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要緊東西

  香氛裊裊。

  禪室里靜得出奇,唯有沙沙的書寫聲。

  瑤英一手托腮,盯著曇摩羅伽手裡的筆,看了很久。

  他不說話,她也不吭聲。

  般若抱著一大堆書冊進屋,跪在書案前整理了一會兒,瑤英還是坐著不動,他忍不住看她一眼,示意她趕緊出去,別打擾曇摩羅伽。

  瑤英抬頭去看曇摩羅伽。

  「出去。」

  曇摩羅伽停了筆,輕聲道,話卻是對著般若說的。

  般若一臉莫名其妙,放下書冊,恭敬地退了出去,走之前,埋怨地瞪一眼瑤英。

  瑤英沒搭理他,一雙明眸專注地盯著曇摩羅伽,看得出神。

  曇摩羅伽眼眸低垂,再次執筆,寫了幾個字,忽然發現自己在默寫經文,而不是批答文書。

  半張絹布上都是經文。

  他臉上不動聲色,停了筆,把絹布挪到一邊,拿起一張空白蓮花暗紋紙箋。

  「海都阿陵要攻打聖城,公主回來,要冒很大的風險。」

  曇摩羅伽忽然道。

  「公主應該留在沙城。」

  瑤英嗯一聲,說:「法師運籌帷幄,早有謀劃,我回不回來,其實影響不了大局,不過海都阿陵運氣實在太好,我怕會出什麼變故,攝政王遠在撒姆谷,無暇顧及聖城,所以回來了。」

  曇摩羅伽抬眸:「我並無責怪公主之意。」

  瑤英看著他,「我明白,法師是擔心我的安危,怕我出事。」

  她停頓了一下,「我也擔心法師的安危,怕法師出事。」

  屋中半晌靜寂無聲。

  曇摩羅伽望著她,眸光清淡,沉默了一會兒,挪開視線,「多謝公主掛念。」

  瑤英一笑,「法師出關了,我知道法師平安,心裡安心多了。」

  曇摩羅伽低頭,看著紙箋,眼眸深邃,問:「公主的兄長到哪裡了?」

  瑤英回過神,道:「楊遷的信上說,他直接來王庭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怕和他錯過,派了幾隊親兵去接應他,現在聖城危機已解,我這就動身,去沙城等著他。北戎已亂,正是西軍收復故土的大好時機,我見到阿兄後,會和楊遷匯合。」

  現在她不知道李仲虔到底在哪,李仲虔知道她在王庭,她派出幾支親兵,讓他們在所有他可能經過的地方等著接應他,約定在沙城見面,這樣才能確保不會和他擦肩而過。此時北戎領地亂成一團,她不想再生波折。

  曇摩羅伽專注地書寫,袈裟袖擺掃過書案。

  他刻意迴避,幾經周折,還是避不開她當面來和他道別。

  「我讓僧兵護送公主去沙城。」

  他淡淡地道,音調清冷。

  瑤英等了一會兒,看他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坐直了些,一字一字地道:「這段時日法師待我情深義重,我銘感在心。」

  曇摩羅伽抬頭看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眸子,無悲無喜,沒有一絲煙火氣。

  「舉手之勞罷了,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必介懷。」

  瑤英和他對視,眸光相對,他碧眸清清淡淡,她笑了笑,起身告辭。

  「法師,我走了。」

  她聲音輕柔。

  「珍重。」

  曇摩羅伽輕輕地唔一聲,低頭繼續批改奏疏。

  瑤英一步一步走出禪室,出了庭院,回頭張望,殿門敞著,氈簾高掛,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袈裟上金光浮動,縹緲聖潔,仿佛置身於高高的佛殿之上。

