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生病

  大火熊熊燃燒,濃煙滾滾。

  看火勢,整個驛舍已經燒得不成樣子,有人在烈火中叫喊嘶吼,悲切悽厲,歇斯底里。

  瑤英想起留在驛舍的謝青和其他親兵,頭暈目眩,背上滲出一層冷汗。

  夜風吹過,她身子輕輕戰慄起來。

  耳畔一道聲音響起:「驛舍的人出城了,放火是為了向我們示警,有人夜襲。」

  冷淡得不帶一絲煙火氣,又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平靜。

  瑤英心口驀地一松,徐徐地吐出一口氣。她相信蘇丹古,他話不多,既然這麼說,一定有七八分的把握。

  他和親兵之間肯定有什麼約定的暗號。

  瑤英慢慢回過神來,「夜襲的人是衝著我們來的?尉遲達摩走漏了消息?」

  蘇丹古搖頭。

  腦海里一道雪亮電光閃過,瑤英一震,「他們是衝著金勃來的!莫非海都阿陵已經來高昌了?」

  尉遲達摩只知道他們是曇摩羅伽派來的使者,還不清楚他們的身份,他為人圓滑,能屈能伸,年年向王庭遞送國書,用詞謙卑,不會無緣無故得罪曇摩羅伽,至少不會在密會之前就下手殺了他們,夜襲的人應該另有主使。

  瑤英只能想到海都阿陵。

  蘇丹古道:「未必是他親自動手。」

  瑤英點點頭,想起金勃身邊那幾個跋扈張揚的護衛,一個念頭飛快騰起,道:「說不定金勃出發的時候,海都阿陵已經在他身邊安排了殺手,等金勃到了高昌以後,殺手立刻動手,海都阿陵人在北戎,不僅可以洗去嫌疑,還能嫁禍給尉遲達摩。」

  瓦罕可汗重視狼族子孫的榮譽,不願背後傷人,海都阿陵可沒有這個忌諱,何況金勃他們曾幾次設下陷阱謀害他的性命,要不是他勇武過人,早就死在幾兄弟手裡了。

  瑤英雙眸掠過一絲驚駭,喃喃地道:「假如海都阿陵在每個王子身邊都安排了殺手……」

  王子們瞞著瓦罕可汗借援兵除掉海都阿陵,海都阿陵將計就計,留在北戎,暗中派殺手潛伏在王子們身邊。

  這樣一來,他不僅神不知鬼不覺除掉了對手,還能藉此事逼迫尉遲達摩這樣的人和他聯手,等瓦罕可汗反應過來時,已經無力挽救。

  瑤英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

  海都阿陵野心勃勃,一旦取代瓦罕成為新的北戎可汗,必定會揮師踏平中原。但願謝青記得她的囑咐,救下了金勃,金勃雖然蠢鈍,到底是瓦罕親子,說不定能派上點用場。

  蘇丹古撥轉馬頭,帶著瑤英穿過一條條空蕩蕩的巷道,他反應靈敏,總能避開巡視禁衛。

  驛舍方向不停發出巨大的燃燒聲,烈火照亮了半邊天際,牆頭屋瓦的積雪籠了一層彤紅的暗光,瑤英仿佛能感受到遠處焚燒的烈焰,臉頰被烤得發燙。

  她一邊擔心謝青的安危,一邊思考海都阿陵會不會還有其他陰謀詭計,神思恍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蹄聲忽然停了下來。

  他們停在一處僻靜的宅院前,門廊掛了兩盞燈。

  燈火搖曳,罩下的暗影里站了個人,聽到馬蹄噠噠,人飛快迎了出來,正是留守驛舍的親兵之一。

  親兵先恭敬地行禮,小聲以梵語說了幾句話。

  蘇丹古嗯了聲,先下馬。

  瑤英和他共乘一匹馬,他一動,她背後驟然一空,身子晃了晃,整個人朝下栽倒。

  親兵張大了嘴巴。

  瑤英昏昏沉沉,渾身發軟,想掙扎著穩住身形,人已經墜了下去,心裡迷迷糊糊地想:這一地厚厚的積雪,摔下去應該不疼吧?

