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死一般的沉寂。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望向薛延那。
薛延那愣了片刻,巋然不動,冷笑道:「蘇丹古死於盜匪之手,人證物證確鑿!何人誣陷於我?與我當面對質!」
他一聲喊出,聲震屋瓦。
薛家親兵挺身上前,齊聲拔刀,威勢懾人。
眾人立刻看向康、莫、安三家領主。
三家領主面上凜然正色,心裡卻暗自嘀咕:告密的人是誰?
緣覺立在帳中,臉上毫無懼色:「薛將軍認不認罪?」
薛延那大笑:「笑話!無憑無據,我為什麼要認罪?」
緣覺合掌:「帶上來!」
氈簾晃動,親兵押著幾個形容狼狽的男人走進帳中。
幾個男人撲到寶榻下,瑟瑟發抖,哭訴薛延那的罪行。
「去年冬月十二,晌午,薛將軍在府中設下大宴,宴請禁衛軍十二位統領。」
「十八日,薛家長史打聽王寺僧兵、禁軍排崗,探問王何時出關。」
「二十日,薛將軍開始以輪換為名調動地方駐軍,這裡是三個月以來所有驛所步兵的變動。」
「薛將軍狼子野心,早有反意,不止一次和攝政王蘇丹古起衝突,一直妄圖取而代之,設下埋伏暗殺蘇丹古的人正是薛將軍!」
「在星城鎮軍任校尉的薛家十五郎收買星城當地守軍,小人親眼所見!」
「那些追殺蘇丹古的盜匪和殺手都是薛家從各地招募而來,薛家心狠手毒,以身家性命要挾,完不成任務,全家都得死,完成任務也會被殺人滅口。」
「薛家招攬了一批死囚。小人乃死獄守卒,薛家十五郎威逼利誘,逼小人帶他們去見死囚,他們對死囚許以金銀財寶,私自放出死囚,迫使死囚為薛家賣命,小人貪生怕死,不敢聲張。」
一個身著輕甲的男人跪地叩首,搓了把臉,道:「末將是星城鎮軍教練使,去年乞寒節大會上,薛家人以重金厚祿引誘我伏擊蘇丹古,被我嚴詞拒絕,薛家人生了歹心,欲殺我滅口,我逃至岳家,僥倖逃過一劫。」
……
時辰、地點、見面的人,幾個男人一個接一個,將他們所知的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出。
天色漸暗,帳中氣氛降至冰點。
近衛點起火燭,一室燭火晃動。
待男人一個個上前陳說完,幾個近衛捧著他們的供詞上前,部落酋長接過供詞,傳看了一圈,小聲議論。
供詞比幾個男人的控訴更詳盡明白,不僅完整拼湊出薛家的暗殺計劃,連薛延那平時私底下的狂放之語也都記錄在紙上。
眾人看完供詞,心驚肉跳,等辨認出告密的幾人,更是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跪在帳中的男子身份有貴有賤,有平民,有賤民,也有軍官小吏,這並不出奇,奇的是除了幾個在聖城謀生的小吏,其他人剛好都是康、莫、安三家領地的百姓,其中一個更是姓康。
這些人身份各異,很難說他們的供詞只是一面之詞。
薛延那麵皮抽搐了幾下,眼中頓起殺意,猛地拍一下几案,怒而起身,瞪視康、莫、安三家領主:「你們竟然聯手栽贓陷害我?」
三家領主神色大變。
唯有殺死蘇丹古,世家才能再次奪回權柄,這一點他們心照不宣。蘇丹古死後,四家成為競爭攝政王之位的對手,水火不容,齟齬不斷,但是他們並不希望佛子揪著蘇丹古的死不放,因為查到最後,哪家都不乾淨。
私底下告密陷害其他三家,讓佛子對另外三家心生厭惡,他們做得出,而且確實這麼做了,可是帳中這幾個告密者絕不是他們安排的!
幾人對望一眼,目含質問:他們在半個月之內控制住局勢,逼迫佛子出關,眼看就能大功告成,是誰私心作怪,打破平衡?
佛子一直在寺中閉關,蘇丹古死在聖城之外,他死後,四家立刻封鎖要道,阻止各地忠於佛子的守軍回聖城,這些天佛子沒有踏出佛寺一步,沒有人告密的話,佛子怎麼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內看清形勢,還能找齊證據,當面質問薛延那?
