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前世一。
承熙二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廢太子淮王朱成禎利用甘家舊部謀反弒君,承熙帝中毒病重,傳詔禪位於太子朱成愈,只是太子卻無心繼位,只命御醫好生照料承熙帝,繼續以太子身份監國。
蘭妱中毒昏迷,好在當初周緒一直都守在蘭妱身邊,承熙帝為了讓人相信蘭妱是自己服毒,自然是沒讓人直接給她灌毒藥,而只是在蘭妱進入大殿之前的那間房間中用了毒香,乃是慢溫之毒,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蘭妱昏迷過後,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慢慢恢復了些意識,不過她沒覺得頭疼胸悶,只是覺得好冷,快凍麻木了似的,她睜開眼之時,便看到了漫天都是白雪,一時之間也呆住了。
她慢慢想起來,今日一早自己和嫡支幾個人還有堂兄蘭恩林堂妹蘭嬌他們一起出來想尋些獵物,結果自己還有蘭嬌和大家走散,兩人不小心掉入了雪坑,她推了她上去,蘭嬌說回去找人來救她,後來就再也沒回來。
誰知道這大雪紛飛的蘭嬌會不會又遇上什麼意外,蘭妱便不指望她,自己拿了身上的匕首刨了近大半個時辰的冰梯,自己爬了上來。
可是她爬上來之時天色已經近黑,她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又走了半個時辰,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就已經失了方向。
她想,大概她會凍死在這冰雪之中了。
她走去了山腳下,想著,或許尋個山洞,生個火,若是能僥倖的不遇上野獸,大概勉強還能有活命的機會,希望野獸都冬眠了吧。
她又凍又餓,大概就是靠著不想凍死的意念一步一步往前走著,就再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走不動,大概隨時就快凍僵了凍死了的時候便看到了火光,竟然是火光!她差點喜極而泣,哪怕是遇到山賊,也總有活命的機會,強過在這冰天雪地里凍死。
鄭愈習武多年,哪怕是外面有一隻野兔子跑過,他也能聽得出來,更遑論是個大活人?
腳步輕盈,呼吸微弱,應該是個不大的小姑娘吧。
他放下了警惕,沒動,繼續烤著手中的兔子。
蘭妱走進山洞,離那火堆尚有一小截距離,眼巴巴地看了一會兒,咽了咽口水,小心道:「哥哥,我能坐在這裡嗎?」
鄭愈轉頭看她。
七八歲的小姑娘,身上穿著破舊的襖子,手上拿著根棍子,巴掌大的小臉,眼睛黑亮,看著他時像是能說話,臉上的肌膚橫七豎八的有些煤灰,還有些傷痕,但卻能看出底子的瑩白,他低眼,便看到了她小手紅腫,顯然有些凍傷。
他張了張嘴,道:「不能。」
小姑娘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眼睛裡滿是失望,他看到她抿了抿唇,然後有些倔強道:「哥哥,我能幫你幹活,幫你……看火,還有,晚上你睡覺,我能幫你守夜,你知道這樹林裡可能有很多野獸,還有,可能還會有山賊,有時候,有時候北鶻人還會過來……」
「你凍傷了,不能直接烤火。」
鄭愈打斷了她喋喋不休的話,從身上摸出了一盒藥膏扔給了她,道,「去裡面收拾一下自己,把雪水抹乾,擦上藥,揉一揉自己的手腳,等好些了,再過來。」
蘭妱一呆,張了口呆呆的看著他,竟然是錯怪了他。
她小心的拾起了地上的藥膏,對著他彎眼笑了笑,道:「謝謝哥哥。」
鄭愈怔了怔,她笑起來,原先圓圓的大眼睛彎了起來,像月牙兒一般,清澈明亮,像是集盡了世間的美好,漂亮得令人心顫。
難怪小小的姑娘竟然要在臉上抹上煤灰,他轉過頭去,專注地看向正在烤著的兔子,沒再理會她。
剛才說話間,已經有油滴到了火里,「嗤啦」一聲,然後火就旺了旺。
蘭妱也聽到那聲音,眼睛瞅了一眼那已然金黃的兔子,吞了吞口水,不好意思的別開了眼睛,趕緊先走到外面山洞口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跺了跺腳,檢查了一番看差不多了這才繞過火堆走到了裡面一些沿著牆壁坐下,小心翼翼的拿了剛剛那人扔給自己的藥膏打開。
一打開,她就聞到了一股清香味道,藥膏雪白像凝脂一般,顯然該是極珍貴的,就是她記憶中幼時尚未被流放至北疆之時,也應該是用不起這種藥膏的。
一時之間她就有些猶豫,又抬頭看了一眼剛剛給自己藥膏冷著臉的那個不知道是大哥還是大叔的人,這人板著臉,可是長得真好看,心地也好。
她正偷眼打量他,卻不想他也看向了她,蘭妱尚來不及裝作若無其事的避開眼去,就見他身上摸出了一個帕子,扔給了她,道:「擦一擦。」
「哦。」
蘭妱「哦」一聲,拾起了帕子,有些茫然的看他,擦什麼?
