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使團雖然沒人受傷,到底還是受了一番驚嚇。
緣覺叫來驛館官員,要他們將使團送回驛館看押起來。
官員為難地道:「無故扣押北戎人,北戎人鬧起來怎麼辦?」
緣覺拿出親衛和朱綠芸的供詞,冷笑:「隨他們鬧,有了這些東西,就是瓦罕可汗親自來聖城,這些人也得關起來!」
官員見他胸有成竹,應了聲是。
所有親衛被綁了雙手帶走,他們發現彼此的手好端端的,意識到自己上當了,紛紛鼓譟起來,說剛才瑤英嚴刑逼供,供詞不能算數。
官員掀開親衛的衣袍看了看,冷冷地道:「你們身上一塊油皮都沒破,哪來的嚴刑逼供?這裡是聖城,佛子在上,容不得你們狡辯!」
院門前,瑤英在親兵的簇擁中緩步下樓,戴好面紗,蹬鞍上馬。
朱綠芸提著裙角沖了上來:「七娘……李玄貞他……」
不等她上前,親兵上前攔住她,刀鞘輕輕一擋,她身子一晃,往後摔在了雪地上。
瑤英一手緊握韁繩,坐在馬背上,回頭,看著地上的朱綠芸。
「福康公主忘了我剛才說的話?」
朱綠芸抬起頭,臉上神情屈辱,不甘。
瑤英一字一字道:「公主記好了,以後離我遠一點,最好繞著我走,我的親兵不會一直這麼客氣。」
親兵挺身上前,做了一個拔刀的動作。
朱綠芸看一眼親兵手中的長刀,瑟縮了一下。
瑤英驅馬上前幾步,手中軟鞭垂下,啪嗒一聲,勾住朱綠芸的手臂,拽著她站起身。
「朱綠芸,你記住了嗎?」
朱綠芸揮動手臂,試圖掙脫開鞭子,臉色陰沉。
清脆的摩擦聲緩緩響起,親兵手中長刀出鞘,寒氣迫人。
朱綠芸停下掙扎的動作,咬咬牙,點了點頭。
瑤英淡淡地道:「你記住什麼了?」
朱綠芸霍然抬起頭,怒視瑤英。
瑤英俯視著她,朱紅面紗蒙面,露出的雙瞳秋水瀲灩,眸光沉靜。
一股莫名的羞惱湧上心頭,朱綠芸面色鐵青,忍氣道:「我以後不會再纏著七娘,看到七娘,我會離你遠一點。」
瑤英笑了笑:「你可得記牢了。」
朱綠芸鬆了口氣。
瑤英瞥她一眼,突然話鋒一轉:「方才你是不是想說李玄貞會為你報仇?就像那年中秋,李玄貞為你出氣,殺了我的細犬?」
朱綠芸渾身一震,雙唇緊抿,臉色蒼白。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中秋後正是圍獵的時節,魏郡的少年郎鮮衣怒馬,成群結隊進山遊獵,女郎們也騎馬跟著湊熱鬧,觀賞山中秋嵐盛景。朱綠芸看到錦衣華服的豪族子弟前呼後擁、馳騁原上的場景,想起朱氏一族凋零的慘狀,悲從中來,和李家女郎起了口角,被人諷刺寄人籬下,又是傷心又是氣惱,甩開隨從,騎馬奔入山林,正好撞上跟著李仲虔出門散悶的李瑤英,被她的細犬嚇得掉下馬背,摔傷了手。
後來李玄貞趕來,當著李瑤英的面彎弓搭箭,親手射殺了她的細犬。
朱綠芸當時滿心苦楚辛酸,只記得傷好了以後還和李玄貞賭氣,幾個月沒理他,早就把細犬給忘了。
只是一條狗而已。
這會兒李瑤英提起,朱綠芸才想起那隻狗。
她面色慘白。
瑤英手上用力,把朱綠芸拉到馬身前,俯身,和她對視:「朱綠芸,等你見到李玄貞的時候,告訴他,我等著他來替你報仇。」
他們之間總要有個了斷。
朱綠芸慢慢睜大眼睛,李瑤英竟然不怕李玄貞?
