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前世三。
「骨肉親情,如何能說斷就斷?」
周夫人譏諷地笑道,「敢情你們這是把人賣去藝坊,還打算著以後繼續當她是搖錢樹,全家人一輩子靠著她吸她的血呢。
我自小到大,勛貴世家宅門毫邸,見過心狠毒辣的,卻還真沒見過無恥成這般模樣的。」
周夫人這一段話說的蘭家眾人面色都是陡變。
蘭老太太黑著臉道:「這位夫人是什麼意思?
您是藝坊之人,就當知道我們把阿妱賣給您,是迫於生計的無可奈何之舉,但也同樣是為了讓我們阿妱能活下去,這軍戶役區,如今還留著女娃兒在家養的,還有幾家?
你們藝坊的姑娘丫頭,不都是這麼買來的嗎?
如何能一邊做著生意,還要一邊戳我們的心,羞辱我們?」
「放肆!」
蘭老太太的話剛落下,周夫人身旁的丫鬟就厲聲斥道。
周夫人面上的笑容盡去,但卻是伸手阻止了身旁的丫鬟。
蘭家人無知者無畏,倒也罷了,但一旁的姚夫人聽得這一聲呵斥聲卻聽得心驚肉跳,到了此刻,她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生意怕是真的做不成了。
她戀戀不捨的再看了一眼蘭妱,心道,怕這尊大佛也是衝著這小姑娘來的,罷了。
她道:「罷了,原本我們也是因著蘭老太太懇求才肯收下這小丫頭的,既然這位大嬸不肯,此事便就此罷了,嬤嬤,你且就拿點碎銀子給這位大嬸,讓她買點米糧,就當是結了善緣了。」
蘭家人一聽姚夫人這話竟是當真不肯買了,便有點急了,十兩銀子啊,現在這小丫頭片子賣到哪也不值十兩銀子,而且最重要的是,蘭妱一向乖巧聽話,就像姚夫人所說,她那相貌,賣去藝坊,將來必定能成紅牌,藝坊紅牌日進斗金,而且還能接觸到些將領軍官,如此家中不但能解了飽腹問題,就是家中哥兒姐兒的前程也才能有些個指望。
這時先前一直在旁邊沒出聲的蘭二嬸也急了,她還指著蘭妱入藝坊能改了她那一對孩子的命呢。
她忙就勸孟氏道:「大嫂,您怎麼這個時候犯糊塗呢,以前若是我們還是在江南,家境殷實的時候,自然不會讓自家女兒去什麼藝坊,但現如今,咱們可已經是軍戶役籍,這役籍賤民,去不去藝坊又有何分別?
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讓妱姐兒留在家中,她就算不是餓死,將來也只能嫁個軍戶甚至役民,在這裡,你看見了,軍戶能有個什麼好下場,哪家沒有死個男人兒子的?
你就忍心,忍心以後妱姐兒就過這種日子,忍心懷哥兒,庭哥兒一輩子勞役或者在戰場上被北鶻人殺死嗎?
妱姐兒去了藝坊,說不得以後還能遇上個好人家嫁了。」
說到這裡,她也是又急又悲,忍不住滾下淚來。
是啊,讓蘭妱進藝坊,將來或許被什麼將軍貴人看中,這蘭家才能有指望。
「我自己能上戰場,我自己能掙前程,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不需要靠賣妹妹來博什麼前程。」
蘭二嬸苦口婆心勸孟氏之際,一個少年從外面沖了進來紅著眼睛吼道,卻正是一早就出去幹活不知道為何會突然回來的孟氏長子孟恩懷。
「你,滾出去,這裡哪裡有你說話的地!」
蘭父怒道。
蘭家亂成一鍋粥,姚夫人看周夫人眼神如刀面如寒霜的模樣也是冷汗直流。
此刻她真恨不得立時離了此地才好。
周夫人此時簡直已經聽得氣到無法抑制,原也只當是役民實在是揭不開鍋迫於無奈才賣女兒,這也是普遍的事,卻萬萬沒想到竟然看到這麼噁心的一出。
這家人可還真是好深的算計。
更何況這孩子還不是他們蘭家的女兒,本是當朝開國國公府的嫡孫女,正三品大員的女兒,他們竟然敢!
她也不想再在此地呆下去,更懶得和這樣的人家糾纏說話,甚至連多看一眼都覺得髒了自己的眼睛。
她看向蘭妱,沖她柔聲道:「阿妱姑娘,過來我這邊。」
蘭妱先前聽得姚夫人喚她「周夫人」,又見姚夫人對她恭敬異常,便已猜到她是誰。
她早就知道她,因為以前鄭愈跟她說過,他出征不在的時候,若是有事便讓她去周家宅子裡尋周夫人。
所以她便是鄭愈說的,過來接她的那位夫人吧?
