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烏雲沉甸甸的壓在陵城上空,層層疊疊,潑了墨一般黑。
明明才下午四點,天色就已經變灰了。
老師喊了下課,其他人就紛紛拿起課本揣進書包,迫不及待地準備離開,一邊熱鬧地談論著周末的活動。
於菟坐在人群中遲遲未動。
她低著頭,黑色髮絲從鬢角垂下來,勾勒著線條柔和的側臉。
五官小巧清麗,睫毛又長又翹,像兩把漂亮的小刷子。別人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側耳安靜地聽,偶爾揚起唇角,露出溫和柔軟的淺笑。
皮膚白皙粉嫩,但此時卻只有蒼白。
她渾身發冷,手指止不住的顫抖。
溫明舒收拾好東西,轉頭疑惑地看來。
「你還不走嗎?看樣子馬上就要下雨了。」
於菟才終於回神,迅速把手機翻了個面,聲音很小。「我還有點事,你先回去吧。」
「行,聽說我媽給我帶了國外的零食回來,周一回來我給你帶一些。」
「嗯……」
於菟微微點了點頭,雙手緊握著手機。
等溫明舒走了,她把手機拿起來。
屏幕早就已經熄滅了,於菟抖著手重新按亮,三姨於彩風發來的簡訊印入眼中:
你二姨介紹的人看過你的照片,對你很上心,今天都把彩禮送來了。你抽個時間回來,年紀不小,該結婚了。
雖然已經看過簡訊的內容,但再次翻開,裡面的每一個字還是刺痛了她的眼睛。
於菟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二姨老家的人,三十出頭,開了一家汽車修理鋪。
三個月前還在家時,她就聽經常說媒的二姨說過:
找到了冤大頭,對方出手十分闊綽,只要定下婚事,彩禮二十萬,光是紅娘就有三萬酬金。
這在普遍彩禮五萬的老家,確實是一大筆收入了。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二姨看中的就是她……
於菟抿著嘴唇,視線停留在「年紀不小」四個字上。
她今年剛進入大學,不過十九歲而已,在於彩風的眼裡,就變成了年紀不小。
瞞著她收了彩禮,還談妥了婚事,恐怕等她真的回去,就是結婚了。
於彩風是做得出來的。
於菟眨了眨眼睛,眼底的淚水還是不停聚集,不一會兒就模糊了視線。
她點了一下簡訊界面的頭像,撥出電話。
很快,於彩風的聲音傳來。
「簡訊看了嗎?你什麼時候有時間請假回來,輟學也行,回來直接結婚。」
於菟以全校最高分考入A大,學雜費和住宿費全免,沒有交過錢,於彩風絲毫不覺得可惜。
於菟暗暗攥緊拳,淡粉色的指尖被壓成白色,聲音卻還是小小的。
「可是……我不到法定結婚年齡,不能結婚……」
「先把婚事定了,結婚證以後再領也可以。」於彩風打斷她,信誓旦旦道:「念這麼多書,你要工作多久才能賺夠二十萬?你以為我是為了那些錢嗎?我是為了你好。」
「你聽見了嗎?趕快回來!」
於菟低著頭坐在椅子一動不動,風不斷從門外吹進來,灌進她的褲腿。「我……我不想結婚。」
「不想結婚?!」
於彩風的聲音猛地拔高,十分尖銳。「彩禮收了,日子也定了,你這個時候掉鏈子,是不是存心想跟我們過不下去?」
「於菟,你做人可不能這麼忘恩負義。當初要不是我們把你接過來,你早就成乞丐,不知道餓死在哪條街上了。」
「這些年來把你好好待你,我們被多少人指指點點?要不然你媽沒結婚就生了孩子,誰敢養你?」
「現在你翅膀一硬,就想翻臉不認人了是不是?」
於菟低著頭沒有說話。
在上個世紀的老家,於菟媽媽於琴心算是好不容易走出去的大學生,可是幾年之後,卻大著肚子回來。
未婚先孕,父不詳,受盡白眼,親人疏離。
於菟親眼看著親人、朋友和鄰居對母親的責罵,一點點把她的身體拖垮,擊碎了她的信心,六年後鬱鬱而終。
在葬禮之後,幾個親人爭吵了兩天,把她像皮球似的踢來踢去,最後才被於彩風帶走。
所謂的照顧和養育,也只是給口冷飯吃而已。
或許從把她帶回家的那天開始,他們就已經期待今天很久了。
用一場販賣似的婚事換來足夠的彩禮,賺個盆滿缽滿。
她低著頭遲遲沒有開口,手指在不斷顫抖,淚水卻止住了。
罵了一會兒,於彩風才道:「明天就回來!」
說完,直接掛斷了電話。
從小到大,於彩風的命令她必須遵從,如果自己不回去,他們也會千方百計找來,逼迫學校將她退學,帶回家強行嫁給那個人。