  手臂突然一緊,一雙戴著皮套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下墜之勢。

  瑤英感覺到蘇丹古清瘦有力的手指握著自己的肩,下巴抵在她頭頂,他身上一股清冷的藥味。

  下一刻,她撲進他懷中。

  蘇丹古以為她又腳滑了一下,扶她站穩,立刻就要收回握在她雙肩上的手臂,她順著他的動作又往前倒了一下,嬌軀整個靠在他懷裡,掙扎著想爬起,卻綿軟無力,柔弱無骨。

  蘇丹古眉頭輕擰,低頭看瑤英,對上她微紅的眼睛。

  她面頰暈紅,眼神朦朧,雙肩微顫,猶如一枝梨花春帶雨,我見猶憐。

  親兵覷眼看著瑤英,目瞪口呆:「攝政王……文昭公主她……」

  蘇丹古打橫抱起瑤英,轉身走進庭院。

  「她病了。」

  他還以為這又是一次試探。

  親兵呆了一呆,蘇丹古已經抱著瑤英匆匆入院。親兵忙醒過神,牽著馬跟進門廊,轉身扣上門,跟進主屋,想了想,沒跟進內室,垂手站在屏風外面等著。

  蘇丹古快步走進南屋內室,放下瑤英,垂眸,輕輕拉開她腕上的衣袖,手指搭在露出來的雪白皓腕上。

  瑤英身上一陣熱,一陣冷,輕輕哆嗦。

  蘇丹古看著她額頭沁出的細密汗珠,收回手指,起身,繞過屏風走到外間,問親兵:「所有人都出城了?」

  親兵抱拳,回道:「回攝政王,方才在驛舍內,金勃小王子的護衛和舞姬突然刺殺小王子,百夫長按著將軍的指示,護著小王子逃了出來,因怕城中還有殺手,先出城去了。只有屬下和阿蘭若奉命在此等候攝政王。」

  ……

  進城之前,蘇丹古吩咐過,假若事情有變,所有人先撤出高昌王城,若是城中戒嚴,無處可去,可以到庭院這裡匯合,阿蘭若就是看守這處庭院的人。

  今晚蘇丹古幾人離開後,驛舍廳堂翩翩起舞的舞姬突然一抖雙臂,袖間滑出雪亮匕首,朝喝得醉醺醺的金勃撲了過去。金勃的護衛反應過來,拔刀相迎,頓時鮮血四濺,滿場刀光劍影,觀看歌舞的胡商嚇得抱頭鼠竄,叫的,喊的,罵的,吼的,亂成一團。

  眼看金勃就要慘死胡姬劍下,謝青立馬拔出佩刀沖了出去,救下金勃,謝沖和其他護衛幫忙制服了那幾個胡姬。

  金勃差點血濺當場,心有餘悸,酒卻沒醒,扯著謝青的手不放,大叫:「多謝這位壯士出手相救!」

  謝青沉著臉甩開金勃,旁邊幾個護衛哈哈大笑。

  就在此時,又生變故,金勃的護衛居然一刀斬向了自己的主人!