她流口水了嗎?
他是長得好看啊,她身邊從來沒有像他這般好看的人,還有,兔子也很誘人,可是她真的流口水了嗎?
但他既然給了,她還是認真的拾了起來,擦了擦嘴角。
鄭愈的額角抽了抽。
「手,擦一擦手,上藥之前先擦乾。」
鄭愈忍無可忍道,他難得的發一次善心,怎麼會遇到個這麼蠢的丫頭。
蘭妱:……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很認真的又拿了帕子小心的擦了擦手。
之後兩人便是一個在火堆旁繼續烤著兔子,另一個則是在遠離火堆的地方揉搓著自己的手腳胳膊腿,時不時蹦跳兩下,那藥膏,她只捨得在手上淺淺的塗了一層,再不捨得多用的,鄭愈掃了她一眼,也沒理會她,由得她折騰。
只是小半個時辰過去,那兔子早就烤好了,他卻也一直沒有吃。
聞得蘭妱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卻只能背對著這邊忍,忍,忍。
「過來吧。」
她聽到他道。
她倏地轉頭看他,他指了指他左手邊靠山洞裡邊的位置,道:「過來坐這邊。」
蘭妱簡直如同聽到佛祖顯靈的聲音,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忙不迭地走了過去,又彎著眼對著他說了聲「謝謝哥哥」,這才乖巧的坐下,但眼睛卻是避開了那兔子,只看著火花,然後小心的伸了手出去,閉了眼,吸了口氣,是溫暖的感覺。
再然後,她的手上便被塞了一隻兔子腿,她睜開眼錯愕地看他,就聽到他道:「吃完幹活吧。」
幹活,有什麼活可干呢?
守夜嗎?
事實上,說好替他守夜的她因為太困太累,吃完很快就睡著了,讓他替她守了一晚上的夜。
冬去春來,鄭愈便是在蘭妱被流放的這個地方不遠的軍營,他無事的時候便喜歡到山林里打獵?
蘭妱是這麼以為的,反正兩人就這樣認識了。
蘭妱是役民,雖然年紀小但每日裡也要干很多的活,只有少得可憐有空的時候才會跑到那個山洞那邊去找他,雖然去上個十次才能遇到一兩次,但每一次她都會留下些小東西,下次去的時候不見了,她便覺得應該是他拿走了。
她不會承認,她是為了吃他烤的兔子或者山雞才總是一有空就去尋他的。
但是她是真的餓。
既然是流放,就不會是什麼美好的日子。
沒有吃的,在這北疆,大半年的冬天,連野草都難尋上一根。
一日大半夜裡蘭妱被餓醒,她聽到了隔壁的爭吵聲,還有她阿娘的哭聲,小心翼翼的下了炕,摸到了門邊,就聽到她阿爹壓低的聲音痛苦道:「那是我養大的女兒,你以為我就捨得嗎?
恵娘,阿爹病重,別說是請大夫的銀子,現如今就是連口熱粥都吃不上了,若不賣了阿妱,阿爹和阿娘是不可能熬過這個冬天的,就是阿妱她自己,還不一樣是個死字!」
孟氏哭道:「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若不是顧二夫人的三百兩銀子,我們來北疆的這一路都被人磋磨死了,你們哪裡還有的命在?