阿史那畢娑雖然一直在為蘇丹古之死奔走,可他是阿史那家的人,他的族人不會為他得罪世家,他查不出什麼。
一定有人暗中投靠佛子了!
幾家領主瞪視片刻,看不出誰是那個私自倒向佛子的人,個個都是一臉狐疑的表情。
薛延那看誰都向是告密者,雷霆大怒,怒吼:「你們覬覦攝政王之位,為此不惜陷害我,是也不是?」
三家領主和他一樣納悶。
緣覺上前一步,道:「他們忠於佛子,勇敢揭發薛將軍的罪行,怎麼會是栽贓陷害?」
人證物證俱在,薛延那並不慌張,拔刀出鞘,獰笑:「小人之語,豈可輕信?」
言罷,一刀斬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等他殺了所有告密者,看誰敢再指認他!
眾人驚呼出聲,齊齊起身,厲聲制止薛延那,但並沒有一個人真的上前。
地上幾人臉色慘白。
緣覺冷笑,拔刀迎上前。
一聲長刀相擊的鏗鏘聲響,震得眾人耳鳴嗡嗡。
薛延那一刀沒有得手,退後幾步,示意身後的親兵上前,「康家誣陷我暗害蘇丹古,佛子聽信一面之詞,我薛延那不服!」
親兵拔刀,將他護衛在最當中,刀光閃爍,劍拔弩張。
薛延那陰沉著臉,掃視一圈:「我薛家一萬精銳就在城外,佛子要是執意聽信讒言,我只能讓他們來為我洗清冤屈。」
部落酋長們愀然變色,紛紛站起身。
薛延那眼看證據確鑿,竟然直接威脅佛子,他野蠻不馴的名聲在外,果然傳言不假,看來他今天打算蠻橫到底了。
康、安、莫幾家領主退後幾步,怒容滿面,心中暗暗嘆息:佛子執意為蘇丹古查明真相,實在是糊塗,薛家一萬精銳駐紮在城外,就算薛延那承認蘇丹古是他殺的,今天佛子也不能對他怎麼樣!
只要選出攝政王就可以避免傷亡,現在佛子不肯妥協,薛延那惱羞成怒,另外幾家自然不甘心讓薛家占了所有好處,今晚不得不見血了!
三人對視一眼,無聲交流,很快達成默契。
他們發兵圍城,只是為了威懾佛子和其他三家,不到萬不得已,並不想真的兵戎相見。
為今之計,只有把所有罪責推到薛延那身上,才能避免事態擴大、世家利益受損。
安家領主越眾而出:「薛延那,休得放肆!」
薛延那冷笑:「今天議立攝政王,不選出一位能讓我薛家心服口服的攝政王,我就放肆到底!」
三家領主怒不可遏,部落酋長開口大罵,這薛延那當真跋扈!
薛延那神色倨傲,得意洋洋。
一片混亂的詛咒叫罵聲中,一名中軍近衛快步進殿,面色慌張,跪地道:「王,城外幾軍有異動!」
眾人心裡咯噔一聲,一片譁然。
還沒到窮圖匕見的時候,誰先動了?
是不是薛家?
康、安、莫三家怒瞪薛延那,眼看證據確鑿,他沉不住氣了?
薛延那眉頭緊皺,誰先動手,誰就會被另外三家合力打壓,他還沒發號施令,他的人怎麼會動手?
