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兵不知道銅像是瑤英賣出去的,讚嘆道:「難怪那些波斯商人說得天花亂墜的,這尊佛像果然精美,仆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樣式。」
瑤英合上寶匣,問:「現在城裡的部落酋長和公主都在搜羅珍寶?」
親兵點點頭,道:「咱們綢緞鋪子的綢緞也漲價了,就這樣,他們還是搶著要呢!」
他偷偷看一眼瑤英,剩下的話沒敢說出口,鋪子的綢緞之所以價格水漲船高,原因是城中風傳瑤英穿著從中原帶來的衣料裁的衣裳為佛子獻舞。
瑤英看著寶匣,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道:「把銅佛送回老齊那裡,告訴他,把這佛像交給那幾個波斯人,讓他們賣出去,價高者得。」
既然波斯商人都說這銅佛難得,不如趁著現在城中王公貴族、酋長公主都想要銅佛的時候高價賣出去。
親兵一臉惋惜,恭敬應是,又問:「那公主送什麼為佛子賀壽呢?」
瑤英擺擺手,道:「你們別操心這個了。」
親兵欲言又止。
瑤英瞥他一眼,眉頭輕蹙,問:「你們在擔心什麼?」
親兵遲疑了一下,囁嚅著道:「老齊他們怕其他公主的禮物更好……」
瑤英哭笑不得,「爭這個做什麼?」
又不是送壽禮大賽。
「你們別管這個了,去薩末鞬、羯霜娜國、北天竺、吐蕃的商隊快回來了,你們注意接應。」
親兵撓撓頭皮,訕訕地退下。
……
王寺。
畢娑隨緣覺趕到禪室,穿過長廊的時候,迎面一個頭戴錦帽、身穿半袖豹皮錦花袍、足踏長靴的年輕男子大踏步走了過來。
錯身而過的時候,畢娑發現對方的個頭竟然和自己一般高,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
男子十七八歲的年紀,劍眉入鬢,鼻樑挺拔,輪廓硬朗,臂膀結實粗厚,錦花袍緊緊地繃在身上,臉頰邊有一道狹長猙獰的刀痕,這一點都不損他的俊朗,正好讓年輕的他少了稚氣,多了幾分成熟男子的沉穩,整個人英氣勃發,頎長矯健,一望而知是個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部落勇士。
他人雖年輕,卻絲毫不畏懼畢娑的氣勢,一雙褐色眼睛直直地和畢娑對視,似一把凌空斬下的銀劍,鋒芒畢露。
兩人一言不發,朝對方頷首致意。
等男子走遠,畢娑問:「他是誰?」
緣覺小聲答道:「將軍,這位是莫毗多小王子。」
畢娑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幾萬世家私兵人馬駐兵在聖城外的那晚,一支萬人部落騎兵從天而降,和混入四軍的王庭中軍裡應外合,衝散四軍戰陣,驅趕意志崩潰的殘兵,勢如破竹。
其中為首的青年衝鋒勇猛,勢如電擊雷震,指揮部族作戰的氣勢儼然像個沙場大將,等他結束戰鬥,帶領部族在城下向曇摩羅伽行禮,摘下頭盔之時,眾人才發現他竟是個少年人模樣,大為詫異。
一夜之間,莫毗多的名聲傳遍王庭。
莫毗多所在的遊牧部族名為烏吉里,曾為波斯王朝放羊牧馬,後來波斯滅亡,烏吉里部流亡至蔥嶺一帶,經常劫殺過路商隊。
王庭富庶,商道上的遊牧部族屢次劫掠王庭商隊,攝政王蘇丹古帶兵肅清商道,軍隊差點打到哈扎爾海之東的撒馬爾干城下,三個月內,二十八個部族被王庭軍隊圍追堵截,無路可逃,不得不舉族投降,其中就包括烏吉里部。此後,商道暢通無阻,王庭商隊再不必擔心被沿途的小國、部落劫掠。
烏吉里部歸附後,原以為會被奴役殘殺,沒想到曇摩羅伽只懲治了劫匪,沒有降罪於平民,為其他人找了一塊領地,允許他們放牧務農,族中老少男女感激涕零,烏吉里部從此改了信仰,信奉佛教。
數日前,接到蒼鷹的傳信後,老酋長立刻連夜帶兵趕往聖城,期間和其他部落匯合,莫毗多隨父親出征,主動要求當前鋒,老酋長欣然應允。
這兩日論功行賞,老酋長向曇摩羅伽提出一個請求,希望他的兒子莫毗多可以留在聖城,讓他長長見識,聆聽佛子教誨。
曇摩羅伽答應了。
畢娑心道,莫毗多留在聖城,多半是想成為曇摩羅伽的近衛,以便將來順利繼承烏吉里部。
這些年,所有歸附部落幾乎都改信佛教,繼任酋長若能得到曇摩羅伽的承認,不管出身如何,都會被部族接受,地位穩固。
曾經桀驁不馴的部落在曇摩羅伽春風化雨的撫育之下,成為一股忠於王室的力量,拱衛王庭,忠心耿耿。
這就是羅伽說的恩威並施、剛柔並濟?