瑤英鬆開鞭子,撥馬轉身。
在她身後,朱綠芸踉蹌了幾下,摔倒在地。
不等她爬起身,瑤英的親兵走到她面前,冷冷地瞪著她:「朱娘子,剛才你說的話我們都聽見了,以後你離我們公主遠一點,否則,我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我們是粗人,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說罷,手中長刀猛地拍向朱綠芸。
刀風剛猛,渴飲人血,朱綠芸心驚肉跳。
閃爍著凜凜寒光的刀尖在距她鼻尖幾寸之時硬生生地停了下來,親兵還刀入鞘,嗤笑一聲,轉身大踏步離開。
朱綠芸坐在雪地里,心有餘悸,半晌回不過神。
驛館官員上前,示意朱綠芸隨他一起回驛館:「公主,請。」
朱綠芸環顧一圈。
自從到了伊州,她身邊那些從中原帶來的侍從全都被姑母調走了,護送她來王庭的親衛全是姑母的人,她身邊一個得用的人都沒有。
沒有人真心把她放在心上,只有李玄貞對她千依百順。
朱綠芸咬了咬唇,無計可施,只能跟隨官員離開。
長街深處,幾個鬼祟的身影探頭探腦,觀望一陣,竊竊私語。
「快回去稟報公主!」
一人答應一聲,朝著驛館的方向跑去。
……
離開鋪子前,瑤英挑了幾張聯珠紋波斯織錦,讓親兵送去尉遲姐弟那裡。
尉遲達摩的一雙兒女就安置在商隊中,姐弟倆現在的身份是波斯商人的侄子侄女,商隊的人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離開高昌的頭幾天,瑤英陸陸續續收到過幾封楊遷的信,之後就斷了聯繫。兩地隔著遍地砂礫的戈壁和大片流沙,四顧茫茫,冰天雪地里更是無法辨認方向,唯有以獸骨和駱駝糞便當路標,往來不便,音訊難通。
現在靠商隊傳遞消息是最穩妥的方式,可是商隊走得實在太慢了,情勢瞬息萬變,他們卻需要兩三個月才能將消息帶到。
所以瑤英到現在都不知道北戎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管是好是壞,瓦罕可汗一定封鎖了消息。
瑤英皺眉沉思。
緣覺跟在她身邊,見她雙眉緊皺,沒敢吭聲。
隊伍出了長街,慢慢向北。
人聲遠去,路邊人煙稀少,長長的垣牆橫亘在起伏的山岩上,瑤英從思索中回過神,發現周圍已經看不見市坊那一排排的二層樓房。
她轉頭問緣覺:「這是去哪裡?」
拿到供詞,她準備直接回王寺。
緣覺回答說:「去沙園。」
「沙園是什麼地方?」
緣覺賣關子:「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瑤英挑了挑眉。
緣覺讓幾個王庭親衛先回王寺報信,帶著瑤英繼續往北,騎馬攀上高高的土崖,來到一處峭壁前,峭壁上有一塊平整的土台,白雪皚皚,風聲呼嘯。
瑤英裹緊氅衣,冷得直打哆嗦。
緣覺指了指土崖下的山谷:「公主,您看,那裡就是沙園。」
瑤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崖下有河流經過,如今河面還結有厚厚的冰層,河畔一大片開闊平緩的雪原,其間散布著許多起伏連綿、排列整齊的圓錐形小石堆。
「那是什麼?」
緣覺道:「那些是鷹墩,老鷹只在懸崖峭壁間築巢,不易馴養。這些是可以讓雛鷹歇翅、瞭望的石墩,現在鷹還沒歸巢,傍晚的時候,這些鷹墩上會落滿雛鷹。」
瑤英面露嚮往之色。
緣覺接著道:「公主,沙園是王庭近衛軍馴養信鷹、獵鷹的地方,整個蔥嶺南北,最好的信鷹和獵鷹都在這裡。」
他停頓下來,看著瑤英。
「您可以挑選一隻鷹。」
瑤英瞪大了眸子。
……
半個時辰後,瑤英帶著一隻鷹回到王寺。
一路上她緊緊攥著腳絆,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選的鷹給放跑了。
她正發愁不知道該怎麼和楊遷、尉遲達摩傳遞消息,有了這隻信鷹,正好可以解決困擾她的難題。
緣覺哭笑不得,道:「公主,您放心,沙園的鷹訓練有素,就算你鬆開腳絆,它也會飛回來的。」