「薛延那,證據確鑿,你無可抵賴,想要造反麼!」
有人怒吼了一聲,拔刀砍向薛家親兵。
薛家親兵舉刀反擊。
長刀互擊聲響成一片,刀光劍影,罵聲四起。
帳中所有人踢翻案幾,拔刀自衛,幾方人馬本就互看不順眼,緊張忐忑之下,看到有人靠近,立刻迎擊。
康莫遮在親信的保護下直往後退,眼看帳中陷入一片混戰,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看一眼錦帳後始終端坐不動的曇摩羅伽,突然覺得毛骨悚然。
這時,變故突生。
薛延那帶來的親兵中突然有兩人遽然暴起,長刀緊握,砍落低垂的錦帳,直撲向帳後寶榻上的曇摩羅伽!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康、莫、安幾家親兵也有幾人跟著暴起,撲向寶榻,刀光凜凜。
轉眼間,錦帳被砍得殘破不堪,幾柄長刀齊齊砍向身著袈裟的佛子。
眾人呆若木雞,魂飛魄散。
離得最近的近衛反應過來,飛身撲上前阻攔。
「薛、康幾家狼子野心,假意議立攝政王,拖延時間,刺殺佛子,意圖謀反!」
混亂中,不知道誰高聲嘶吼了一句。
一聲喊出,其他人跟著響應,聲音匯集成洶湧聲浪,響徹雲霄。
眾人愣住。
康莫遮呆立原地,臉色青白。
部落酋長倉皇退出大帳,汗出如漿,指著薛、康幾人,怒斥:「你們病狂喪心,為了爭奪攝政王之位,竟敢刺殺佛子!我們這就去召集人馬,勤王護駕!」
角落裡一人高喝:「攔住他們!」
話音剛落,嗖嗖聲驟然響起,暗夜中,數支羽箭連發,罩向酋長。
整齊密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宮牆下人影晃動,有幾支人馬正朝正殿靠近,鎧甲摩擦聲清晰無比。
「你們想殺人滅口嗎!」
酋長們睚眥目裂,顧不上叫罵,帶著親兵撤出正殿。
一路有人高喊世家刺殺佛子,被薛家收買的禁衛軍以為世家真的動手了,從暗處奔出。
「薛家在城外有一萬兵馬,其他三家進不了城,中軍只有幾千近衛軍,都隨我沖!等薛將軍繼任攝政王,金銀財寶,唾手可得!」
他們開始攻擊守衛的王庭近衛。
王庭近衛似乎不敵,連連後退。
世家一系的禁衛軍勢如破竹,一路向前。
帳中親兵仍在混戰,康、安幾家聽著外面震天的喊殺聲,意識到事情可能完全脫離他們的控制,暗道不好。
康莫遮朝佛子的方向靠近。
親兵一邊砍殺,一邊在他耳邊道:「大相,事已至此,不如乾脆拼了,只要能制住其他人,所有人都得聽您號令!」
康莫遮心中一凜。
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
康莫遮渾身哆嗦,在親兵的保護下沖向寶榻,一把推開近衛。
榻上空空如也。
曇摩羅伽早已經趁亂離開了。
康莫遮牙關咬得咯咯響,霍地轉身。
「出去!離開這是非之地!」
轟隆幾聲巨響,大地似在顫動,沉重的正殿大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殿中所有近衛一面高聲叫嚷,一面向門口的方向後退,而四家親兵還在胡亂纏鬥。
康莫遮臉上血色褪盡,撲向大門方向。
最後一絲縫隙在他眼前閉合,燭火被撲滅,大帳陷入一片幽暗。
康莫遮雙目倏地瞪大,眼珠幾乎暴眶而出。
他們以為佛子一直在閉關,以為佛子前幾天的退讓是無奈之舉,所有事情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原來一切都是假象。
佛子才是設下陷阱的那個人!
……
大殿之外,曇摩羅伽身著袈裟,騎馬穿過長街,風吹衣袍獵獵。
禁衛軍仍在廝殺,人潮湧動,宮牆上□□反射出道道冰冷銀光,近衛且戰且退,和埋伏的五千禁軍配合默契,將世家帶進宮的人馬重重包圍,世家一系的禁衛軍舉刀抵抗。
當曇摩羅伽出現在長街前時,人牆凝滯了一瞬,烏壓壓的人頭齊齊抬起,仰視著他。
他凝望眾人,碧眸清澈,臉上無悲無喜,恍如天神。