  她站著出了一會兒神,轉身離開。

  廊前光影交錯,環佩叮噹,石榴紅裙琚窸窸窣窣,慢慢從曇摩羅伽的視野中消失了。

  只餘一地斑駁樹影和清淡甜香,廊道兩邊的壁上,青綠色的菩提寶樹鬱鬱蒼蒼,清雅肅穆。

  他放下筆,沐浴在淡淡金輝之中,黯然獨坐。

  ……

  下午,屋中沒有點燈,光線昏暗。

  側門一陣腳步響。

  畢娑鬼鬼祟祟地進殿,「王,我特地從正門出城,在城外走了一圈,換了衣裳再回來的,公主應當不會起疑……」

  他扮成蘇丹古的模樣,帶著花豹從李瑤英面前走過,騎馬出城,繞了個大圈子,讓所有人都以為攝政王追擊瓦罕可汗去了。

  畢娑說著話,踏進禪室,突然感覺到一股凜冽的殺氣,腳步猛地頓住,抬起頭。

  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手執佛珠,面無表情,碧眸里清冷光芒閃爍。

  「她走了?」

  他問,嗓音低沉。

  畢娑心裡一沉,細看他的神色,不敢再往前走:「王……公主剛才出城了。」

  他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瑤英在親兵的簇擁中離開聖城。

  「王,只要您下令,我可以把公主追回來。」

  曇摩羅伽眸光冰冷,輕聲道:「我是沙門中人。」

  畢娑暗嘆一聲,不敢再勸,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王,您該散功了。」

  他還未散功就出關,又還病著,這下是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曇摩羅伽站起身,走進通向密道的暗門入口,背影肅殺。

  密道幽暗狹窄。

  他走下長長的石階,密道里一道金色弧光閃過,花豹的低吼聲響起,毛茸茸的豹首湊上來,輕蹭他的手掌。

  曇摩羅伽身上氣勢愈發森冷,沒有理睬花豹,在黑暗中獨行,穿過長長的狹窄曲折的甬道,繞開只容一人通過的石縫,前方豁然開朗,有天光從洞頂罅隙落下,照亮石洞的輪廓,洞中一口溫泉,泉水清冽,熱氣直涌,整個石洞水霧朦朧。

  他走到石台前,盤腿而坐,運氣調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水汽打濕了他身上的袈裟,幾縷月華如水般淌下,落在他面前濕漉漉的石台上。

  岑寂中,暗道深處忽然傳來一串腳步聲,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踩在濕滑的青石上。

  一道模糊的身影漸漸朝石洞靠近。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眸中幽藍暗芒閃動,清斥:「阿狸。」

  聲音停下來了。

  曇摩羅伽繼續運功,片刻後,眸中暗芒褪去,慢慢站起身,脫下袈裟。這石洞是他調養之所,每次散功後他都會雙腿腫脹難行,溫泉水可以舒緩痛苦。

  水霧後一聲細響,接著響起壓抑的呼吸聲。

  曇摩羅伽脫衣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抬眸,目光如電,掃向角落。

  「出來。」

  黑影顫了顫,慢慢從黑暗中踱出,洞頂月光靜靜流淌,水汽飄散,她明艷的五官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她立在清冷月華中,鬢髮濃密漆黑,肌膚勝雪,眸光清亮,眼波盈盈。

  他站在石台上,袈裟剛剛脫了一半,準備踏進池水裡。

  隔著裊裊的潮濕水霧,兩人對視。

  曇摩羅伽一言不發。

  ……

  水聲淅淅瀝瀝。

  瑤英站在石台前,頂著曇摩羅伽冰冷如雪的視線,尷尬得渾身直冒汗。

  她早就打算在蘇丹古和畢娑回聖城之後,立刻去沙城等著李仲虔,行李包裹早就收拾好了。見過曇摩羅伽,她和親兵離開,剛出了城,王寺僧兵找了過來,說般若有一件很要緊的東西要交給她,請她務必回來親自拿。

  僧兵說得煞有介事,瑤英正好想起有件事忘了和曇摩羅伽說,撥轉馬頭回城。

  到了王寺,般若神神秘秘,打發走其他人,把她拉到僻靜處,讓她等著,說那件東西必須親手交給她,不能讓其他人撞見。

  瑤英站在長廊里等著,等了半天,般若不見蹤影。她看天快黑了,懷疑般若是不是把她給忘了,繞過長廊,想找個僧兵問問,周圍一個人都沒有,牆角暗影閃動,一隻花豹遽然從牆頭躍下,對著她嘶吼咆哮。

  她嚇了一跳,意識到般若竟然把她帶到了花豹的領地,毛骨悚然,想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

  花豹聳腰,逼著她走下石階,豹眼粼粼冷光閃動,她怕激怒花豹,一步步後退,迷失路途,不知道怎麼被逼進一條夾道,看到另一頭隱隱有亮光,可能是出口,又聽到說話的聲音,趕緊找了過來。

  然後就看到水霧中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背對著她脫下袈裟,露出濕漉漉爬滿細汗的肩背。