畢娑心中暗暗思量,進了禪室,握拳俯身行禮。
屋中長案上堆滿捲軸皮紙,曇摩羅伽伏案書寫,聽見他說話,下巴輕輕一抬。
畢娑會意,上前,拿起長案一角的羊皮紙細看。
緣覺在一旁解釋道:「王,阿史那將軍今天和文昭公主出城去了,剛剛才回王寺,所以來遲了。」
畢娑眼皮一跳,立馬看向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低著頭,沉默不語,書寫的動作絲毫沒有凝滯。
緣覺退了出去。
畢娑心裡有些不安,等了一會兒,見曇摩羅伽始終沒有開口說什麼,按下心思,專心看羊皮紙,看到最後幾句,臉色大變。
北戎送來國書,開頭說了一堆場面話,最後說他們的大王子想求娶赤瑪公主,以結兩國之好。
畢娑怒道:「北戎人是什麼意思?他們明知赤瑪公主不可能外嫁。」
赤瑪公主只會嫁給王庭貴族。
「瓦罕可汗在試探我。」曇摩羅伽停下筆,道,「四軍剛剛歸攏,無法出戰,你傳信沙城各地駐兵,若有人前來挑釁,不論對方是北戎軍隊還是小股部落,按兵不動,有違軍令者,軍法處置。」
畢娑應是,現在北戎封鎖消息,他們必須謹慎。
商量了些其他事情,畢娑告退出去。
退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抬起頭,看著曇摩羅伽,道:「王,今天文昭公主邀我出城是為了談正事。」
曇摩羅伽沒有作聲。
畢娑看不出他到底在不在意這事,站了一會兒,默默退了出去。
錦帳前香菸裊裊。
曇摩羅伽手裡的筆停了下來,眼睫輕輕顫動,取下腕上的持珠串,手指輕輕轉動佛珠,默念經文。
風從敞開的門吹進禪室,一室暗涌。
片刻後,他把持珠籠回腕上,提起筆,繼續批閱其他奏疏。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踏響,近衛般若在門外行禮,臉上漲得通紅,神情焦急。
「王,仆陪同禮官接見各國使臣,聽到一些流言。」
他進屋,單膝跪下,聲音里透出幾分憤怒。
「您得管管文昭公主!不能再這麼縱著公主胡鬧!」
曇摩羅伽停筆,眼帘抬起。
般若立馬收斂了怒氣,小聲抱怨:「王,文昭公主鞭打北戎公主的消息已經傳遍聖城了。」
今天,般若去驛館安撫各國使臣,被各國公主的僕從圍著問七問八,不勝其煩,還聽說了一道流言。
瑤英和朱綠芸會面的那一日,故意留著探子,那些探子親眼看到她連客套都不講就直接抓了朱綠芸和親兵,當場折磨,最後還放話威脅朱綠芸,大驚失色,趕回去向他們的主人稟報——他們的主人正是各國公主。
般若一臉恨鐵不成鋼地道:「現在流言傳遍了,他們說文昭公主驕縱跋扈,心狠手辣,害怕其他國的公主奪走您,帶著人抓走北戎公主,逼她回北戎,正好北戎使團要走,其他國的公主都信了!」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又拔高了點:「那些公主問我文昭公主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樣,在您面前千嬌百媚,聽話順從,其實毒如蛇蠍,心腸歹毒,她們還說,誰接近您,文昭公主就會下毒毀了誰的容貌,為了您,她無所不用其極,什麼惡毒手段都使得出來……」
說到最後,般若搖搖頭,「公主太驕縱了,流言越傳越誇張,以後王庭百姓會怎麼看您?王,您得管管文昭公主。」
曇摩羅伽放下奏疏,叫來緣覺,問他聽沒聽過流言。
緣覺答道:「聽說過,北戎公主剛到聖城就要走,百姓都說……說文昭公主爭風吃醋,才會逼她走。」
曇摩羅伽眉頭輕擰。
……
一場動亂兵不血刃,朝中局勢漸漸安穩,佛子曇摩羅伽的生辰、齊聚聖城的各國公主再次成為百姓茶餘飯後最常談起的話題。
戒嚴解除後,聖城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擠滿了參拜的信眾。
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朱綠芸一行人灰頭土臉地離開聖城。
朱綠芸是被姑母義慶長公主強行送來王庭的,巴不得早些走。
她的親兵卻不想就這麼回去,無奈王庭直接派兵送他們返回,完全沒有轉圜餘地,他們無計可施,只能無功而返。
來王庭的時候,他們白天趕路,夜裡休息,遇到風雪天就在驛舍多住幾天。返回時,王庭士兵不斷催促,他們沒法傳遞消息詢問下一步的計劃,只能棄了大車,所有人騎馬,晝夜不停地趕路,很快抵達邊境。
辦理好文書過所後,北戎守軍忽然扣下幾人。
親兵怒道:「我們奉命出使王庭,現在要趕回伊州復命,詔令在此,是斷事官親筆所寫,你們無故扣人,是要以下犯上嗎?」
士兵們哄然大笑,並不解釋,檢查每個人的過所,確認無誤以後,才下令放行,卻不是放他們回伊州。
親兵一頭霧水,向押送的士兵打聽到底要送他們去哪裡,士兵緘口不言。
三天後,忐忑不安的一行人被送至一座用來放哨的土城。親兵正好和土城守兵認識,找到相識的守兵,求他幫忙。
守兵聽說他們想回伊州,道:「你們有所不知,牙帳早就不在伊州了!斷事官和義慶長公主可能都跟隨可汗去了斡魯朵,你們想回伊州復命,只會撲個空。」
親兵目瞪口呆:朱綠芸到了伊州以後,義慶長公主的丈夫為她求了一個公主的封號,之後長公主派親兵護送侄女去王庭。他們離開伊州的時候,北戎風平浪靜,後來他們失去和北戎的聯繫,當時以為是路途遙遠的原因,沒有往深里想,原來就在他們出使的這段時間,北戎天翻地覆,可汗居然去了斡魯朵!
