾,所以她也是被第一個晉升為妃子的人。
可是璟帝不知道,這讓純善皇后的身體雪上加霜,沒過幾年就去了。
璟帝用他自以為是的方法守護純善皇后,卻不知這才是讓純善皇后最傷心、難過、煩憂的。
璟帝這個人天生貪愛權勢,他能為純善皇后做到如此,對他來說已經實屬不易,可是對一個全心全意愛慕於他的女子來說,還是不夠的。
璟帝抱著暖手爐,身體微微佝僂地靠在欄杆上,
璟帝昏沉的眼睛看著院子裡的一棵海棠樹,那棵海棠樹是他和柳念如在賀懷翎出生那一年,一起栽種在那裡的,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柳念如當時笑容滿面的樣子。
柳念如說:「希望吾兒健康茁壯,如青山綠樹,頂天立地,挺拔常青。」
璟帝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聲音蒼老沙啞的開口:「你們說,朕如果去找念如,念如會願意見朕嗎?」
九鶯鶯和賀懷翎同時愣了一下,定定的看著他,誰都沒有開口。
璟帝回過頭來,昏黃的眼珠動了動,他看著賀懷翎藏在衣擺的雙腿,問:「念如,會不會怪朕?」
他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絲顫抖,似乎這個答案對他來說很重要。
他就像一個即將接受審判的罪犯一樣,犯罪的時候被金錢、利益、權勢蒙蔽了雙眼,沒有絲毫顧及,但是在即將受到懲罰的時候,他卻前有所未有的害怕。
賀懷翎看了看一會兒,淡淡道:「父皇,母后很愛您。」
璟帝閉了閉眼睛,似乎稍稍鬆了一口氣。
賀懷翎勾唇,看著他那張蒼老而暗沉的臉頰,近乎殘忍的開口:「不過,母后也很愛我。」
璟帝一下子睜開眼睛,驚恐、悔恨、懼怕……種種情緒在他眼中呼嘯而過,他面色蒼白的盯著賀懷翎,喉嚨乾澀,雙眼裡布滿了紅血絲,微微前凸。
純善皇后溫柔善良,這輩子只愛過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兒子。
如果她的丈夫為了權勢傷害了她的兒子,她是否會原諒她的丈夫?
她還會願意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