  場上眾人目瞪口張,接著又有幾個北戎護衛暴起,趁著眾人發愣之際,手起刀落,殺了身邊的同伴,人頭滿地咕嚕嚕亂轉。

  金勃被砍了一刀,鮮血噴涌而出,這回徹底酒醒了,嚇得哇哇大叫起來。

  這時,驛舍外傳來馬蹄踏響,弓弦震動。

  胡商們早已四散而逃。

  謝青幾人對望一眼,懷疑金勃身邊的近衛可能都背叛了他,而且他們還有幫手,驛舍不是久留之地,再不遲疑,直接抓起金勃沖了出去。

  親兵留了下來,提醒王庭這邊的人逃出城後,一把火燒了驛舍,給蘇丹古幾人示警,免得他們回來時落入對手的圈套。

  ……

  主屋只點了一盞油燈,燈火昏暗,看不清屏風上的圖案。

  蘇丹古聽親兵簡單說明今晚發生的事,問:「院中可有侍女?」

  親兵愣了一下,搖搖頭,道:「這院子一直由阿蘭若守著,除了他,就只有幾匹馬、兩頭駱駝,沒有旁人了。」

  蘇丹古沉默了片刻,「送些熱水過來。」

  說完,轉身繞過屏風,走進內室。

  親兵一呆,反應過來:文昭公主病了,需要人照顧,可她的人剛剛都趁亂逃出城去了,所以攝政王才會問有沒有侍女。

  他去找阿蘭若要了一壺熱水,送到主屋。

  「攝政王……屬下剛剛問阿蘭若了,驛舍的火已經撲滅了,王宮那邊不知道是什麼狀況,剛才有禁衛挨家挨戶登門發出警示,現在城中頒布戒嚴令了,只要有人出門走動就會被抓去關起來。」

  也就是說,李瑤英必須熬過今晚,深更半夜的,別說出門請郎中找侍女,只要門鎖一響,禁衛可能就循聲而至了。

  蘇丹古嗯一聲,接過銅壺:「再去找一身乾淨衣裳。」

  親兵道:「攝政王,府中備有衣裳,不過都是男子的。」

  蘇丹古已經轉身進了內室,沙啞的聲音透過屏風傳出:「拿來。」

  親兵應是,找了些換洗衣物,乾淨的被褥巾帕,燒了幾大桶熱水,和阿蘭若一齊抬著送到主屋,抬進內室。

  屏風後,一星如豆燈火輕輕搖晃。

  蘇丹古立在床榻前,身影清癯挺拔。床帳密密匝匝圍著,看不清榻上文昭公主的情形,不過隱約可以看到床上女子窈窕玲瓏的身姿,嬌弱的喘息聲斷斷續續傳了出來。

  阿蘭若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床榻,一道冰冷目光掃了過來。

  蘇丹古瞥他一眼。

  似有一盆雪水兜頭澆了下來,阿蘭若頓覺不寒而慄,連忙埋下頭,和親兵一起退了出去。

  門從外面合上了。

  屋裡,蘇丹古轉身,面對著床榻,抬手攏起床帳。

  黯淡的燈光落在床榻前,瑤英側身躺在枕上,緊抱雙臂,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衣領散亂,露出一痕雪脯,最裡面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濕透,透出肌膚雪色,鬢髮也汗濕了,髮絲黏在臉頰上,泛著濕光。

  她意識朦朧,感覺到亮光,睜開眼睛,濃睫顫抖,虛弱地道:「給蘇將軍添麻煩了……我這是犯了老毛病,不礙事的。」

  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聲音依然嬌柔平和,端莊冷靜。

  「公主是不是忘了服藥?」

  蘇丹古問。

  瑤英在枕上搖搖頭,「還沒到日子……我算過的……」

  她先天不足,每個月都服用凝露丸,上次服藥的日子她記得很清楚,就在來高昌的路上,距現在才十天而已。今晚她一直覺得暈暈乎乎,有些發熱,還以為自己是做賊心虛,沒想到竟是犯了舊疾。

  蘇丹古接著問:「公主身上可有藥丸?」

  瑤英緊緊抱著雙臂,身子輕顫,沒說話。

  蘇丹古俯身坐在榻前,道:「公主向來謹慎,身上想必帶著藥丸。」

  瑤英不吭聲。

  蘇丹古問:「公主是不是怕散藥的時候沒人看顧?」

  瑤英心尖一顫,抬起眼帘,看著蘇丹古。

  四目相接,他雙眸幽深,眼神沉靜,似從雲端俯瞰她,仿佛能看透她的所有心思。

  瑤英蒼白的臉上綻出一個清淺的笑,輕聲道:「沒事,我睡一覺就好了……熬過今晚就沒事了。」

  蘇丹古俯視著她:「我略通醫理,公主不必掩飾。」

  瑤英一怔。

  蘇丹古平靜地道:「雖說男女有別,於我而言,公主只是個病人,我是釋門弟子,可以看顧公主,公主不必為難,服藥吧。」

  他音調冷清,一字一句從他口中說出,像幽泉淌過石灘,冷冽清寒。

  有種若有若無的威壓,溫和,又帶著千鈞力道,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瑤英渾身難受,眼睛發酸,緊緊攥住胳膊,低低地嗯了一聲。