瑤英想了想,還是不敢鬆開抓著腳絆的手指,摸摸鷹的翅膀,小聲道:「萬一這隻鷹不喜歡我,真飛走了怎麼辦?」
她的表情很認真。
緣覺一愣,發現她是真的在擔憂,不由得哈哈大笑。
瑤英知道他在笑話自己,嘴角輕翹,跟著微笑,餵肩膀上的鷹吃了塊肉乾。
這隻鷹是她自己選的,羽毛深黑,泛著墨色光澤,雙翅上各有一抹金黃軟毛,翅底雪白,張開翅膀時,尖爪利喙,威風凜凜。
緣覺帶她去挑選信鷹時,她一眼就挑中了這隻。
幾人從由近衛軍把守的側門回到王寺,瑤英肩膀上的鷹引來不少人的注目。
近衛領著瑤英和緣覺去見曇摩羅伽。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長廊前徘徊,看到瑤英,迎了上來,目光落到她肩頭的黑鷹上,怔了怔。
「阿史那將軍!」
瑤英加快腳步,笑著迎上去,讓他看自己選的鷹。
「多謝將軍慷慨贈鷹。」
瑤英笑著道,緣覺和她說了,聖城的沙園和獸園都由畢娑管轄,這隻鷹是畢娑送她的。
阿史那畢娑一臉茫然。
緣覺站在瑤英身後,指指鷹,又指指頭頂,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不停對畢娑使眼色,眼皮直眨,差點翻出眼白。
王吩咐過,不必告訴公主鷹是他送的。
畢娑雙眼微眯,明白過來,嘴角勾起,笑道:「公主喜歡就好。」
前廊下設有鷹架,瑤英把黑鷹放上去,系好腳絆,餵它吃肉乾。
阿史那畢娑站在她身旁,伸手逗弄黑鷹,剛抬起胳膊,唉喲了一聲。
瑤英瞥他一眼,看他不像是在裝模作樣,關切地問:「我聽緣覺說將軍前些天受傷了,將軍現在可好些了?」
畢娑笑著拍拍胳膊:「不小心蹭破了點皮,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他抬起另一隻手摸了摸黑鷹。
「公主為它起名字了嗎?」
瑤英指指鷹翅上那一抹耀眼的金黃,笑道:「起了,就叫金將軍。」
畢娑失笑,還以為公主會取個「追風」、「凌雲」之類的雅名。
瑤英想起一事,問:「法師的鷹叫什麼?」
她好像從來沒聽過曇摩羅伽出聲喚他的蒼鷹。
畢娑答道:「王沒給蒼鷹起名字,不過中軍近衛軍和王庭百姓私底下都叫它迦樓羅。」
瑤英輕笑,迦樓羅是傳說中的眾鳥之王,曇摩羅伽的蒼鷹在百姓眼中就是神鳥。
兩人說著話,前院忽然傳來一片吵嚷聲,僧兵在和什麼人糾纏,腳步聲雜亂。
爭吵聲越來越大,一個近衛快步穿過長廊,面色凝重。
畢娑叫住他,「誰在外面吵嚷?」
近衛小跑到他身邊,耳語幾句。
畢娑神色微變,皺了皺眉頭,看一眼瑤英。
「公主,您先去偏殿坐坐,王有要事處理。」
他示意緣覺帶瑤英離開。
瑤英沒有多問,立刻帶著黑鷹退出去。
她剛剛轉過長廊,廊道另一頭湧來一大群人,看他們的服色,似乎都是王公貴族。
畢娑朝那些人迎了上去,小聲詢問了幾句什麼。
那些人臉上神情激動,顧不上和他細說,一疊聲地道:「王呢?我們要見王!」
「誰都別攔我!」
「事不宜遲,只等王一聲令下!」
「王是不是怕了?蘇丹古死了,王就龜縮不出?」
畢娑攔不住眾人,臉色陰沉。
一伙人湧上前,掀開氈簾,爭先恐後地鑽進正廳。
長廊里的僧兵沒有上前阻止。
瑤英收回視線,隨緣覺去了偏殿。
偏殿和正廳隔了一座院子,牆壁是堅固厚實的幾層石牆,不過坐在屋中火爐旁烤火的瑤英還是能聽見正廳那邊傳來的吵嚷聲。
整整半個時辰,爭吵、怒罵、大吼聲穿過院牆,迴蕩在空闊的庭院中。
緣覺一臉擔憂,時不時站起身走到門外探看。
瑤英看他心神不寧,道:「我在這裡等著,哪裡也不去,你去佛子那邊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緣覺搖搖頭:「王要我護衛公主,沒有王的命令,我不能離開公主。」
他一臉緊張,手裡揣著佩刀,在屋裡來回走動,走了不知道有多少圈,吵嚷聲慢慢停息下來。
半晌後,門上一陣叩響。
帶刀僧兵走進屋,朝瑤英示意:「文昭公主,阿史那將軍請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