這一瞬,世家一系軍心渙散,意志崩潰。
曇摩羅伽一語不發,策馬離開正殿,在他身後,萬箭齊發,箭如蝗雨,近衛步步逼近,世家一系的禁衛軍開始退卻,不堪一擊。
眾生福薄,多諸衰惱,國土數亂,災害頻起,種種厄難,怖懼逼擾。
亂世之中,當用亂世之法。
曇摩羅伽手指輕輕摩挲持珠,默念經文,袈裟鼓滿了風。
中軍近衛從暗夜裡奔出,簇擁著他登上城牆。
這幾天,世家掌軍的子弟或是被近衛說動,早已暗中改旗易幟,或是已經被五花大綁,關在帳中看守起來。
在世家摩拳擦掌之時,聖城外的幾萬駐軍早已經四處漏風,到處都是破綻。
近衛斥候穿梭其中,巧使妙計,放火燒營,趁亂大喊大叫,擾亂人心,很快就讓他們炸營。
一旦炸營,連將官也無法號令士兵。
而接到蒼鷹傳信、奉命前來聖城的一萬部落騎兵早已埋伏在星城之外,他們的任務是沖入敵陣,驅散世家士兵的戰陣,讓他們徹底混亂。
此刻,城下失去和領主聯繫、中了近衛軍圈套的四軍也陷入了一番混戰,雪原之上密密麻麻的士兵跟著他們的首領衝鋒,火光四起,慘叫聲,廝殺聲,似修羅鬼蜮。
曇摩羅伽立於修羅鬼蜮之上,俯瞰戰場,彤彤火光映在他的清俊面孔上,眉眼如畫。
「王!一切順利!」
身著鎧甲的畢娑奔上城牆,朗聲道。
曇摩羅伽頷首,揮了揮手。
白袍近衛齊聲應喏,放下手中長弓,推出一輛輛樣式笨重的弓弩戰車,調整弩身,對準城牆下混戰的士兵。
鐘鼓齊鳴,悠揚洪亮,傳遍整個戰場。
城牆下的士兵呆呆地抬起頭,看見城牆上的弓弩戰車,驚懼不已。
這些戰車是王庭用來克制北戎騎兵的利器,穿透力極強,百步之外也能輕鬆射穿騎兵戰甲。
假如近衛發動弩車,只需要短短几息,他們就會被射成篩子!
士兵驚恐地後退。
「世家叛亂,意圖行刺佛子,已被捉拿!」畢娑手扶箭垛,朗聲長吼,「佛子在此!爾等還不速速放下武器!」
這一聲長嘯帶著內力喊出,廝殺的士兵聽得清清楚楚。
「佛子慈悲,知道你們被世家所蒙蔽,不會怪罪你們,只要你們放下武器,就不是叛軍。」
「誰負隅頑抗,那就是與佛子為敵!」
士兵茫然地仰望著曇摩羅伽,戰場上一片如水的靜寂。
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突然衝出大營,突然混戰,突然看到一支蠻兵從天而降,又突然被驅趕至城牆下。
哐當一聲,混在士兵中的近衛用力拋開手中武器,故意發出嚎啕大哭聲,跪下叩首。
其他幾人跟著跪下。
這一聲響起,其他士兵如夢初醒,跟著放下武器,跪地伏首。
不同服色的甲衣匯成一片潮湧,遠處馬嘶長鳴,火光熊熊。
曇摩羅伽立在城牆之上,俯視腳下臣服的士兵。
躲避追殺、和瑤英入住驛舍的那一晚,他已經做了決定,世家的每一步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路上,蒼鷹送出信件,傳達他的指令,還沒抵達聖城,他已經安排好所有伏兵。
放任世家圍城,就是為了收攏兵權。
從今夜起,這些士兵將不再是世家的私兵。
……
這一夜,聖城百姓戰戰兢兢,不敢合眼。
王庭朝堂動盪,世家咄咄逼人,收買禁衛軍,刺殺佛子,被忠於佛子的禁衛軍和中軍近衛拿下。
城外四軍在天黑之際嘯營,倉促發動攻城,趕來參拜佛子的部落騎兵及時趕到,衝散四軍,將他們驅趕至城下,佛子親至城頭,士兵愧疚難當,痛哭流涕,棄械投降。
翌日,部落酋長紛紛上疏,要求重懲帶頭刺殺佛子的薛延那。
曇摩羅伽沒有立刻處置世家,而是先提拔立功的將士,大肆封賞,並頒布政令,此後四軍中,士兵不論貴賤出身,只要立下戰功,都可以得到晉升。
這道政令馬上不脛而走,士兵群情振奮。
正殿大門緊閉,帶兵進入王宮的世家被禁衛軍瓮中捉鱉,從康莫遮到安家親兵,一個沒落,全都押入地牢。
消息一道道傳入地牢,康莫遮哈哈大笑,歇斯底里。
這幾年攝政王蘇丹古代理朝政,佛子時常閉關,蘇丹古狠辣無情,世家恨之入骨,處心積慮想要除掉他,卻忘了佛子才是蘇丹古的倚仗!