她沉默地走到了她身邊。
周夫人憐惜地看了眼睛黑漆漆,雙唇緊抿的小姑娘一眼,伸手拉了她到自己身邊,看到她手上的凍傷,更是心疼。
她轉頭就對著孟氏冷冷道:「孟氏,這丫頭放在你身邊,你捂著良心說一句話,她親娘將她託付給你,給你的那些銀子,怕是請上十個婆子將她好衣好食的養大,怕也是足夠了吧?
可你看看她,你們心安理得的拿著銀子,竟是讓她過得這種日子?
如今更是膽大包天,竟敢私自將她賣去藝坊,這還不夠,竟然還妄想拿她當搖錢樹,當作你們脫役籍的工具!你們可知你們犯下的是什麼罪行?」
此話一出,不知蘭妱身世的姚夫人還有屋裡的蘭二嬸都是或震驚或怔愣疑惑,而知情的蘭老太太蘭父還有一直在隔壁聽著這屋裡動靜的蘭老太爺也都是大驚失色。
姚夫人震驚之後猛地站了起來,衝著蘭老太太和蘭父就道:「阿妱姑娘並非是你們蘭家女?
你們竟敢矇騙於我?」
能夠讓指揮使夫人親自前來,想到面前這些可是蘭家人,宮中貴人的娘家,和京中達官貴人可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姚夫人被周夫人誤導,想得有點多,想到蘭妱那小小年紀就已經看出絕色不凡的相貌,想必身份必然不凡,姚夫人簡直是一頭冷汗下來。
蘭老太太張口想說些什麼,可她就算想撒潑,可此時此刻,看著周夫人凜然不可冒犯的高貴氣質,心裡又有鬼,一時之間也震住了。
周夫人冷哼一聲,她看差不多了,便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那丫鬟便從袖中掏了一錠十兩的銀子出來,也是連同幾分文書扔到了桌上,不過那文書可不是什麼賣身契,而是同意遷籍和親緣斷絕文書。
周夫人道:「摁了這手印,以後阿妱姑娘就和你們再無任何關係。」
蘭父被剛才周夫人那些話斥得有些懵,拿著那文書的手哆哆嗦嗦的,一時之間竟是比先前簽那賣女文書之時還要多了驚疑不定和猶豫惶恐,不,先前簽賣女文書之時他還是非常鎮定踏實的。
好像摁了這手印,也就摁斷了蘭家所有的希望一般。
「你到底是何人,十兩銀子就想斷了我們和妱姐兒的親緣關係嗎?」
一道老邁的聲音從裡屋門口傳來,就見一中年人扶了一憔悴瘦弱一看就像病入膏肓似的老者走了出來,卻正是蘭妱的祖父蘭老太爺,扶著他的則是蘭妱的二叔。
「呵,親緣關係,」周夫人簡直怒極反笑,冷冷道,「你們都要把她賣身到藝坊了,還要跟我說什麼親緣關係?
果真是像我先前說的,把她賣了還不夠,還想要當她是搖錢樹,當你們蘭家脫役籍的工具嗎?
且不說她本就和你們沒什麼親緣關係,你們拿了她親生母親不知道多少銀子,答應了照料人家,結果花了人家的銀子,還要把她榨乾了吸血,我扔你們十兩銀子,是看在阿妱姑娘心地善良的份上,若不然,我現在就把你們全家扔去餵狼,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你!咳咳咳!」
蘭老太爺一時之間被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夫人,夫人您何必和這些賤民生氣。」
蘭家人氣惱之中,姚夫人在旁插了話,她狠狠瞪了那蘭老太太和蘭父一眼,只覺得萬分的晦氣,她沒好氣道,「這位是我們林州衛所指揮使大人的夫人,你們坑蒙拐騙不成,竟還敢這般跟周夫人說話,是當真不想要命了嗎?」
林州衛衛指揮使大人的夫人!
蘭家人原先各種情緒頓時都被震得只剩下了絕望和驚恐,他們心裡想的就是,難道,難道真的是那顧家來要人了?
至此,蘭家人心中有再多的不甘心,後悔萬分也沒有用了。
他們也有用祈求的眼神去看蘭妱,卻在對上蘭妱那雙黑漆漆像是洞悉一切的眼神之中敗下陣來,最重要的是,他們畏懼蘭妱身旁指揮使夫人,他們現在是役民,性命的確是捏在人家手上的。
後面的事情簡單又無比順利,蘭家人再不甘心,蘭父也還是只能頹喪的在那文書上摁了那手印。
丫鬟取了文書雙手捧給了周夫人,周夫人取了收好,然後再沒理會他人,只牽了蘭妱的小手,柔聲道:「阿妱姑娘,以後你的戶籍就遷在我們周家籍下,就是我夫君的妹妹了,可好?