天殺的竟然為了十兩銀子就要把我們阿妱賣到窯子裡去,你們到底還有沒有心啊,要賣你們怎麼不賣蘭嬌,憑什麼就要賣我的阿妱?」
「什麼窯子,那是藝坊!」
蘭老爹臉上一陣的發熱,惱怒道,可是說完他自己也覺得心虛,忍不住就嘆了口氣,道,「恵娘,唉,我,我也是沒辦法了,你難道不知道我,我何嘗是那等狠心之人?
可是我們自己餓死也就罷了,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爹娘也餓死。」
說到這裡他眼睛也發熱,他一直是個孝子,想到母親竟然要下跪求自己,他還怎麼堅持得住?
他是大哥,家中歷來都是他主事,他更不可能開口說賣自己弟弟的女兒。
他軟了聲音,道,「恵娘,這家裡的情況,你是看見了的,若是再不想點辦法,爹娘還有庭哥兒他們真的都要被餓死了。
你說嬌姐兒,恵娘,且不說我是大哥,沒得家裡揭不開鍋要賣自己弟弟的女兒的,而且那藝坊老闆看中的也阿妱……」
他又嘆了口氣,道,「其實,恵娘你想想,在那藝坊,好歹也能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做勞役,比在這家裡餓死凍死也要強多了,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這樣的機會還不能呢。」
現在尋常人家,把孩子賣了,至多也不過就能換上一小袋的米罷了。
孟氏聽得這話卻不但沒被勸住,反像是被踩了尾巴,因為這話她知道,必然是自己丈夫那好二弟二弟說的話,說什麼藝坊老闆看中的阿妱,好端端的藝坊老闆如何會看中阿妱,說不定就是有人在中間使了壞,黑心肝的打她家阿妱的主意!
她怒道,「呸,誰眼紅誰送自己的女兒去,我不能讓你把阿妱推入火坑。
而且,你倒是有膽子,你可不要忘了,阿妱真正的身份!顧家若是什麼時候想起來了,要接她回去,到時候,你拿什麼還人家?」
好說歹說自己妻子就是不肯,蘭老爹也終於惱怒了起來,這種事情,難道他願意嗎?
那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女兒,賣了她,自己心裡也跟割肉似的,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病死,全家餓死!
而且說到顧家,他心中也不滿起來,道:「哼,什麼身份!若是顧家有心,怎麼會任由她跟著咱們被流放到北疆,而且顧家可是國公府,那顧二老爺可是好幾品的大官,聽說跟皇后娘娘還是有親的,我們不過就是被嫡支那邊連累的,若是他們有心,當初想個法子把我們一家摘出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可他們做了什麼?
三百兩銀子!意思也就是他們再不會管阿妱的死活了!」
蘭妱如同被五雷擊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麻木地走出了家門,但她一直都是個聰敏的姑娘,哪怕是這個時候,明明神魂都已經不在自己身上,又驚又嚇又恐,可是她仍曉得小心翼翼的不驚動旁人,尋了破舊的襖子著了,再穿了鞋子,小心翼翼的開了門,冒著風雪離開了蘭家這個破舊的土屋。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她年紀雖小,卻也知道藝坊是個什麼地方。
就算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做勞役,還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也不要去。
她渾渾噩噩的離開,就那樣大半夜的茫然的在雪地里走著,她心想,或許被雪狼吃了也沒什麼吧,只是痛那麼一小會兒而已,反正也不會有人在乎,不,他們一定很心疼沒了那十兩銀子,沒了這銀子,祖父祖母就沒錢抓藥,大家都要被餓死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黑夜中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為什麼又回到了那個山洞。
這裡,他已經大半年都沒有出現了,她留下給他的東西,他一件也沒有拿走,都積了很厚很厚的灰塵了,他大概,也早就忘記自己了。
她坐在曾經那個火堆旁邊,看著地上依稀被火燒過的黑跡,眼淚忍不住就撲簌簌的落下來。
其實她很少哭,被流放的時候,從江南到北疆,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到了北疆,每日裡要做很多很多的活,洗衣服洗得手都爛了,可是她都不會落淚,這個時候,她卻再也忍不住。
以後,她若是被賣到了藝坊,也再也不能過來這裡了吧。
「你,是因為想我,所以哭成這樣嗎?
至於嗎?
還是因為太餓,想我的兔子?」
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清冷卻帶著些笑意,蘭妱愕然的抬頭,就看到了那個人,熟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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