他們太自信,以為佛子行事謹慎,不敢與世家為敵,只要陳兵於聖城外,殺一個措手不及,佛子倉促之下只能妥協,畢竟平衡朝堂、不與世家硬碰硬是曇摩家的祖訓,而且外敵當前,他肯定不想看到朝堂動盪。
沒想到佛子一氣之下,竟然和世家撕破臉皮,四大世家,他一個都不倚靠,直接從兵權下手,瓦解世家。
康莫遮不禁有些後悔。
佛子十三歲便能帶兵退敵,即使蘇丹古死了,佛子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們太小瞧佛子了。
一夜過去,天地變換。
當康莫遮被押至殿前時,那張總是紅光滿面的臉龐變得枯瘦憔悴。
他抬起頭,望著寶榻上低頭批改奏疏的曇摩羅伽。
殿中光線昏暗,案前點了一盞燈,燈火如豆。
「王,您並未閉關,是不是?」康莫遮喃喃道,「從您出關到現在,還不到半個月,部落騎兵怎麼可能這麼快趕到聖城,像天降神兵一樣衝散四軍?」
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怎麼想都想不通世家動作如此之快,佛子明明一直待在佛寺,為什麼能指揮千里之外的部落騎兵?
答案只有一個。
「您早就知道攝政王遇到危險,提早做了安排……您沒有閉關,甚至在攝政王還沒遇害之前,您就張好大網,等著我們上鉤!」
康莫遮苦笑。
事已至此,想明白這些有什麼用?
他已經成了階下之囚。
「王會怎麼處置我們?」
曇摩羅伽語調平靜,道:「查清罪責,按律處置。」
康莫遮一怔,隨即輕笑,皺紋舒展。
王是佛子,他不會像張家那樣為了鞏固勢力大肆屠戮,無論何時,佛子不會對老弱婦孺舉起屠刀。
康莫遮長嘆一聲,「王這麼做,又是何苦呢?您明明可以不理世家紛爭。」
宦海沉浮多年,一心追逐家族利益,他無法理解曇摩羅伽的做法。
曇摩羅伽放下一卷羊皮紙,道:「王庭四軍由世家把持,朝中內鬥不斷,北戎虎視眈眈,四軍一旦起了齟齬,不到兩天,線報就會送至北戎。不除內患,王庭難以抵抗北戎。」
這幾年北戎攻打王庭的時機剛好都是朝中發生動亂的時候,他之前忙於迎戰,心力交瘁,幾次瀕臨死境,無力整治朝堂,這一次瓦罕可汗也遇到了亂子,機不可失。
康莫遮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您要收回兵權,才能專心應對北戎。」
他搖頭失笑。
唯有同心協力才能對抗外敵,這個道理,難道他不懂嗎?
他懂,其他世家也懂。
但是誰都做不到,因為誰都不願做那個放棄家族利益的犧牲者。
「王,您志向遠大,為王庭的長治久安圖謀,可您低估了人心!您打破了平衡,世家貴族暫時臣服,但他們還會死灰復燃。」
「歷來的英雄,哪個有好下場?」
康莫遮盤腿而坐,看著曇摩羅伽,仿佛君臣對談。
「王記不記得賽桑耳將軍?還有摩訶將軍?他們對王庭忠心耿耿,嘔心瀝血,一生為公,到頭來,一個滿門被屠,自己也死於亂匪之手,一個被君主厭棄,五馬分屍,族人淪為奴隸,可笑的是,那些被他們提拔的平民很快成為新貴,為了融入世家不擇手段,和世家一起踐踏奴役平民百姓,他們的嘴臉,和世家有什麼不同?」
康莫遮哈哈大笑。
「王,您是佛子,是一國之君,您離不開世家,世家就如離上草,一枯一榮,生生不息。您今日打壓我們,掌控朝局,可地方上的治理還是要靠世家,世家根深葉茂,從王庭建國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王庭的血脈骨肉,沒有世家來維繫地方,王庭就是一盤散沙,不到幾年,世家會再度興起,您終將向世家妥協。」
康莫遮渾濁的雙眼閃過幾點亮光,長長地嘆息一聲。
「摩訶將軍想要改革軍制,他動了世家的利益,觸犯王庭的根本,落到那樣的下場,是他咎由自取。」
「賽桑耳將軍執意追查世家侵占莊園之事,陷得太深,無法脫身。」
「他們太天真了。」
康莫遮抬起頭,看著曇摩羅伽,唇角一抹諷笑。
「王,百姓愚昧,溫順,只要手拿棍棒,他們就會乖乖順從,仁厚不能換來他們的忠心,他們太善變,太愚蠢,今天他們將你奉若神明,明天他們就會因為你的一點過錯唾棄你,憎恨你,您很快會發現,背叛您的,就是您保護的這群百姓!」
「曇摩家世代為王,您只需要平衡世家,就能永遠享受榮華富貴。」
「貿然打破規矩,被損害利益的家族不會永遠順服,即使知道改變不了什麼,他們也會張牙舞爪,等著復仇。」
「王,您是佛子,怎麼會不懂這樣的道理?看不透其中的利害?」
案前,燭火晃動。
曇摩羅伽垂眸,面色平靜,淡淡地道,「王庭已經病入膏肓,亂世流離,一味放任下去,王庭終將覆滅於戰火。」
這樣的事總得有人來做,若人人都畏手畏腳,誰來平定亂世?