於菟坐了一會兒,仔細地收好桌上記滿筆記的課本,轉身走出教室,卻沒有回宿舍,而是朝學校外面走去。
臨近周末,A大校門外聚集著不少學生,都在商量著要去哪兒吃飯聚餐。
一身白色棉布裙的於菟從人群中穿過,姣好的五官立即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
議論了幾聲,看到她走進酒吧,又紛紛收回了視線。
羅伊是「渡口」的老闆,同時也擔任調酒師。
此時外面天氣不好,可能馬上就會有暴雨,再加上是下午,店裡生意不好,沒幾個客人。
酒吧里放著較為舒緩的音樂,他背對著吧檯站在裡面,正在擦拭著酒杯。
剛把酒杯放到架子上,一個軟軟的,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我想買酒。」
羅伊愣了愣,轉頭看到站在眼前小百花似的,跟周圍格格不入的小姑娘。
對方一字一頓,用軟綿綿的聲音,咬字十分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我想要買酒。」
羅伊立即笑起來,舔了一下穿在下嘴唇上的銀色唇環。
「好啊,你想要什麼酒?」
於菟心裡十分緊張,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店。
她取下身後的雙肩背包,仔細在裡面翻找了一會兒,將所有錢掏出來放在桌上。
有十塊的,一塊的,五毛,還有幾個硬幣砸在桌上,噼里啪啦,一陣亂響。
「這些可以買多少?」
羅伊根本沒數,直接轉身從柜子上拿下兩瓶沒開封的烈酒。「這些夠了吧?」
於菟稍稍鬆了一口氣,她本來還擔心錢不夠。
接過酒瓶,十分禮貌地朝他微微彎腰鞠躬。
「謝謝。」
說完,抱著兩瓶烈酒轉身離開。
羅伊玩味地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於菟離開,才拿出手機發了條消息:
「大少爺,猜猜我看到誰了?」
轟隆一聲雷鳴,醞釀了幾個小時的大雨驟然落下,不少路人尖叫著跑到建築里。
A大外路邊的草坪上,於菟腳邊躺著一個已經空了的酒瓶,懷裡那瓶已經只剩下一半。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大雨沒有衝掉酒精的作用,反而愈演愈烈。
接下來該怎麼做?
她不想結婚,不想……
於菟抱起酒瓶準備再喝一口,眼前卻出現一雙黑色的男士鞋子,看上去價值不菲,此時卻直接踩在泥濘的草地上。
「你在做什麼?」
一道清冽到有些冷漠的聲音傳來。
於菟眨了眨眼睛抬頭,男人一身黑衣,撐著黑色雨傘站在面前。
他正低頭看著自己,目光冰冷,桀驁,帶著不屑。
於菟此時渾身濕透,裙子上沾著泥濘,緊緊貼在皮膚上,能清晰地看到她身體的弧度,每一分每一毫。
髮絲沾了雨水黏在臉頰上,就連睫毛也濕漉漉的,光滑的臉上蒼白無血色,帶著水光的眼睛裡有些迷茫,抬頭看來時,像是一直迷路的小兔子,讓人心動。
但是眼前的人卻像是根本不受影響,反而嗤笑一聲。
「想當酒鬼也不要在這裡擋路。」
於菟覺得有些委屈,自己坐在草坪,為什麼會擋路?
對方見她一動不動,眉心微皺,眉眼中帶出幾分戾氣,竟一把將她提了起來。
「現在馬上給我回家去!」
於菟雙腿發軟,直接跌在他身上,一聽到「家」這個字,滿腹的委屈瞬間爆發,抱著對方的脖子嚎啕大哭。
「我不想和那個人結婚……不想結婚……」
男人的身體猛地震了一下,握著傘的手微微皺緊,漆黑的瞳孔中投射出陰暗的氣息。
再開口時,幾乎咬牙切齒。
「你要和誰結婚?」
「我不想……不想和他結婚……」於菟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不斷搖頭,淚水順著眼眶滾下,緊緊抓著眼前的人。「你……你娶我好不好?」
周圍瞬間安靜了。
雨聲還在持續,男人輕輕攬著她的手,身上戾氣瞬間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眼底瘋狂湧現出貪婪和占有,瘋狂,滾燙。
他微微抬起傘,露出那道從額頭到眉峰的疤。
舔了一下嘴角。
「好。」