  蘇丹古問:「藥丸在何處?」

  瑤英鬆開手,哆嗦著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找到一枚小巧的玉瓶。

  蘇丹古從她指間接過玉瓶,倒出一丸藥,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餵她吃了下去。

  藥丸入腹,瑤英身上漸漸發熱。

  她身上濕透了,必須換身乾爽衣裳,掙扎著起身:「將軍,勞你扶我一把……」

  蘇丹古扶她起身,把她攙到木桶旁,讓她倚靠著站好,轉身退了出去。

  幾聲腳步聲後,他停了下來,站在門前,背對著屏風,身姿挺直。

  瑤英看不到外面,也就顧不得羞赧了,脫下衣衫,費力地絞了絞帕子,擦了擦身上。

  屋中生了炭火,她暈乎乎的,頭重腳輕,渾身軟綿綿,光是擦身的幾個動作就讓她氣喘吁吁。現在謝青不在身邊,蘇丹古又是個男人……她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匆匆換上旁邊屏風上搭著的衣衫,轉身往回走。

  一步邁出去,腳下綿軟,整個人軟倒在地。

  噗通一聲沉重鈍響,站在門邊的蘇丹古霍然轉身,走到屏風前時,腳步一頓,「公主?」

  瑤英摔在地上,渾身都疼,咬咬牙,想自己站起來,手掌剛剛撐地,只覺眼前天旋地轉,腹內一陣噁心,無奈,只得輕聲答應了一聲。

  腳步輕響,屏風前人影微晃,一雙皂皮靴一點一點朝她靠近。

  蘇丹古俯身抱起瑤英,送到床榻上。

  瑤英精疲力竭,全身酸痛,低聲說了句多謝,腦袋剛碰到枕頭,眼睛已經閉上了,眼睫輕顫。

  蘇丹古放下她,視線從她散亂的衣襟一掃而過,扯過被褥蓋在她身上,拉起她的手,輕輕擼起袖子,手指搭脈。

  她服了藥,脈象平穩了些,不過還得熬過今晚的散藥。

  像她這種長年服藥之人,散藥之時會渾身時熱時冷,必須臥床休息,等藥性散過去也就好了。

  蘇丹古放開瑤英的手。

  她掌心發燙,微微汗濕,手指卻冰涼,指節如蔥根,柔軟纖細,根根如玉。

  蘇丹古頓了一下,拉著瑤英的手送回被褥底下,扯過錦被蓋好,怕風漏進去,手指又按了按被角。

  他起身,放下床帳。

  門上幾聲叩響,親兵送來兩碗熱騰騰的素湯餅,道:「攝政王,府中只備了些傷藥,沒有其他藥材。」

  他說著話,踮腳往裡張望了一下。

  屏風擋著,什麼都看不到。

  親兵沉默了半晌,懊惱地道:「攝政王……我從來沒聽說公主會犯病……一次也沒有……」

  文昭公主來到王庭以後,他負責護衛公主,從王宮到佛寺,他一直跟隨公主,公主總是神采飛揚、明艷動人,只有這兩天瞧著好像憔悴了些,他只當公主累著了,沒想到原來公主生病了。

  蘇丹古接過素湯餅,一語不發。

  王庭近衛當然不會知道李瑤英生病的事,甚至她身邊的親兵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她每個月必須服藥的人,可能只有謝青。

  美貌和柔弱能博得憐愛疼寵,但換不來尊重敬畏。

  在這遠離中原的域外之地,大魏公主的名號就像縹緲的海市蜃景,終將褪去那層虛無的光華,假如李瑤英軟弱膽怯,一個小小的親兵就能毫不猶豫地背叛她。

  所以她不敢怯懦。

  她必須永遠冷靜理智,永遠意志堅定,永遠目標明確,如此才能真正收服屬下,獲得他們的忠誠。

  現在,她的親兵,那支成立不久的商隊,全都效忠於她李瑤英,而不是魏國公主。

  她一步步走來,歷盡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