「伊州發生了什麼事?」
守兵臉色微變,壓低聲音道:「我只是個小卒,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聽人說,好像是幾位王子和海都阿陵王子起了爭執,海都阿陵刺殺可汗,可汗身受重傷,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移帳斡魯朵了,現在伊州那邊亂成一團。押送你們的人是大王子的人,他們這是要送你們去斡魯朵。」
親兵聽得心驚肉跳,汗濕衣衫。
斷事官和義慶長公主是海都阿陵的老師,海都阿陵刺殺瓦罕可汗,義慶長公主必定捲入其中,說不定斷事官和長公主已經被可汗殺了,他們落入海都阿陵的對手大王子之手,不就是羊入虎口嗎?
親兵越想越惶恐不安,回去和其他幾人商量該怎麼辦。
眾人聽說海都阿陵刺殺可汗,魂飛魄散,紛紛道:「這位漢人公主的封號是斷事官求來的,斷事官是海都阿陵的老師,我們護送漢人公主去斡魯朵,肯定會被當成是海都阿陵的人,大王子不會放過我們。」
「我們奉命保護福康公主,現在公主毫髮無傷地回到北戎,我們也算對得起長公主了,不能再陪著公主去斡魯朵送死。」
「對!海都阿陵叛亂,和我們不相干!我們得早做打算!」
「福康公主諸事不管,跟著她,我們遲早會被害死!」
親兵隊長沉吟半晌,嘆口氣,道:「長公主要我們保護福康公主,無論如何,我們不能拋下福康公主,如果要逃,必須帶上福康公主。」
其他人對望一眼,沒有吭聲。
第二天早上,親兵隊長發現帳中空空蕩蕩——他的手下懼怕大王子,昨晚趁守衛不嚴,逃了出去。
親兵長嘆一聲,清點剩下的人馬,在士兵的監督下,繼續朝斡魯朵進發。
數日後,他們終於到了斡魯朵。
斡魯朵崗哨嚴密,一路都有斥候來回巡視,騎兵來去,蹄聲如雷,遠處綿延起伏的群山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帳篷,粗略一看,大約有兩萬餘人駐紮。
親兵來不及查看周圍的情況,被捆了雙手送到一頂帳篷里,聽著帳外一聲聲刺耳的刀兵擊打聲,瑟瑟發抖。
俄而,一雙潔白的手撩開帳簾,一個頭梳辮髮、身著羊皮夾袍、面容秀麗的婦人踏進帳中。
親兵看到婦人,呆了一呆,隨即激動得語無倫次,跪地道:「公主!屬下還以為您出事了!」
長公主眉頭緊鎖,道:「怎麼只剩下你們這幾個人了?」
親兵臉上漲紅,解釋了來龍去脈,道:「他們以為公主和斷事官已經失勢,趁亂跑了。」
長公主冷笑。
親兵愧疚地道:「公主,屬下未能完成任務,請您責罰。」
長公主擺擺手,神色疲倦,讓人為親兵解綁,道:「這次讓芸娘去王庭,本就是為避禍,其次才是試探那位文昭公主,芸娘不中用,你做得很好,不必請罪。」
親兵忙道:「公主,傳言不假,王庭佛子果然對文昭公主另眼相看!還有,文昭公主不像福康公主說的那樣只是個文弱女子。」
長公主挑了挑眉,唔一聲,道:「看來當初海都阿陵隱瞞了我一些事……」
她頓了一下。
「你回來得正好,有個人要你去辨認。」
親兵問:「不知是什麼人?」
長公主唇角浮起一抹譏諷的笑,道:「你曾去魏國打探情報,在長安待過,你見沒見過他們的太子李玄貞?」
親兵點頭:「遠遠看過幾眼。」
長公主拍拍手,「很好,你去地牢認認,那個人是不是李玄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