康莫遮凝視著他,沉默了半晌,手指顫動。
「所以,您明知後果,也要力挽狂瀾嗎?哪怕代價是像賽桑耳將軍那樣身死名滅?」
曇摩羅伽書寫的動作平穩從容,道:「人固有一死,若為社稷死,為蒼生百姓死,死得其所。」
燭火籠在他臉上,映出他線條分明的側臉。
康莫遮想起那年,世家棄城而逃,十三歲的曇摩羅伽召集中軍守衛王庭,掩護百姓出逃,黃沙漫漫,少年一騎獨行,迎著數倍於他的敵軍,慷慨向前,義無反顧。
憑己之力,以度眾生,護衛王庭,平定亂世。
康莫遮久久無言,伏地叩首。
「臣認罪。」
康家不會就此沉淪,世家經營多年,就算徹底失勢,只要兩代就會重新崛起。
他認罪,交出兵權,曇摩羅伽不會趕盡殺絕。
……
除了薛延那之外,其他三家都交出了兵權,並且指認薛延那暗殺蘇丹古。
一場驚天風波一夜平息,城中百姓一面心有餘悸,一面議論紛紛,滿城風雨。
瑤英醒來的時候,正好是城外嘯營之時。
她攏緊衣袍站起身,看到長案上堆疊的經卷,意識到自己還在曇摩羅伽的禪室,呆了一呆。
如雷的沉悶聲響傳入王寺,大地震動,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際,城外沸反盈天。
瑤英走出禪室,臉色蒼白。
巴米爾以為她害怕,小聲安撫她:「公主不必緊張,王寺已經加強守衛,不會再有歹人闖進來。」
瑤英搖搖頭,裹緊披風,登上高塔,眺望城外的方向。
大火燃燒了一整夜。
瑤英在塔上守了一夜,直至天明。
天亮時分,緣覺匆匆趕回王寺:「這些天讓公主受驚了,現在中軍已經平定叛亂,公主不必憂心。」
瑤英問他:「死傷多嗎?」
緣覺一笑,道:「只是放幾把火嚇得他們嘯營而已,四軍里有我們的人,看到信號,他們會故意引發騷亂。天黑的時候,已經有人潛入軍營,割斷他們的弓箭,割掉他們的馬鐙,在他們的武器里灌滿泥漿,讓他們沒法對敵……還有,前幾天,王吩咐阿史那將軍偷偷帶著人在城外大道上挖出了一個個大洞,冬天幾層積雪不化,一眼看去到處白茫茫一片,只有熟悉聖城的近衛軍知道哪一塊積雪下是峽谷坑洞,那一塊是厚實的土壤。」
他忍了很多天,終於可以暢所欲言,興奮難耐,滔滔不絕。
「嘯營的時候,近衛故意帶著那些什麼都看不清的人往那些大洞跑,所有人掉進雪窟窿里,爬都爬不出來,誰還顧得上其他?」
曇摩羅伽對四軍的動向了如指掌,早已安插人手,就在世家們耀武揚威、以為佛子和中軍近衛退縮的時候,近衛早已混入城外的駐軍之中,天黑以後,裡應外合,引發騷亂。加上部落騎兵直接衝散了敵陣,所以死傷不多。
王宮裡,除了薛延那幾人身邊的親信,其他亂兵和禁衛軍也全都繳械投降,沒有血戰。
瑤英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
緣覺笑道:「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瑤英搖搖頭:「我這是替法師高興。」
緣覺怔了怔,回過味來,深深地看她幾眼,收起笑容,點了點頭。
難怪世家認罪之後,王臉上並無一絲喜色。
所有人都沉浸在勝利的狂喜之中,唯有文昭公主看出王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