  月光下,他赤身立著,脊背肌理線條分明,像塗了層油,泛著蜜色的光,袈裟已經半濕,腰部到長腿的輪廓清晰勾勒,蘊藏著蓬勃的力量。

  瑤英呆了一呆,趕緊屏住呼吸退出去,曇摩羅伽朝她藏身的地方看過來。

  「出來。」

  他道,霧氣中,俊美面孔清冷莊嚴。

  瑤英不禁一抖,身上冒出細細的雞皮疙瘩,走了出去,朝他一笑,「法師,我想躲開阿狸,不小心闖進來了。」

  畢娑之前和她說起過,曇摩羅伽雙腿發病的時候會泡熱泉舒緩雙腿腫脹,尤其是他傷病時不得不出面處理政務的時候,更需要泡熱泉。

  這個石洞應該就是那處熱泉了。

  曇摩羅伽望著瑤英,袈裟半褪,眼神冷如寒冰。

  瑤英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只是不小心看他脫衣,沒什麼大不了吧,以前也看過……他是出家人,根本不在意。

  她心中正在暗暗嘀咕,石洞裡響起一聲袈裟落地的窸窣輕響。

  曇摩羅伽看著她,碧眸沉靜如水,面無表情地鬆開手指,裹在他腰間的袈裟滑落下來。

  瑤英一愣,瞪大眸子:啊?!

  還脫?

  她做出後退的動作,曇摩羅伽的目光追了過來,落定在她臉上,眼神並不兇狠,卻有一種沉重的壓迫人的力道。

  「過來。」

  他平靜地道。

  瑤英站著不動。

  曇摩羅伽忽然朝後倒去。

  瑤英心口直跳,下意識幾步衝上前。

  曇摩羅伽靠著石台站定,抬眸看她。

  瑤英發現他眼神有些古怪,像是不認識她似的,柔聲問:「法師,你怎麼了?我去叫般若過來?」

  曇摩羅伽置若罔聞,站起身,踏進溫泉。

  瑤英一臉茫然,看他自顧自泡進熱湯去了,轉身要走,他忽地抬起頭,兩道目光直直地望著她,大有她動一下,他立刻撲上來的架勢。

  她回頭張望,花豹蹲在角落裡,豹眼盯著她,眸光陰森。

  瑤英站著不動了。

  「法師?」

  她又喚了一聲。

  曇摩羅伽沒吭聲,泡在溫泉水中,臉上、身上不停淌下汗水,肌肉繃起,雙眉緊皺,神情似痛苦,又似清醒,碧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瑤英看一眼水下他的雙腿,啊了一聲,他腿上明顯腫脹。

  「法師犯病了?有藥嗎?我去叫般若!」

  她轉身,目光四下里睃巡,看到旁邊石桌上堆了一堆藥瓶,忙走過去。她以前照顧過他,找到熟悉的藥瓶,聞了聞味道,自己咬開一丸嘗了一下,倒了幾枚在掌心,回到石台前,餵曇摩羅伽服藥。

  他咽下藥丸,看著她的眼神格外冷漠,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法師?」

  瑤英湊近了些,細看他的臉色。

  下一瞬,他手上突然用力,她猝不及防,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摔進溫泉池中,溫熱的池水涌過來,她身上的衣衫立馬濕透,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瑤英嗆得直咳嗽,抹去臉上水花,抬起頭,對上他沉靜的雙眸。

  他靠坐在池邊,冷冷地看著她,攬在她腰上的雙掌烙鐵一樣滾燙。

  瑤英半天回不過神,涼風吹過,濕透的長髮貼在鬢邊脖子上,她不禁顫抖,發現自己躺在曇摩羅伽懷中,而他抱著她,仍是面無表情。

  他赤著身子,她身上穿著濕透的衣衫,泉水滑膩,他發燙的掌心貼在她腰上,指腹和肌膚之間只隔了一層被打濕的衣衫。

  瑤英呆呆地看著曇摩羅伽。

  要不是他一臉平靜,身上僵硬,眸底毫無波動,嚴肅得像一尊禪定的佛,她簡直懷疑他是故意的。

  她掙了幾下,在水中掰開曇摩羅伽的手指。

  他悶哼了一聲,眉頭緊皺。

  束縛在腰間的力道驟然一松,瑤英趕緊退開,水花翻湧,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

  瑤英湊近了些:「法師?」

  「疼。」

  他看著她,輕聲道,臉上汗水滑落,眸光靜如深井,看不出一絲痛苦的神情。

  可他分明說了一個疼字。

  白天和她說話的時候,他也在強忍疼痛嗎?