我們回家吧。」
蘭妱道:「那我要改姓周嗎?」
從她被帶入堂屋之後,一直都是木木的,沒有任何表情,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這,還是她開口後的第一句話。
周夫人看著她的眼睛。
心中嘆了口氣,這孩子,真是生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人的時候讓人的心都要化了,難怪,夫君那一向沒有人氣的師弟竟會為她費這樣的心。
她的聲音更柔了些,道:「嗯,是要改姓,不過不是周,我夫君本姓雲,只是後來被周老將軍收為義子,這才改姓了周,你便用我夫君的本姓雲即可。」
雲妱嗎?
蘭妱剛剛不過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她竟然認真答了。
「阿妱。」
蘭妱和周夫人兩人說著話便已行到了門口,此時身後傳來了一個帶了些不知是悲痛,不舍還是高興的喚聲。
是她阿娘孟氏。
蘭妱回頭,從周夫人手中抽出了手,轉回身,看著孟氏默了默,然後就對著她躬身行了一禮,道:「阿娘,這是最後一次喚您,以後,都不會再見了,您多保重。」
她說完就轉身離開,再沒管身後此起彼伏的聲音。
她好像很冷血,她竟然是真的再不想見到他們,任何人,不管是對她好的還是不好的,好像要斬斷那種可怕的感覺,就恨不得一刀切了。
因為她知道,她阿娘是蘭家人,蘭家人要賣她,就算她阿娘不捨得,可最後一定會聽蘭家人的,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切不斷的。
她要是心軟,最後就會被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跟她在深山裡見到的,那落單的兔子落到狼群一樣。
她不要做那樣的兔子。
她出門時還見到一直在旁偷窺著的蘭嬌,她看她的眼神又羨又妒又恨,是了,她記得那次蘭嬌把她扔在雪坑裡,第二日她平安回到家時蘭嬌那活見鬼的眼神,她便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回到家根本沒跟任何人說過她還在雪坑裡。
可是最後那事不也是不了了之,因為他們是一家人。
周夫人帶著蘭妱剛出了役民區不久就見到了路旁一個身姿筆挺的身影。
看到他身上已經鋪了一層積雪,怕是已經不知等了多久。
周夫人有一瞬間的愕然,隨即失笑了下,然後便拉了蘭妱的手下了馬車,行到那人面前,道:「師弟,之前不是說好了先讓阿妱在我家中先住上一段日子,待你燕州那邊安排好了再將她送過去嗎?
我看這丫頭這段時間吃了不少苦,我也好好幫她調理調理。」
而且這孩子什麼都沒有,這天寒地凍的,衣裳什麼的都得備制,你一個大男人,行軍打仗的生活糙得不能再糙,可怎麼帶個女孩子?
「多謝大嫂,不過不必了。」
鄭愈的聲音融在風雪裡,半點都不違和。
他說著就看了一眼蘭妱,蘭妱便自發自覺的走到了他身邊,喚了聲「哥哥」。
於蘭妱眼中,雖然這位夫人很好,待她又親切又溫柔,可是她剛剛經歷了那麼一場變故,雖然她表面鎮定,其實心裡還是彷徨難過到極點的,要把自己整個人和心都封鎖了,才能勉強保持自己又安靜又鎮定的狀態,就跟冬眠了的小動物一般,所以並不能真的靠近那位夫人,見到鄭愈,才算是尋到了一些可以讓自己緩過來的熱氣。
鄭愈看到了蘭妱的眼神,無限的空寂惶恐中藏著那麼一絲小小的依賴,就是那麼點依賴都是驚怯不安的,第一次,他的心像是被什麼扯了一下,生疼,但偏偏竟在那生疼中還生出些異樣的喜悅出來。
以後,她就是他的了。
和他身上那把永不離身的劍一樣。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她立時便像只丟失的小狐狸般再往他身邊靠了靠,是雪山上的小雪狐。
鄭愈的嘴角彎了彎,他握了她的手,目光卻是又轉向了周夫人林氏,道,「多謝大嫂費心,這些我會安排的。
明日我會直接帶她去燕州,戶籍一事,還麻煩大嫂和師兄了。」
周夫人看著眼前這一幕眼珠子都差點掉了下來,她按下心中的異樣,搖頭笑道:「不過是小事,師弟且放心。
既然如此,那不若我回去就給你那邊先送個嬤嬤過去,她最擅長藥膳和幫姑娘家調理身體,就讓她先照顧阿妱姑娘一段時間,待阿妱姑娘養好了,再讓她回來。
阿妱姑娘雖然還小,但姑娘家的身子還是輕忽不得,萬萬不可留下了寒症。」
鄭愈聽言低頭看了蘭妱一眼,想到自己宅子裡的確沒有什麼會做飯的嬤嬤,這些事情要安排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便沒再推辭,再道了聲謝,這才轉身就抱了蘭妱上了路邊的一匹棗紅馬,策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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