  瑤英哽住了。

  ……

  水霧瀰漫,月光從洞頂灑下。

  曇摩羅伽抬頭看著瑤英,眼神蒼涼,像是在看一場幻夢。

  他以為這是一場夢。

  和之前的夢境一樣,厲鬼化作她的模樣,再次出現在他夢中,朝他嬌笑,柔聲喚他,坐進他懷中,柔軟的雙臂攬住他的脖子,微微用力,讓他俯身。

  從前,她會甜言蜜語,會嬌媚婉轉地嬌嗔,會用無數柔媚手段引誘他,勸他停下修行之路。

  他不為所動。

  今天,月色如銀,她看他的目光滿是憐惜。

  「法師,疼嗎?」

  幽香滿懷,和泉水不一樣的香軟玉涼。

  夢之所以為夢,正因為它是他心中所欲,是他的心魔。

  曇摩羅伽對著夢境中的幻象,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輕聲說:「疼。」

  這是他第一次和幻象交談。

  幻象怔怔地看著他。

  半晌後,她又問:「法師,我怎麼做你會好受一點?」

  曇摩羅伽凝望她許久。

  幻象如此真實,一顰一笑,分外鮮活。

  他道:「留下來,陪我。」

  直面幻象,直面自己的欲,它才會消失。

  下一刻,曇摩羅伽閉上眼睛,默念經文,等待幻象散去。

  ……

  水聲滴答滴答。

  曇摩羅伽雙眼緊閉,赤著的肩背上淌滿汗水,紋絲不動。

  瑤英從溫泉池中爬出來,衣衫盡濕,瑟瑟發抖。

  花豹趴在洞口處,黑暗中,豹眼似有磷光浮動,時不時發出一兩聲示威似的悶響。

  瑤英抬頭四顧,她分不清那些七拐八繞的暗道,這會兒天又黑了,密道里沒有點燈,沒人指引的話,她可能會迷路。

  況且曇摩羅伽現在這副模樣,她最好陪著他,等他清醒過來。

  瑤英無奈地嘆口氣,隨手抓起石桌上一件疊放整齊的袈裟展開攏在身上,走到石桌前,摸出打火石,費了半天勁兒才點燃木屑。

  石洞裡備有炭盆,看來曇摩羅伽經常在這裡泡熱泉。

  火光騰起,她身上濕黏黏的難受,回頭看一眼曇摩羅伽,他盤坐在池中,一點聲息都沒有。

  她把火盆挪到角落裡,躲在一塊凸起的巨石後,脫下濕透的衣衫,披上袈裟,然後撿起曇摩羅伽剛才脫下的袈裟,架在火盆邊烘烤。

  炭火嗶啵燃燒,她身上暖和過來,起身回到石台邊,沾濕了一張帕子,按在曇摩羅伽的唇上,輕輕按壓。

  曇摩羅伽睜開雙眼,碧眸直直地看著她。

  柔軟的指尖輕輕拂過他的唇。

  瑤英朝他微笑,輕聲問:「法師,有沒有好受點?」

  他沉默不語。

  瑤英看他像是還沒清醒,不問了,靠坐在石台邊,時不時湊過去端詳他的臉色,怕他暈過去。

  一夜過去,頭頂月華漸漸淡去,淺青曦光漏進石洞,罩下一地光斑。

  泉水依然溫熱,曇摩羅伽調息畢,睜眼,目光掃過石台,驀地凝定住。

  幾縷長發落進池中,發尾濡濕,糾纏在一塊,濕漉漉的,髮絲隨水蕩漾,輕柔地纏住了他的胳膊,掃過他赤著的胸膛。

  他的視線順著髮絲往上移動。

  漆黑柔亮的發頂,飽滿光潔的額頭,卷翹的長睫,雪膩的鼻尖,微微嘟著的唇,纖巧的下巴……少女趴在石台邊,枕著胳膊,閉目酣睡,滿頭如墨長發披散開來,鋪滿半邊石台。

  她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僧衣,袖擺滑落,半邊羊脂般的胳膊露在外面,臂上緊緊籠著一串溫潤清涼的菩提持珠。

  這不是夢。

  曇摩羅伽抬眸,昨夜夢中所見一一浮現在腦海中。

  本該離開聖城的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一次次放她走,她偏偏一次次回來。

  暗道深處,一陣腳步輕響。

  畢娑的身影出現在洞口處,花豹聽到腳步聲,聳身上前,他扔出一塊熟肉引開花豹,抬腳走進石洞,看清洞內情景,眼睛張大。

  瑤英倚在石台旁,身上穿了一件明顯過於寬大的僧衣,長發披散,雙頰暈紅,手臂上戴了一串佛珠。

  曇摩羅伽坐在池中,赤著身子,垂眸看她,察覺到他的視線,抬眸瞥他一眼。

  畢娑身上一個激靈,放下手裡端著的托盤,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